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严勤只在天明时睡去,醒了赶路,累了练功。不出几日回到城里,去馆里安排妥当,便寻至街上。来到面铺处,也不找人言语,只站在旁处看着面家忙活。只见那案上早放了一堆和好的面,但有食客便取出一团,一番揉搓,成一长条,对折,一拉,成两条,再对折,再拉,如此反复数次,一根面被分成了纤细均匀的数根,转眼间便下锅,出锅。待得食客渐渐去了,面家才对着严勤道:“那少年,你站在那里半晌,可是要吃面么?”严勤一怔,随即点点头,一碗面上桌,面入口中,与家里常吃的相较,确是更劲道。

吃罢付了两个铜钱,问道:“大叔,你这里可需要个帮手么?”

面家看着严勤笑道:“是你要做帮手么,几岁了?”

“十一岁。”

“家是哪里的,叫甚么名字?”

“家在风水镇上,叫严勤。”

“风水镇,我知道那里,离城不近呢,你像是来城里学武的吧,我以前就见过你,那时你也是盯着看了好久。”

“嗯,我是武极馆的弟子。”

“既是武馆弟子,不怕耽误习武么?”

“学钱不够了,所以想法子攒些钱。”

面家听了心中明白,“你倒是有心,我这里也是需个帮手,帮着收拾碗筷,洗涮干净,你可愿干么?”

“愿意愿意,我在家里常帮娘做这些的。”

“我这个营生,主要就是早起和晌午间才有客人来,那时会忙不开。你是早起来还是午间来,还是都来呢?”

严勤想了想道:“大叔,我可否早间来此,毕竟馆里的学业不能落下太多。”

“行呢,早间最忙了,你此时来最好不过。只是这个营生也不是甚么赚钱的行当,你在这里,我只能管你一日三顿,我这一碗面是两个铜钱,一日三顿三碗面六个铜钱,你可愿意么?”

“行啊大叔,有六个铜钱不少了呢。”

面家听了笑道:“那你明日便早些过来可行?”

“好啊!”

说罢,兴冲冲地离去了。又寻到另一家,有了前面的经历,也顺利地找了个收拾洗涮的活计,只在午间帮活,工钱同样六个铜钱。严勤在心里盘算,一天十二个铜钱,一年若做三百五十日的话,便是四千二百个铜钱,四十二两,来年就能将不足的学钱补足。想及此处,心中大定,又往书肆而去,早想向老者请教了。

“又是你这少年,有段日子没来了呢。”

“掌柜的,我回家了。”

“家是哪里的?”

“风水镇。”

“武馆不是放假休了么,你怎地又回来了?”

“家里没人在,待着没意思,就回来了。”

老者也不打听,只问:“你叫甚么名字,多大了?”

“名叫严勤,十一啦。”

“严勤”,老者念了声道:“对己严,做事勤,好名字。怎么,是来看书么,上次看的懂了么?”

“上次听了您的说解,意思倒也明白,只是不知有甚么用。”

老者想了一下,“那力学的三定律你看过了,就说那作用与反作用的道理,何其明白。你全力击人一掌,倘有一百斤,对方同时必还你一百斤的力道,呵呵,多么公平。你不可能丝毫无碍,若是毫无所觉,定是未曾击中对手。再者,你这一掌若是击在石头上,怕是自己反受其害,为何,石头比你硬么。你能击倒一人,可不见得能去打一块石头,自找苦吃么。既如此,何不就拿着石头与人打斗,不仅打人时威力比拳头大得多,就是挨打时,用石头抵住对手的拳脚,也叫他难受,是不是这样?”严勤点点头,老者意犹未尽道:“所以呢,手中拿家伙的,总是比那空手空脚的要占便宜的多。”顿了顿又道:“只是这道理的妙处怕是还不在这里。”

“还有甚么妙处?”

“妙就妙在这有一还一,有二还二。你予我多少,我还你多少,若不是这般,又会怎样?你击我一掌一百斤,我若还你多过一百斤,例如一百五十斤,那你还打我作甚,找吃亏么?若是这样,谁还肯动手,天下岂不太平得多了。遇有争执,大家君子动口不动手,吵吵嘴骂骂街也就是了。”说着哈哈笑起来,“可若我还你的不足一百斤,如是五十斤甚或没有,你想又会怎样?”

“那必是人人都抢着动手,不动手的要吃大亏呢。”

“可不是么,那定要天下大乱不可。可它偏是不偏不倚,公正无私,既不增一分,也不减一分,这不是天地间的妙处么?”

严勤想了想,也理会不出甚么,只道:“事情本来就是这样么,倘不是如此,那甚么惯性定律还有何用。譬如一百斤的石头放在地上,地面若是给了一百五十斤的反力,还如何平衡,如何静止,若是照那加速定律所言,石头岂不还要跳起来么;可若是给了五十斤反力,石头不是要陷进土中没个尽头么,随便一块石头都能压死人呢。”

“是极。”老者来了精神,一头白发都晃起来。“还有另一个妙处,那便是反力与原力竟是在同一直线上。小严啊,几何你也看过一些了。过一点可有多少个面?”

“无数个。”

“在一个面上过一点可以有多少直线?”

“无数个。”

“是呢,单是一个面上就有数不清的直线,又何论在无数个面上,又有多少条线。可反力偏偏就只出在那一条线上,那唯一的线上。”说着看向严勤。

严勤一呆,小声道:“就是原力所在的那条线。”

“就是呢,若不如此,我们站在这里算什么,不是应该躺在地上打滚么。那甚么惯性定律改叫打滚定律好了,甚么加速定律改叫滚蛋定律,岂不更妥。”老者笑道:“怎奈这些事都不曾出现。正如你方才所言,这个道理本就应是那样,不言自明。我初闻此理时便是这样,只觉废话。堂堂力学三定律之一,何其紧要,竟是如此平庸的道理,不甚在意。及至多年,才慢慢品出味来。我们再来看,那惯性定律和加速定律都是讲某物受力或不受力时会怎样,难道世上就只有一个物事么?当然不是,作用之时必有反作用,如此一来,此物与彼物便联系了起来,万物就都联系起来了,我们的目光将看到多广。凡事一旦有了联系,便利于掌控。师傅一定会教你们站马步,为何,与人对敌之时,必有两处受力;一处来自与对方的交手,可知对手力量的虚实;一处来自你所在的土地,可知你立身是否稳妥。觉察到这两处的力道,可做出应对,调整自身。站马步便是要你能脚下生根,经得住外力。又或从物与力的关系看:惯性乃是万物的本性,与受不受力无关;作用与反作用乃是力的本性,生于此物与彼物之间,只与物的存在有关;加速定律便将物与力联系起来,万物凭着惯性,只在外力的方向上做出相应的变化。如此一来,万物的走向不是尽在掌握么。”

“只凭这三条道理,就能得知万物的走向?”

“从道理上讲,确是如此。”老者肯定道。

“我想知道对手接下来使甚么招式,打向何处,这也能知道么?”

老者笑道:“当然不能,若能如此,那不成了算命的神仙。我说的是那些自然而然之事。人可以自行决定行止,怎能得知,除非是死人。慢说是人,就是鸡往哪儿飞,狗往哪儿跳,也不能得知。你这少年句句不离习武,倒是用心的很。可惜的是老头子没练过武,没甚么可说与你的。师傅不肯教你厉害功夫,你不甘心,但又没法子,是不是?”

严勤点点头。

“其实在我看来,那甚么功夫招式,作用有限的紧。你会刀法,以你的力气能砍死一只老鼠么?”

“当然能。”

“我知道你力气够,可你用甚么刀法,用哪一招哪一式。老鼠不会呆着等你砍,因而你要么叫它逃不掉,一刀结果;要么你在它逃掉前能了结它,你用甚么功夫?天上的鸟儿,水里的游鱼,你用甚么功夫。”顿了顿道:“其实又何必非要用甚么功夫,你若想明白那惯性定律,拿起一枚石子,用力甩掷出去,只要准头够,就可以解决问题,那弹弓、箭矢岂不就是这个道理么?碰到力气小的打不着,碰上力气大的又如何,若是让你对上虎豹,能应付么。莫说应付,能周全性命便是万幸。所以功夫作用真的有限,师傅不教也没什么大不了,不用想不开。说到用处,最大的用处还是对付人。因为大家生的差不多,强弱也差不离,才有用武之地。力气大可不能决定胜负,人身上总有些要害之处,譬如头面、胸颈,无须大力便能制人于危厄。对手猛踹我一腿,使我倒地,我却坏他双目,谁占了便宜?若单论力道,应是对手,但其实倒是我占了便宜,这功夫的学问便只在两个字———伤人。若不是这样,那力气小的总打不过力气大的,胜败乃由天生而定,习武倒是次要了。”

严勤问道:“都使用相同的功夫,是否很难分出胜负?”

“从道理上讲,确是如此,因为都熟知对方的手段,一般只会在同门间练习时出现。谁练的勤,花的工夫多,应该便能占上风,可若一方变了招式,另一人还能占优么?”

严勤想起前些日对练时,自己占优对方撒泼的事,“那就说不准了。”

“是呢,没有甚么只赢不输的功夫,只看你怎么使。照我看来,那初学之人打的便是力气和胆气,待到熟练时,打的是技巧和经验,再往后就是打心性和气势,再之后打的就是这天地间的道理了。谁打的有理,谁便占优,为何,天地就是这个样子么。所以你不要小看我这里的书,你的功夫,无论刀法掌法,何时能打出书中的道理,那你定然也是个高手了呢。”

说得两人都笑起来,严勤又问:“还往后还有的打么?”

“这还往后么,据说还有,只是我不知晓。这功夫虽说是用来打斗的,可若用来探寻天地之理,才真正是紧要的。古往今来之人,究其实,只做两样事,一是过活,二是探寻天地之理,探寻天地之理又更利于过活。古人于草莽之中便摸索万物,土中可生出粮食草木,草木可生火,土经火烧又能制出器具,土石还可建屋,石本坚实,却在无意的烧灼中得到更坚硬之物金,金虽硬,然烧化后却较土石更易造形。凭着金火之利,先人创制众多物事,却对水无甚好用处,只能行舟船之便。在这众多的物事中,确有那增长目力所及的,远能看群星移动,近能观物于极微处。自古以来人们就重观天,看日一升一落,便定为一日;看月一圆一缺,便定为一月;观日照长短并四时变化,便定为一年。倒像是天上的事比地上的事更明白。自打能直观天外星体,人们便知道,我们所居的地球是绕太阳转动的,且这种绕星转动,在天外比比皆是,也是有极强的定律的。而除了人力外,还知凡物都有重力,水有浮力,水中有压力,气也同样如此。物的伸屈还有弹力,等等诸如此类的发现。众先人面对纷繁复杂、毫无关联的万物,不住思索:运动有甚么规矩没有?经过漫长的探寻,无数智者奇思妙想的争辩,终于,一个人出现了。”

说到此,话头停住了,老者却将目光望向屋外,好似直看到许久之前,严勤在旁正听得认真,却见老者讲到关节处竟走了神,不禁催促,“老先生,倒是谁出现了呢?”

老者定了定道:“此人名为顿,他总结众多智者所得,凭着自身对天地的探索,一举创出关于万物运动的三条定律,也就是我们刚刚讲的三定律。除此之外,他还指出,万物之间无需碰触,便即各自吸引,是为万有引力,这是天地本源之力。如此一来,万物便联系起来,运动如何的原因也找到了,为几千年来众人对天地之理的探寻给出定调,是公认的古往今来的天才人物。继此之后,探寻便大体沿着顿所提出道理的框架向前。一是物性,如物有多硬,何时化水,何时化气,并于极微处,认得万物各有不同的分子原子组成,进而得知,构成万物的不过就是百八十种元素。二是力性,如水和风,无形无态,流动起来是甚么力道;火究是何物,因何而生,火的炙烤又是甚么力道。冷热的起因,竟是那小小分子原子行动的快慢引起的,快到一定时候,便与气作用生出火来。你对着柴草用力劈砍,能生出火么?”

摇头。

“可是就着火石磕碰几下却可以,并不是力气大就有用的,你说奇不奇。哪一天你若能将刀法使得让分子原子变了快慢,那会是甚么功夫。三是物与力该怎么结合,这时人们想到了水。将水封闭起来,用火猛烧,水生气向外散去,便生出力,称为蒸汽机。其后干脆以油代水,直接燃油,气往外散,效果更佳。于这个过程中发现,向外使力是受局限的,要向外使力,必须受热,燃料尽了,便不再对外使力;且不说对外,就是全部用在自身运转上,竟也不能够始终不辍。天地之间原来另有妙处,除却作用与反作用力之外,还有多种手段平衡万物。一物少了甚么,另一物便会多出甚么;一物某种能力可化为另一种能力,或化为另一物的某种能力。平衡之外,也抑制万物,不论一物具有何种能力,此能力最终会消散尽,而无法从外物再转化补充。就这一点而言,没甚么是永存不灭的,就算日月星辰也是如此。”

“日月都没了,最后天上还剩甚么?”

“跟人一样,有死就有生,星辰也是可以再生出来的。总之,因为顿的成就,世人对天地的认识大大加深。此外,还有一些特殊物性被重新认识,如那磁石,磁石你知道么?”

“知道,能吸金铁呢。”

“对了,为何能吸金铁呢,竟是因为有电的缘故,也就是天上的闪电,这二者原是一个因由。电有两性,以致磁亦有两性;电与磁还可相互生发,这种生发当真有趣,若只是电生磁,便可有磁力对外使力;或只是磁生电,便可有电力对外使力;可若是教电生磁,磁然后生电,电再生磁,磁再生电,如此交替不歇的生发下去,不知传至几远。你可知满天的亮光,就是这电磁相互生发的一种罢了。因为能传送很远,用来传递消息再合适不过了。起初只是传递简单的字句,接着便可传递声音,再下来又能传递图像,千里之遥,转眼即至。困惑也接踵而来,电磁的这种生发,何以能在全部方位、都以不变的极快之速行进。照顿的道理却是解说不通,无奈人们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原子的更微小处,看看那里还有些甚么。果不其然,首先找到的便是叫电子的小微粒,我们日常所见的电,便是它的缘故了。除此之外,陆陆续续又找到六十多种微粒,它们的行动,与顿所指出的完全两回事,在这极微小之处,竟是一个前所未闻的新天地呢。除引力外,人们又寻到三种本源之力:便是那电磁力、弱力、强力。”

“甚么是天地本源之力?”

“本源之力就是那天地自行生出的力道,只要天地在,这本源之力便在。如那强力,它便以极强的力道,将微粒缚在一起,从而构成万物之根基,若无强力,万物怕是立时灰飞烟灭,不可寻也。弱力呢,没那么大的力道,只在极小的周遭对微粒起作用,与强力比,更像是春风化雨,可将一种微粒转变为另一种微粒,因为它,在这微小的天地,平添了许多变数和精彩。”

严勤闻得这番言说,都是以前不曾听过的,哪里能够尽懂,但仍觉新奇无比。“发现本源之力有甚么要紧呢?”

“正是有本源之力在,天地万物才是现在如今这个样子,或是反过来说,若问万物为何是这样,追根究底,乃是因为本源之力如此。日月为何是圆的,太阳为何会发光,人为何是这样……”

严勤又待了许久才离去,一直在想着老者的话,晚间躺在床上,还在琢磨:天地之理,本源之力,与功夫有甚么关系,习武是为了探寻天地之理么,如何探寻,我现下与人打斗,打的是力气和勇气,这似乎不错,道理明白,便是这样了……又记得明日要早起,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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