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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青明承认,整个命运的改变,都是从海边礁岩上那全然无意的一瞥开始的。那改变的还有人类——如果不是全体人类的话——对于生命、生存的世宿的悲观绝望,而代之以无限无尽的蓬勃强旺的信念。在公元2018年召开的“人类生存状况与展望”大会上,作为著名植物学家、人类学家,史青明就是这样开始她的演讲的。其时,偌大的会场座无虚席,数千来自五大洲的政府首脑和专家学者屏心静息;镁光灯有如夏夜飘忽的篝火,电视摄像机虎视眈眈,把她秀雅平和的面孔和那面孔上秀雅平和的神情送向太空,送向地球的每一角落。
那个夏日与二十几年后的夏日原本没有什么不同。风是暖的,海是暖的,连海鸥也是暖的;暖得让人心绪不宁,恨不能把胸腔剖开凉上几个时辰。已是向晚时分,已是远离疗养院划定的安全游泳区(那里有一道插着小旗的围缆),走在暖而松软的沙滩上,史青明还是决心与大海最后拥抱一次。按照计划,明天的机票已经买好。作为中科院副研究员,史青明自有自己的职责和任务,不可能老是与丈夫绑在一辆战车上,何况丈夫的假期也到了划句号的时候了。
丈夫不肯听从她的鼓动,于是便担起服务员、场外鼓动员的角色。不时地舞着她的衣裙鞋子,朝向海上,发出或是嘲弄、或是挑逗、或是召唤的呐喊。海上也不肯寂寞,弄潮戏水、鱼波出没之间,不时飞出几声长呼短应。不惑之年已过,知天命之年将临,两棵挂满果实的秋日的石榴树,在大海和沙滩面前,喷放出五月如火的芬芳。
沿着海岸海潮的方向,直到海边出现了一片灰黑色的礁石丛,海底也开始有些粗糙起来时,史青明才在丈夫的喝彩与咋嚷中爬上礁岩。
海是游子岸是母亲。礁岩是母亲盼归的眼睛和敞开的乳房。对于海上归人,礁岩是灯塔是希望;对于陆上来客,礁岩是温床是爱情。从数不清的电影电视剧中,看过数不清多少的有关礁岩的浪漫故事,史青明还是愿意重新演练一番。身是成熟之身,心却依旧青春洋溢。她在礁岩上仰身而卧,把白润丰泽的肌肤和女性动人的曲线,尽情地敞向海天;那肌肤和曲线是如此具有魅力,以至朝夕相伴的丈夫也不由地露出惊讶赞赏的目光,心底荡起一层激情的涟漪。
她却心绪平坦,静静地听风声过耳涛声拍岸,静静地看浪花追逐云团织锦。这样不下二十几分钟,在丈夫看了一眼表、发出几声催促之后,才缓缓爬起,接过衣裙朝头上套起来。
也就在这一接一套之间,几块异乎寻常的礁岩映进了她的眼帘。
“咦?你起来!起来!”她嚷着。
“怎么啦这是?”丈夫早已过了动辄惊诧的年龄,可还是服从了命令。
那是较低处的几块礁岩,一丛老遒粗豪的树根从一侧的土崖中伸延而出,在礁岩上缠绕迂回,形成了一盘奇拙希古的景观之后,又以流瀑般的神姿,向另外一侧的岩层深处扎去。
“老根!”她一声惊呼。
“八成是化石吧。”丈夫随口做着判断。五十万年前,这里,包括几百几千平方公里的海面,还是一片古木参天的高原。
史青明把裙子朝头上一套,上前打量着,同时伸出了手指。判断立时被否定了。作为植物学家,任何生命的气息都是逃不出她的眼睛和手指的。
她直起身向四处望去。海,海浪,海滩;海滩外一道低矮的土堰,土堰上几丛枯黄的衰草,几棵疏落的小松树;再向外便是无边的盐池、庄稼地、公路和村庄了。没有大树老树,把所有挂着树的名字的植物捆到一起,也不过老根的三分之一。
她眉宇锁起,锁起的眉宇下迸出数不清的乌黑贼亮的星辰。
“算了吧我的大植物学家!这里可不是研究所。”丈夫也觉出诧异,口气却是宽释随和的。“快走吧,要不人家又要等了。”
送行,作为不可推拒的礼仪,今晚是最后一场酒宴。这全是由于丈夫的缘故。他是林业部官员,手里掌管着几百万项目资金,于是每到一地,都有说不尽的盛情、周到和殷勤。
丈夫挽起她的胳膊,也挽起了她的疑惑。
那疑惑也是送行的人们的。专程从省里赶来的副厅长自然无话可说,当地的分管副县长也只是把眼睛盯到林业局长身上。这是技术问题枝节问题,照例只能由他回答。
好在林业局长胸有成竹:
“我是七八年前听说的,去看过,也查过,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县志上有记载吗?”
摇头。
“附近有老树大树吗?”
摇头。
“100里以内绝对没有。”
“这我可以证明,”来自地区的官员说,“不是100里以内,200里以内,咱们地区的地盘以内绝对没有。”
“这倒成了奇事,总不会是海水里冒出来的吧?”副厅长也觉出了问题的严重。
“依我看,如果不是化石,就是过去伐掉的老树留下的。这种情况还是有的。那年我去加拿大……”丈夫试图把注意力引到另外的方向。
“那老根明明活着,水气旺得很,怎么会是你说的那种情况?”妻子显然没有夫唱妇随的习惯。
“好了好了,学术问题暂且存疑。现在咱们的任务是……”眼看要爆发一场学术论战,看到一盘清蒸大虾端上,副厅长适时地转了话题。
虾,很大很鲜,据说是春天捕的亲虾又放进池里养着的,只有少数贵宾才有资格享用品尝。史青明却没有品出一点滋味来。从来到的那天起就是吃、吃、吃,鱼虾蟹鳖扇贝鲍鱼、对虾吃了多少记也记不清楚了,史青明的舌头早已失去了对于那个“鲜”字的感觉。自然更重要的,还是那个压根儿解释不了却又异乎寻常地吸引着她的疑团,在暗中起着作用。
假期被留在海滨,疑问被带回北京——离开前,史青明特意去海边礁岩那儿做过验证,采回了一块老根的样本。她完全没有想到,那疑问会这样快便有了第一个答案:二十几天后,副厅长来信告诉说,在离休假的那个海滨1200多公里的一个名叫驼来峰的地方,有一棵被称之为“树王”的老白果树;那也是距离那片海滨最近的一棵大树和老树了。
1200多公里,那是怎样的距离啊!史青明只觉得好笑,压根儿想不起两者之间会有哪怕是一丝一缕的联系。但热心的副厅长还特意托人带来了一节“树王”根部的切片。于是一切都变得轻易了,轻易得只需经几道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程序,而史青明也只要肯于轻松轻松、消遣消遣就足够了。她想象不出的是,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程序,带给她的却是巨大得不能再巨大的惊异——那块来自“树王”的根部切片,与她带回的那块海边礁岩上的老根的切片,无论纹络、气脉、色泽、质地……都毫无二致,找不出哪怕是一星一厘的不同。
生理学解剖学证明,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生物学胚胎学证明,世界上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棵树木。结论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那丛海边礁岩上盘龙卧虎般的老根,正是1200多公里之外的那棵“树王”伸向四面八方的巨大根系的一缕须毫。
1200多公里,那是从北京到上海的距离,是从东京到北海道最北端的距离,是从纽约到华盛顿再到芝加哥的距离,是从丹麦的哥本哈根跨越卡特加特海峡到达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再跨越波罗的海到达芬兰的赫尔辛基,然后再跨越芬兰湾到达俄罗斯的圣彼得堡的全部距离。那其间纵横着多少峻岭、江河,多少钢钎难得穿透的岩层、龙蛇难得涉越的深渊!那需要怎样的顽强、坚韧、力量和时间啊!那穿越的该是怎样一棵树、一条根?或者说,那果真会是一棵树、一条根吗?
你可以不相信自己,永远不可以不相信科学。
作为一名科学工作者,史青明别无选择。她不顾丈夫的冷讽热嘲,毅然找到老裘面前。老裘是赫赫有名的植物专家,也是史青明的学科领袖和直接领导。他静静地、眉眼一眨不眨地听过她的叙述,又接过两块样本和检验报告,认认真真地看过,这才微微颔首道:“嗯,不错,有点意思。”
这使史青明无形中受到了鼓舞,到老裘这儿来,她原本也是费了点踌躇的。
“这几天我就想去驼来峰一趟,实地考察一下。”
老裘显然觉出意外,目光抬起接连打了几个盘旋,才摘下眼镜,边擦着边缓缓地说:“眼下经费少课题少,写点这类科幻故事我也同意。不过这也要考察吗?”
科幻故事?史青明郑重其事地汇报的竟然是科幻故事?这里是科学院还是科普学会、作家协会?你老裘是科普学会会长还是作家协会主席?我史青明是科学工作者还是……
一切都简单而又明了——“神话”、“幻想”,老裘与丈夫唱的完全是同一支曲调。
就算是神话、幻想,也该让人家“神”一下、“幻”一下吧?
你那儿是科学院,不是作家协会!
科学院就不允许神话、幻想?什么时候神话、幻想成了作家协会的专利品?你没听外国人是怎么说的:中国人的神话、幻想才能都用到政治上了,哪怕留一小部分给作家,也不至于到现在还言必称屈原、李白、《红楼梦》。
这个问题,你最好跟作家们谈去。
就凭这句话,你犯的就是个根本性的错误。科学家不需要幻想吗?孙悟空腾云驾雾过去是神话,现在算什么?千里眼、顺风耳过去是幻想,现在还是幻想吗?一颗卫星上天,地上一粒纽扣是新是旧都分辨得清清楚楚,这不比神话还“神”、幻想还“幻”?
不要扯那么远吧?我说的可是你那老根。
老根也未必跟你想的那样。你最崇敬的一位伟人有句名言:没有神话、幻想就没有创造,一个没有神话、幻想的世界是没有希望的世界,一个不懂神话、幻想的人,是最蠢、最不可救药的人。
我大概不会就是那个最蠢、最不可救药的人吧?
看来还有点自知之明。
那个伟人离这儿也不会太远吧?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对于丈夫,史青明尽可以吞云吐雾华彩毕出,可对于老裘能怎样呢?一个严谨得不能再严谨的学者,一个历经磨难矢志不渝的老人,一个……哪怕是解释、争辩和说服也全属多余。
客客气气告辞出来,一个原本飘忽、柔弱的念头忽然变得清晰和坚韧起来:走!到驼来峰去!立刻走!自己花钱也要走!自己一个人也要走!史青明,一个胶东农家的女儿,从乡间小路走进大学,走进京都,走进中国科学的最高殿堂,是事先得到过谁的批准吗?是因为哪个人的恩惠吗?了不起不就是白丢几百块钱白跑一趟腿?可对于一个真正有心的人,世界上何曾有过白花钱、白跑腿的时候?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于作家、艺术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对于科学家何尝不是如此?一棵“树王”立在那儿,不去,那才是最蠢、最不可救药的人!
倒是最好能有个伴儿,一个女人,千里迢迢,不方便的事儿、容易惹人口舌的事儿多得很,史青明可不愿意让那些恼人的事儿与自己沾上边儿。这也并没有让她为多大难,组里的助理研究员小吴,因为生孩子耽误了两年,年初晋升高职时被刷下来,正愁得没有个适当课题;刚刚从西北大学毕业的珊珊,也正恨不能找个机会出去开开眼界;史青明话一出,没等讲清原委,耳边便是一片欢呼。
六天后,史青明和她的两个伙伴坐了9个多小时火车到达泰山脚下,准备换乘长途公共汽车时,副厅长带着一辆小汽车早已等候在那里。这自然要归功于丈夫。走前狠狠吵过一架,原本她是没抱任何幻想的。
“我在这儿开会,正巧也要到驼来峰那儿了解点情况。再说这也是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嘛。”副厅长笑得好不灿烂。
推辞变得多余,感谢的话说过几句便丢开了。在又经过9个多小时的长途颠簸之后,驼来峰才总算出现在面前。
汽车是在离“树王”几百米之外的山口停下的,当史青明跨出车门,沿着副厅长的手指,把第一束目光投向“树王”时,她看到的是一片浓云巨涛般的绿色。那绿色苍然如水、灿然如玉,恰似擎天之伞、垂地之翼,巍巍兮,峨峨兮,洋洋兮,遮蔽了太阳的每一缕光照,掩没了原野的每一寸褐黄。那一刻,她有如第一次登上泰山极顶,领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境界;有如第一次攀上望海楼,放眼“烟波浩淼空复空,千壑万岭一色同”的壮景;有如第一次坐上穿云破雾的飞机,体味“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的胸襟……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古今观止!
……人世间的一切都归于隐退,宇宙间的一切都汇于眼前……史青明跑着、奔着、跳着、爬着,来到“树王”面前;随着一溪滚淌倾洒的泪水,她双膝跪地,扑到老白果树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