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与四川——1880年代四川成都的情色、宴游以及教育

大儒王闿运入主成都尊经书院,开启蜀学新风,这已是学界耳熟能详之事。他睥睨世人,蜀地学人自然进不了他的法眼。在成都期间,他与李蓝农民起义军的“来归者”、后任四川提督的唐友耕(晚清时节四川边地的袍哥老大,被尊为“帽顶”。唐帽顶为云南大关人,练武起家,曾与李永和、蓝大顺起义军血战,俘虏翼王石达开至成都凌迟)频繁往来,深情款款,这是历来未被史家注意过的一个交往之谜。我们从王闿运的蜀地交往史里,可以窥见晚清成都的诸多实情。

湘绮楼的“戈儿”与交际学

光绪五年(1879年),应四川总督丁宝桢之力邀,一代大儒王闿运入川主持尊经书院。高人云集,觥筹交错,应接不暇。但他在成都怎么会与一个赳赳武夫、时任云南提督的唐友耕频繁往来?这是所有历史学者未曾注意到的问题。而且,确是一个谜。

◎尊经书院廖平先生书法

话,要从一个侧面才好讲。

晚年王闿运丧妻后,独独热恋佣人周妈,是文人狷介的样板工程。而他的弟子“王门三匠”则是闻名遐迩,学生中有铁匠张晃、铜匠曾昭吉、木匠齐白石。王闿运岁逢七十,他的铁匠学生张晃发起由弟子们捐款为师筑楼的贺寿活动,终成“湘绮楼”。这些交往很能说明他的性情。

王闿运尊经书院的弟子中,以廖平学术成就最大。但廖平远非倜傥的老师所喜欢的类型。廖平口讷而家贫,曾经奋力抄写宋代人著作,而王闿运是不屑于宋人之作的。一个拍马屁的人给王闿运送上一个仕女,王闿运在《湘绮楼日记》里就有“况氏送来一婢,神似井研廖生。年十五矣,高仅三尺,即挥之去”的记载。如此的比较法,可见廖平的外形多么损害王闿运的审美。有人推荐廖平管理尊经书局,王闿运也不同意。由此可见他对廖平的看法。廖平晚年曾经这样评价王老师:“湘潭长于文学,而头脑极旧,贪财好色,常识缺乏,而自持甚高,唇吻抑扬,行藏狡狯,善钓虚誉。故其学说去国家社会最远。远则遨游公廨,不为所忌,依隐玩世,以无用自全。”尽管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下册当中,高标“廖平之学,实为经学最后之壁垒,就时间言,就其学之内容言,皆可以结经学时代之局者也。”但学生对老师有这番评价,显然是有另外原因的。

王闿运的风流自喜是永恒的谈资。他先后纳妾多多,有金妪、湛妪、狐妪、周妪、房妪等,房氏、周氏跟随他的时间甚长,俨然“房奴”也。入民国时他年逾八十了,且贵为国史馆长,巍然大儒却带着佣人周妈招摇过市。当时的报刊就有《老荡子行》,又连载《周妈传》,一时沸沸扬扬。可闿运先生根本不在意,说:“八十而不能致仕,役及妇人,礼也。”听听这话,就能感觉到他的不羁气象。清末,他被赏翰林院检讨时,曾自撰一联:“愧无齿录称前辈,喜与牙科步后尘。”一时称绝。

王闿运应四川总督丁宝桢一再相邀,于光绪四年仲冬时节的十一月九日(1878年12月2日)买舟逆水而上,一路游历,历时18天,于十一月二十七日到达成都,出任尊经书院山长。次年二月,他移居书院以西的君平里街,一直到当年年底才返回湘潭过年。

光绪五年(1879年),经过反复甄别,他把别人推荐而来的年轻村妇罗氏收纳了。独守空房的王闿运由“罗氏侍寝”,他首次由成都返回湖南的旅途中,于闰十二月二日(1880年1月13日)的当天日记里,末尾处轻描淡写地写了几个字:“夜寝甚适,罗氏侍也。”“甚适”之余,让人有点意外的的是,这位罗氏得陇望蜀,又推荐自己的老公苏彬来打工,成为湘绮楼的男仆。仆人的老婆,乃是“苏妇”,王闿运同样也照睡不误。同月十四日,到达湖北公安地界,这乃是杜甫由四川抵达湖南的路径,王闿运想到此,“笑其不能自振”。他当天的日记是顾盼自雄的,自然忘不了身边的罗氏:“遣苏彬上岸,余卧与罗妇谈,苏彬已还船,余未知也。”这个细节对于外人也许尴尬万分,但大儒是见过世面的。个中情愫,或风流自喜,或默默忍受,不言自明。

光绪六年二月六日(1880年3月16日),春暖花开时节,王闿运见在蜀地的教学已经步入正轨,他决定携家眷来蓉。这是他第二次赴蜀,这也是一个浩大的队伍,“美妾”莫六云俨然是女当家,还有女儿帉、滋、茂、纨以及儿子代丰等。

在《清稗类钞》里,恰有《王壬秋规其戚》一则,颇为有趣。说的是王壬秋有一个亲戚准备纳姬,有人规劝他:“志士枕戈之秋,不宜沈溺宴安。”王闿运却大不以为然:“此大易事,即名之曰戈儿,以示不忘在莒之义可也。”

王闿运无意之间,创造了一个独出机枢的词“戈儿”,足见他的玩世态度了。那么,他的“美妾”莫六云是否也是这个模式下的产品呢?

风流倜傥是需要资格的。黄口小儿,近乎白丁,就只能跟在大儒屁股后持身严格,夹紧尾巴做人。早年王闿运游于南昌,文采风流征服朝野,不少女人送头发、递丝帕传情,闿运先生看得很淡:“发剪易长,若能断一指来,我必当迎娶矣。”几年后,新婚不久的王闿运听闻老朋友毛鸿宾升任两广总督、郭嵩焘署任广东巡抚,郁郁不得意的王闿运决定去广州度岁,聊以排遣满肚子的不合时宜。一天受官人邀宴,去喝花酒。

大家都玩得开心之际,闿运先生睨视古今目光如炬,透过现象看本质。见一名孤身歌女无人理睬,呆坐一旁蹙眉。闿运先生有长者之风,于是与之促膝谈心,生活如何,收入怎样,吃得饱穿得暖吗?女子渐渐回过神来,说是她刚刚经过故宅,睹物伤心……王闿运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以为这个女子不忘情,苗红根正、品质可贵啊,当即拍板,娶回家置为长妾。这个蹙眉的女子就是莫六云。当此事众口沸腾,督抚们兴奋得腾书相告。王闿运反以为荣,言:“吾妻名动六省督抚!”

关于莫六云,流传下来的资料不多。王闿运的朋友丁取忠具有窥视癖,专好观人妻妾。丁取忠目光如电,但一见莫六云来,丁取忠急忙就走开了。据说有人强迫让他再去看看,丁取忠终不愿再吃二茬罪,由此推测,莫六云的相貌自然不佳。莫六云性格执拗,后来干脆取名“大崽”。夫妻就像穿鞋,合脚只有自己知道。两人生活却琴瑟和谐,恩爱有加。闿运这样自况:“得莫氏之力,隐居石门十二年,前负清了,且自奉精美,无复米盐之忧。”

◎王闿运像

徐珂《清稗类钞》还有一则相关妙文:

咸丰中,(闿运)客粤府幕,纳粤女为妾,名大崽,宠爱逾恒。一日,设筵宴宾,席间极论文章之弊,附几兴叹,谓书须读秦汉以上,六朝以往,等诸徂郐。旋呼大崽出谒座宾,即黑且丑。一客乃拱手贺之曰:“高论良当,诚春风时雨之化也。即尊宠亦古色古香,不屑屑作六朝标格矣。”王氏不知其诮己也,谔眙问故。客曰:“世宁有如此六朝金粉耶!”一座大噱。然大崽善为清歌,每当花阴月午,歌一声月子弯弯,不啻白石道人雪野泛舟垂虹桥下,小红低唱,我吹箫也。

光绪十年(1884年)一月以后,因托梦兆,闿运改称六云叫“半山”(见光绪十年一月十三日《湘绮楼日记》),比之为宋元话本中的拗相公王安石。

在成都期间,莫六云见到木芙蓉,呼之为葵,“红葵”“白葵”,因为在岭南均是这样称呼的。王闿运由此联想到柳浑诗歌里以戎葵比附牡丹,觉得很贴切。他认为,唐诗里凡是提到葵花,那么都可能是木芙蓉。当然了,向日葵是例外的。

到1884年时,莫六云怀着身孕,再次从湖南入成都,和王闿运团聚。半路在重庆梁平县梁山镇生下了最小的女儿王真,次年因病重死于成都。王闿运本年《七夕词》云:“爱河无岸也须干,辛苦东来一见难。话尽相思便分手,留将条脱任人看。”“条脱”即金手镯。六云病重期间,王闿运定制了金手镯为六云祈福。哪知手镯未成,人已先逝。

莫六云与王闿运一共有21年的美满生活,她生了6个女儿,就是没有儿子,因为没有儿子,她临死都不暝目。王为之作《莫姬哀词》,感人至深。

《湘绮楼日记》光绪十三年九月二十一日(1887年11月6日)一条记有这样的文字:“夜梦会诸菩萨,余眷属多在。……梦缇(王妻蔡氏)先出,余后。当出旁门,余必欲由正门,门者皆为二轿所塞,旁有无数缝工设案,皆布衣,似未竟之业。余手掀轿开门欲出,且令缝工悉散,已而转念当付半山收拾。半山自内出,余云尚有一面缘,意其必留我。半山殊落落不相顾,但送余出门外。闻梦缇呼云:‘相公丢尽丑。’余大不然之。挥巾而誓曰:‘当与半山再为夫妇。’更誓曰:‘且生生世世为夫妇。’出门遂飞升,心身怡悦。但自闻喉息声,遂醒。”

这样的情愫,不啻于朝云之于苏东坡,似更有过之。所谓“戈儿”,用在闿运先生与莫六云身上,真是绝配。

今录二首王闿运的怀念莫六云之作:

其一(原无标题)

浙馆离筵渡鹊桥,送人甲帐伴文箫。

从今不作迁情梦,双宿双飞在玉霄。

其二 咏美妾浴罢

闲看芙蓉落玉堂,晚风新浴鬓花香。

书声更在秋灯里,篱豆垂垂络纬凉。

光绪十四年六月七日(1888年7月15日),王闿运的住宅失火,火烧得颇奇怪,并不蹿上邻居家的屋檐。王闿运认为,这是因为迟迟没有安葬莫六云,六云以这奇怪的火来提醒自己。有人认为这是不合法度的“奢僭之咎”,并认为“他人不足致灾,先生乃可致灾耳”,王闿运自认自己远未到这个颓废程度。

  1.  见《吴之英评传》,四川人民出版社,2011年10月版,第103—1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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