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堂之中一位先生正领着一群少年诵读,他念一句少年们跟读一句。声音震透门窗飘出院外,在街巷中传出甚远尚有余音。“这几日里所讲何书?”先生接着说道,

“《论语》。”

“《论语》所讲何人?”

“孔子。”

“嗯,孔子是我族大大的贤者,可不敢忘了,万年前被封为圣人的,那时但凡有人入学,必要先拜了圣人画像或是牌位,接下才是拜先生。就是皇帝见了,也要对着圣人行礼。”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刚刚又念了三句,甚么意思,先不讲,回去后都好好想想,下回上学我要问的……今日就到这了,都回去吧。”

二三十个学童便一齐冲出院外,当中的两个一个唤作朱旋、一个唤作李长吉的,正凑在一处嘀咕:“今日放得早,还有不少时间,赶紧到风水楼听故事去。”随后便向人群瞄了一圈,喊道:“严子,快些,去风水楼了。”众孩童顿时响起一声哄笑。但见众人末尾挨着门边确然挤出一个人来,慌不迭地应道:“好,来了。”一边说一边跟在两人身后追去。

却说那风水楼原是镇上最大的一处商家,过往的行旅多有在此歇息食宿的,便渐成了镇上的脸面,因镇名风水镇,于是楼名随了镇名叫了风水楼,这镇子也不甚大,只一条石板路贯穿南北通向镇外,风水楼便是在这石板路上。几个孩童急急地赶来却也不进楼,而是绕去楼后,迅捷的上到几棵树上,各自寻好位置占定。等那严姓少年赶来时已没了好去处,只得另上一树,一脚踩住一截断枝,一脚虚悬,两手抱住树身,目光投向三楼一处敞开的窗户。看不到屋内却听得一道响亮的声音:

“‘梁师弟你还往哪里去,快随我回宗门听候发落。’

‘回去还有活路么,王师兄,我二人往日并无过节,何必如此相逼!今日只当并未见我,我这一去便记得师兄的好,来日必当报答。小弟行事虽有多般不妥,可一个‘信’字还是有的。师兄负命而来,身有难处我亦明白,今日之事如何了结,师兄一言可决,小弟绝不敢怨。’”

那抱树少年心中想到:甚么事引得兄弟相争?那王师兄会否动手?

“‘我等都是习武之人,只将一个‘义’字摆在第一。师弟学得一身艺业着官府看重,自是师弟本事宗门并不干涉,也不曾想要回报,可是如此?你是贪赃枉法,又或是作奸犯科,宗门也不理会,自有官府来将就,可是这样?宗门可曾亏负了你,你却又做出那些事来。’”

少年将抱着树的胳膊又紧了紧,心里急道:到底是甚么事。只听那人接着讲道:“‘你私通自己师姐,干出这等没脸面的事,这还不算,又将本门秘技《摧心掌》私传外人,更加是天地不容了。’

梁师弟默然,一会儿才问道:‘师姐怎样了?’

‘事情发作出来,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出一日全门皆知,现下恐怕江湖上已传遍了。师妹她经受不住,前几日夜里将一柄匕首插进了心口。’那梁师弟呆了半晌作不得声,‘是我对不住她。’

‘你对不住的何止师妹,最可怜是我那侄女,本来就没了爹,如今娘也没了,只八九岁年纪还不知要受多少白眼闲话,可怎生是好,唉!若不是闹得这么大,我本不愿前来寻你,事到如今你将如何?’

‘早闻得师兄一手《落英神剑》舞得出神入化,深得掌门青睐,师弟想要请教一番。’

说罢挥着一双手掌向对方拍去,两人战到了一处。这二人向上一跃就是十丈,一步跨出五六丈外,你刺我一剑,我还你一掌,一躲避一趋闪快若闪电。旁观之人早已辨不分明,还只道无甚稀奇,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厉害。

打斗只持续了片刻光景,那梁师弟便罢手不战说:‘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小弟自叹不如。事情闹到这步田地,我自知有罪,但有一事还求师兄。’

‘甚么事?’

‘我未有妻室,在官中公干了这些年积了些钱财,请师兄为我转交给宛秋侄女,只说是她娘留给她的。’说着便掏出一个物事抛过去。

‘好,我必办到。’王师兄接过东西应道。

‘还有一事,师门秘技我不曾私传外人,我虽与人切磋拳脚功夫,可未将功夫传给外人,绝无此事。师兄定要将此事禀明掌门。’

‘我定会将你这些话回禀掌门。’

‘如此先谢过师兄了。’说完便是深深一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短刃,对着心口就是一戳,顷刻间没了气息。那王师兄携尸身回无极门去了。”

一语毕屋内活泛起来,纷纷作声。听得一人说:“那梁师弟莫不是镇守风林关的梁佐梁大将军?”

“正是此人。上回荒国来犯,就是在风林关折了万余人马,这梁佐因功升了三品的将军,管着边关的一应军马钱粮,在朝中的势头正是旺涨的时候。听说皇家正寻摸合适的女子与他为妻,可惜了啊。”

“这无极门出手就夺了一个三品将军的命,不怕开罪朝廷么?”

那说书先生道:“怕甚么,武林中的门派与朝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无极门中弟子有多少在朝中效力,梁佐只是不错的一个,算不上最好,他能比他师兄王鼎厉害,能比无极掌门厉害?这无极门可是原国第一等的门派,多少门人弟子,一旦有心作乱,只怕有亡国之危。何况无极门一向是护持原国的,也不插手朝廷事务,一个三品将军死了也就死了,只当是殉国,断没有为此与无极门交恶的道理。”

又听一人道:“不知朝廷有何动向?”

那先生又继续说道:“能有甚么动作,追赠梁佐明候,要了尸身厚葬罢了。只是这关防守将空悬,荒国闻讯又忙着聚兵,朝廷急着找补守将人选呢。”

众人又议论了一番,兴头又回到了那秘技上。“不知那《摧心掌》是甚么厉害法门,教无极门如此看重。”那先生说道:“这摧心掌乃是无极门三大秘技之一,倘使被一掌打在身上,从外面看是无甚大碍,可体内脏器却遭创损,是专伤人内腑的功夫。试想若是一掌打在头脑或是心口处,立时就要人性命,端的厉害。武林中的门派遍布天下,有名有姓的不下百余家,想要立足被世人待见靠得甚么,靠的就是自家功夫硬。谁家没有看家的本事,否则何以服人,这也是一个门派的根基动摇不得。如若让别的人将看家宝弄了去,还有何可以恃仗,私传功夫这是万万不许可的。那王鼎使的《落英神剑》是另一秘技,还有一样是只有掌门才能习练的《先天功》,据说是一门内功之法,这便是无极门的镇门功夫了。”

又搅扰一阵,有人说道:“掌柜的,准备一桌酒菜,我等还要再向林先生请教,还望先生入席。”那说书先生嘿然一笑:“又教李员外破费了。”众人散去。

三个少年回到街上朱旋对李长吉道:“刚才是你爹请说书的吃酒。”

“嗯,我爹想送我去城里学武,从先生那儿打听些消息。”

“好啊,要是学了那《摧心掌》才好,我也当个将军,领着千军万马揍他荒国狗日的。”一边说一边挥动手势在严姓少年身上比划着,心里想着高手的招数。

“还有用不完的钱,还有皇帝送媳妇。”长吉一语让三人笑了。

朱旋又道:“照我看林先生也是个习武的,对武林门派恁地明白,对各式功夫没有不知道的。”

长吉道:“听我爹说林先生不是镇上的人,四个月前来的我们这儿,吃住都在风水楼,掌柜的还不收他钱。上城里学武你二人去不去?”

“我爹也说了,念了几年书字也识得了,再念下去也做不得官,没甚么用,还是寻个出路。你才十一岁不妨先去武行学几年,若不成再去弄个营生也不碍事。他同意学武,只不知去哪里学。我回去同他说你要去城里,也叫他送我去,可有个伴,严子你也同我们一起去吧。”说着看向身旁少年。

“我,得问我娘。”少年嗫嚅着,三人不再说道。

一会儿长吉道:“每年这个时候先生都要休学一月,开学时没甚么人了,多半学武去了。严子你比我俩还小着一岁,待在镇上做甚么。你娘要不许你去,你就说在镇上马三几个会掐你身子,与我二人在一处会没事

……

走着一会儿,朱旋与李长吉先后转进巷子回去了。

少年前行直出了街到了镇外,才向横里一拐上了一条泥沙路,又行得一阵拐了两拐,将要靠上山梁时方现出一道篱笆院墙,进院是横竖两间房,一三十来岁妇人正在厨房内擀面。

“娘。”

“去院里拽把叶子洗净了拿来。”

少年站在门边,依言去了。

片刻面已下锅煮沸,“去拿碗筷。”说着那妇人抓起一把菜叶丢进锅中,等拿过碗筷便用筷捞起白面盛出两碗,少年自行往面中加入油盐酱料端上桌,扒咽几口说:“学堂休学了。”

“何时开学?”

“先生说一个月后。”停了停,“朱旋和李长吉都要去城里学武,我也去吧。”

“朱旋他爹是镇上的里长,李长吉他爹是员外,只有你命不好,爹早早病死了,学武要花好多钱的,咱家没钱。再说学武那么简单?你是那个料?”

少年不再言语,默默吃了面自去井口舀水刷了碗筷收入厨房。出院进了后山,在一块大石下取出一木盒,内有一书,名为《游侠传》;便躺在石头上细细读起来:慕名、跪雪、拜师、奇遇、神功……直至天色渐黑方才回转。

几日后三个孩童又碰到一块,“严子,跟你娘说了学武的事么?”

少年点点头,“嗯。”

“你娘同意么?”

“娘不许。”

“你娘打算叫你做甚么?”

少年一怔,摇摇头。

李长吉叹一声道:“你们知道么,林先生也要走了,已向风水楼掌柜辞行了,就是这两天了。”顿了顿又笑道:“严子今后可没故事听了,待在这儿有甚么劲呀。”

朱旋也道:“我听爹说,说书人本就是长年四处游走的,像林先生这样,在我们这儿一住四个月算是很长了。严子你不如跟了先生去,天天有故事听。”

少年一笑,浑没在意两人后来的话,只是想着林先生要走,心中一空像失了甚么。三人又厮混一会儿散了,严少一时不知向何处去,游魂一样走着,恍惚间竟到了风水楼;停了停便绕到院后,挨了树坐下,低着头在那里发呆。

俄而头上响起一声喊:“哈,那少年。”仰头看去,三楼窗中探出一个头脸:白净脸面,两眼有神,笑呵呵看向自己,正是那林先生。少年愣愣的直起身靠树站立,左右瞧瞧确信是对自己喊话,却不知是何事。“上来,我们说说话。”

上得楼来细看之下,此人约莫不过四十年纪,一身做派不似镇上人。一见少年开口就道:“我认得你,你姓严叫严勤,十岁了,你娘姓赵,家在镇最南头靠山脚。是也不是?”少年点点头,说话间伙计上了四样菜一壶酒:一盘花生米,一盘切好的熟牛肉,一碟酱豆干,一碟腌咸蛋。少年见此不知所措,“来,吃么,一边吃一边说话。”说着自斟了一杯酒。少年也拿起筷伸向装花生的盘子,夹住一颗送入口里。那人见此一笑,夹了几片牛肉送到少年碗中,“多吃些。”自己却不吃一口,一手按杯一手拿着根通体淡绿的短棍,此棍长约两尺,非金非木,也不像玉,不知是甚么石材;既不是笛也不是箫,不知作甚么用。那人看出少年疑惑,把着绿棍说道:“这可是好东西,只是对常人却无用处。”

既是好东西为何又无用处,少年不解,小声问道:“值钱么?”

那人一听笑了:“却又不是银钱讲得清了。若是拿去卖,未必卖得甚么钱,可你有钱却买不到;只有一干非常人等才看重此物。你摸摸看。”

说罢递了过来,严勤接了细细摸索一阵,还回去道:“是驱鬼避邪的么,还有占卜通灵用的?”

那人哈哈笑道:“不是不是,不要瞎想了,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驱鬼避邪的,还有甚么占卜通灵。”接连喝了两杯,

“书上看过的。”

“爱念书甚好,可一直念有甚么用。听李员外说镇上休学了,他要送小子城里学武,你有甚么打算?”

“不知道。”

“你娘呢?”少年摇摇头。“只顾着说话,别忘了吃东西。”说着又往少年碗中夹肉,还有咸蛋。“你想不想学武?”点点头,“学武很苦的,比念书还苦,你怕不怕?”摇摇头,“若受不得苦,如何是好?”

少年想想,“受不了我就不吃饭。”

那人奇道:“为甚么?”

“每回我背不出书、默不出字,娘就不许吃饭,这样就又会了。”

林先生忍着笑道:“好,好孩子。”又是几口酒下肚,脸已见红,兀自说道:“这学武所为何事?去与人打斗么,不对不对;可一旦学了又少不得与人打斗,有甚么奈何。你可记好了,习武是为了打熬自己的身骨,身体变强了就有了根基,凡事都可做得。有句话讲‘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说的便是身体的锤炼;这筋骨皮还好说,就是我也能寻出些法子,只要肯吃苦;难就难在‘内练一口气’,看不见摸不着,不是肯吃苦出力就能成的,练得差了反而有大祸,凶险比那筋骨皮更甚。所以你要格外留心那些呼吸、吐纳、行气的法门,一有不妥便不再继续。不过想来城里都是些粗浅的门路,用处不大,害处也不大;能不能学得上乘功法,难,看机缘了。”

少年纳罕:我又不得学武,却说这些事与我作甚。

“纵是习得高明功夫又如何,匆匆百年不足道也,不足道也。你说功夫练得极高,天下第一,然后又如何?”少年一脸茫然摇摇头,“这武到了尽头便另有一番新天地,‘尽头’二字何足道哉,不过起点,不过起点,那时你便明白此物的用处。”说着晃晃手中的短棍。

一壶酒喝得差不多时,林先生将咸蛋全拨入严勤碗中,“都吃了,请你来还有一番因由,我明日就要去别处,正想着答谢多日的主顾,可巧就看见你,你们偷听几个月,也算得主顾啦。”说罢哈哈而笑,又将吃剩的物事包了一包,叫少年带走。

回至家中,严勤见娘正在煮面,捧出包打开来,“娘,给你这个。”

妇人见了忙问:“哪里来的吃食?”

“林先生给的。”

“林先生?”妇人疑道,“风水楼的说书先生?”

“嗯,正是他。”

“那就收好了,准备吃饭。”饭间,妇人说道:“勤儿,长吉他们五日后就去城里了,你可想去?”

“嗯。”点点头。

“娘想过了,待在这儿也是浑过日子,不如去学学看,总强过甚么也不做;你就与长吉他们同去,可好?”

“好啊,娘。”严勤一脸惊喜。

饭后赵夫人便出去了。严勤兴奋地在屋里屋外鼓捣了一番,最后进厨房偷抓了一把花生,出门往后山而去。在大石下取出《游侠传》,挥剑、杀敌、成名……至晚间赵夫人回来说道:“好了,都说妥了,你就随长吉他们一道去。”

接下来几日赵夫人忙着为严勤出门做准备,缝制了几件衣物鞋子,并整治了两只鸡。严勤何曾过得这般日子,整日里只和朱旋、李长吉在一处玩耍。这日夜里赵夫人正为严勤收拾行囊,说:“明日就要去城里了。武行的规矩一年方能回一次家,一年的学钱是五十两银子,管吃管住,娘已将银子托给了李长吉他爹,他也随你们一同去,你只跟着走就是。到了城里要听师傅的话,不要惹师傅生气;有事多和朱旋、长吉二人说说。还有,要用功,不要记挂娘,长大了要有出息,要对得起你死去的爹。”话音落几至哽咽。

严勤道:“娘,我知道了。”

“好,去睡吧,明日要早起。”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赵夫人和严勤就赶到镇北,已有马车在候着。上车前赵夫人对严勤说:“勤儿,还有一事你须记仔细了,娘新腌了一罐酱,还埋在老地方,记得取出来吃,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说罢心中甚奇,我要一年后才回来,说这个作甚。朱旋和李长吉正招呼他上车,等人都齐了,车子起动了。严勤向娘挥手,一来道别二来叫她回去。赵夫人却站着不动只望向严勤,等车行的远了,赵夫人只剩下一道身影时,却又矮了下去,似是蹲在了路边。严勤想着:是娘站累了么?最终不见了身影,车子依旧向城里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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