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对对子

莎士比亚对对子

《文心雕龙》助我们开挖西方文学金矿

两三千年来,中国人一向喜欢对对子,从上古的“满招损,谦受益”到现代的“三星白兰地,五月黄梅天”。对,现在是五月,有浴佛节(佛诞节),我们有“五蕴皆空观自在,一心不乱见如来”“一心常忍辱,万事且随缘”这些来自佛经的对子。5月1日上海世博会隆重开幕,各国云集,我们可能想到“公门桃李争荣日,法国荷兰比利时”这样的对子。把美女俊男喻为5月、且比5月更美的莎士比亚,也对对子。中文是方块字,极有利于工整地对对子;英文不同,但也并非不能成双成对(pair)。莎翁是英国人,不懂中文,他写的是英国式的对子。我们如果用中国文学理论经典之作《文心雕龙》来看莎翁的作品,这本文学理论经典,就如一架开矿的机器,可助我们发掘文学的金矿银矿铜矿。

百年来国人惯于向西方取经。在文学理论方面,我们引入了马克思主义以及后殖民主义等林林总总的学说,中华学者成为西方学者的“后学”。西学固然使我们得益,但中国古代的文论也有其价值。我们不能一切以西方马首是瞻,而应回顾东方的“龙头”——《文心雕龙》。

莎剧《铸情》人物出口成“对”

中外学者用西方古今文论来析评《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又译《铸情》)的很多,我们也可“中为洋用”:用《文心雕龙》的“六观”说来析评《罗密欧与朱丽叶》,包括主题、风格、文学地位等,指出本剧有其“炳耀仁孝”之处,有其“辞浅会俗”之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语言华丽,在莎氏全部剧作中,它可能是最讲究修辞的。它多处用“英雄偶句”和十四行诗,其音乐性几近于中国戏曲的“曲”元素,我们可用《声律》篇的理论来分析。它常用比喻,如以太阳、月亮、天鹅、乌鸦喻女子,我们可透过《比兴》篇的理论来加强认识此剧的审美性。它常用夸张手法,《夸饰》篇的理论正用得着。它多有矛盾语,还有类似中国文学常见的对偶语句,我们可用《丽辞》篇的理论来加以剖析。

向来研究《罗密欧与朱丽叶》修辞艺术的学者,如M.M.Mahood、Robert O. Evans、Jill L. Levenson,对该剧的矛盾语、双关语等都有论述,也提到过它的平行语句;就笔者所知,却还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对偶语句。

《罗密欧与朱丽叶》讲数百年前意大利维罗纳城的蒙氏和卡氏两大家族为世仇,蒙家青年罗密欧在卡家舞会中邂逅卡家少女朱丽叶,一见钟情,热恋狂恋起来,且于翌日,就在一修道士主持下,秘密举行婚礼。卡家一青年杀死罗的挚友,罗悲愤而杀死凶手,被维城公爵放逐异乡。离开前夕,罗与朱一夜缠绵。卡父有命,要把朱嫁给一贵族青年,朱抗婚,求助于修道士。修道士嘱其假装允婚,并服药假死,“死”后移尸墓地,待罗来墓地与朱会合,再成连理。朱遵嘱而行。可惜罗得到错误消息,以为朱真死;他从异乡奔赴维城,见朱香消玉殒,痛不欲生,自杀。朱药力过后醒来,见罗已死,也自杀殉情。蒙卡二家睹此惨状,悔之莫及,乃言归于好,并允为两个青年铸造金像,立于市。

维城的公爵一出场,在斥责械斗中的两家族青年时,就用了对偶:

That quench the fire of your pernicious rage

with purple fountains issuing from your veins,

意谓“血脉的紫红泉”浇灭不了“刻毒的愤怒火”。著名的修道士“粲然可观”的一段话,也有不少对偶语句。他一开口就是“句中对偶”:“The grey-eyed morn smiles on the frowning night”,“灰眼的黎明”和“皱眉的残夜”是也。接下去,修道士发表议论:

The earth that’s nature’s mother is her tomb;

What is her burying grave that is her womb,

或可把这“双句对偶”这样译出来:

大地者,万物之生母,亦万物之茔墓;

是埋葬之坟场,亦出生之子宫。

朱丽叶的保姆、罗密欧的好友也出口成“对”。男女主角双双对对的对偶语句更多。行过婚礼不久,朱听到罗杀死其表哥的消息,不知其详,只觉惊骇,乃骂起罗来,这里对偶语句接连出现,如:“毒蛇的心,娇花的脸(serpent heart,flowering face)”“披戴羽毛如鸽的乌鸦,饕餮食物如狼的羔羊(dove-feather’d raven,wolvish-ravening lamb)”。

《铸情》最精彩的“反对”

《文心雕龙·丽辞》开宗明义就说,用丽辞(即对偶)是自然而然的事:“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上古时期,文辞质朴,已有丽辞,到了汉代,“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可谓大盛。刘勰指出,对偶有言辞的,也有典故的,后者较难得。他又认为“反对”(语意相反的对偶)比“正对”(语意相同或相近的对偶)优胜。刘勰认为“反对为优”,其观念和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中所强调的对比予人鲜明感觉,可互相印证。本剧中最精彩的“反对”大概是下面这一处:

Love goes toward love,as schoolboys from their books;

But love from love,toward school with heavy looks.

梁实秋的中译如下:

赴情人约会,像学童抛开书本一样;

和情人分别,像学童板着脸上学堂。

这对偶句,今天的大中学生们读来一定大呼够酷够赞。这两句押韵,句子字数相同,很难得了,虽然还不算工整:上句的“约会”和下句的“分别”词性不同;上句的“抛开书本一样”和“板着脸上学堂”语式不同。不过,莎翁的造句,原来就不工整。中国文学中的对偶有“严对”和“宽对”之分,莎剧中的对偶,都是宽对,而且只能说是英国式的宽对。

“丽辞”:《铸情》修辞华丽

莎学专家研究莎翁那个时代的社会文化,指出当时修辞学大盛;莎剧的观众,有相当一部分“应已懂得欣赏辞采之美”。用《文心雕龙·谐隐》所说“辞浅会俗”的“会俗”来看,剧中人物出口成章、辞采华茂,固然因为莎翁文采出众,也可说是要迎合某些观众的口味。莎剧演出时,布景简单,没有什么特别舞台设计,更没有什么特技;吸引观众的,除了故事情节之外,就靠演技、服饰、对白这些。对白亦雅亦俗,辞采富丽,则观众的耳福是享受到了。

丽辞的“丽”字可圈可点。中国的骈文是美文,成双成对的四六工整语句,予人美、丽、富丽之感。明代王骥德的《曲律》说:“凡曲遇有对偶处,得对方见整齐,方见富丽。”对偶之外,《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比喻、平行语句,也为本剧加强气势、排场,这也是一种富丽。中国元代以来的戏曲,其文辞的精美华丽,同样离不开对偶、比喻、排比、声律。

西方论者认为该剧的矛盾语经常出现,与本剧生死爱恨的矛盾、冲突等题旨有关,也与本剧的情节结构吻合。本剧的对偶语句,有很多是“反对”;这也有助于加强本剧矛盾、冲突的气氛。至于本剧中双双对对的众多“正对”,我们也可解读为:反映了罗、朱二人求偶、配对、成双的心情。我们从《丽辞》篇的理论观察本剧,可看到西方学者没有注意到的一面。

莎翁在别的剧本中,也常对对子,其最著名的《汉穆雷特》(Hamlet又译哈姆雷特、汉穆莱)中,即用丽辞颂赞美丽的人,说人“How noble in reason!How infinite in faculty”;说人是“The beauty of the world!the paragon of animals”这两个对子,梁实秋分别译为“理性何等的高贵!智能何等的伟大!”和“世界之美,万物之灵”。最近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系的黄国彬教授完成了《汉穆雷特》的新译,不知道这位高明的翻译家,怎样应对莎翁的对子。如果莎翁超越时间,光临上海,看到世博之美,他会不会辞采焕发,为世博写出英国式的对子?也许,他在孔子学院学中文,成绩优异,已可用中文对对子了。

[附记]2010年5月28、29日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举办“诠释、比较与建构: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国际学术研讨会”,本文作者应邀出席,将在会议上发表题为《中为洋用:以刘勰理论析莎剧〈铸情〉》的论文。作者应报章编辑之邀,根据论文内容改写成本文。此文在深圳《晶报》的《人文正刊》刊出时,编辑特别加上按语,说明我国学者在取西经之际,可回顾我国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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