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如“油河”

河边的语境

人类的起源大约诞于水,有水族进化之说——谁又说得准呢,姑且存疑。但人类的繁衍,确是与水有关——先民沿河而居,逐水草而生——这是毋庸怀疑的。

谯城的水在古代,是很丰沛的,至少到清朝,还有一方四十多里大的湖泊——清油湖。后来,水,逐渐退化,终于定型为涡河水系。围绕涡河,南有“油、洺、赵”,北有“武、杨、包”。而这些水,也在一天天萎缩,河床在一天天干涸,大地在一天天焦渴。这些水,去了哪里?

关注民生,是一个写作者最基本的素质。谯城作家协会从2009年起,利用每年的国庆长假,组织徒步考察谯城河流,连续七年,走走来来的,共有十几位作者,足迹印遍了谯城每一条河流的边边岔岔,他们晓行夜宿,背着背包,啃着干粮,住着路边小店,考察民风,留心民俗,考校水系,印证水源,发表了大量的走河文章。《亳州晚报》记者跟踪采访,写下长篇通讯,多家媒体进行了刊载,受到社会广泛关注;他们写下河流考察报告,受到水利部门高度重视,存为文献。

时过境迁,岁月荏苒,现将这些河边徒行的文章结集出版,以纪念河流对人类的哺育之恩。

张超凡 于2016子月

滴水如“油河”

油河岸边的步行者

油河散记

超 凡

(一)平实的河流

我们的民族文化中,几乎所有的传奇,都离不开山和水。那些山精水怪、龙族神祇,都诞衍在大山之中,或者大水深处。甚至那些小一些的传说,也离不开山水的滋养,不然,就失去了神秘。

生活在平原之上,视线所及,无限广远,于是,那些神奇,就只能诞生在水里。

可是,很令我们失望,我们徒步的油河,既没有赵王河中深潜龙潭的神龟,也没有龙宫中的龙女去赶庙会。没有神奇吊着胃口,落在河边的脚步,就有些单调而乏味。

可是,看见河水安静而潺湲地流淌,河边不时闪现隐约在矮树丛中垂钓的阳伞,还会偶尔有羊群安静地吃草,这些,还是让人心旷神怡。

节气打从前年就已经推迟了,十月一日,过去的亳州乡野尽是秋收的繁忙,收割豆子,手掰棒子,杀芝麻个子,还有的平整土地,趁着墒情播种冬麦,男女老少,都在抢——抢时间,季节不等人。可是这两年,老皇历有点过时了,十月一日还是那个日子,农村却不见秋忙,满目的黄黄绿绿的色彩,展示的是成熟的绚烂和收获后的苍茫单调,似乎还很遥远。

采访敬老院的耆宿遗老,期望能听到一些传奇,譬如油河名字的由来之类,可是,只听到几句老掉牙的传说,龙拱河。在中原大地,几乎每一条河流,都能听到龙,差不多都是龙在地上拱出新河,造福黎民,当然,也有少数恶龙、孽龙,最终也会被镇压在某个东西之下。没有新意的故事,就变得平实无奇,无法调动深究的劲头。和老人们作别,沿河前行。

在油河源头采访村民

坎坷不平的堤上小路,突如其来的支流岔道,连小路也没有,脚步深浅蹒跚,脚上的水泡,消耗了体力和意志,小镇上简陋的小旅馆,乌黑发霉、气味可疑的被褥,不能洗澡的忍耐,渐渐地麻木了人的挑剔。而渐渐引起大家注意的是盘旋曲折的河道,几乎不间断地出现一个一个的大S形的弯道,不管是人工修浚,还是自然冲击成河床,这样的弯曲都是不可理解,我们不能不对老人们一再提起的传说产生质疑——这样的弯曲,真的像是一条龙在地下盘旋蜿蜒的形状,我们走过很多河流,真的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弯曲,真会是龙拱出来的河床?科学告诉我们不是,可地上的河道不理会科学的解释,于是,我们有了多个选择,各行各道。

四天的艰苦行走,我们目睹了河道由粗变细,最终消失在涡河边上的全部过程,探究的结果,抵消了身体上受到的折磨。但令人欣喜的是,上游的水质,却比下游好,这是出乎我们之前的想象的。下游的污染,就在我们境内,需要我们亳州自己面对。

亳州人,敢于面对吗?

2012年10月5日晚匆草

(二)通灵的铁神

关于油河名称的来历,二十年前编辑《亳州传说故事》的时候就已经知晓。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简单的传说一直不满意,或者不满足。龙拱河,过于俗套,过于琐屑。一条河,流淌成百上千年,漂浮了多少故事啊,怎么会如此简略?苦于搜求无果,却也无可奈何。

坐在敬老院里,听一位百岁老者讲一个“铁神爷爷、铁神奶奶”的故事,即刻觉得很提神。虽与油河来历无涉,却与油河集密切相关。

中国的每一个集镇,都是文化的结晶。再小的集镇,也要具备系列的商业元素,旅店,饭铺,神庙,贸易,都是缺不得的。油河集北头就有一座大寺,名为“广云”,一十八尊罗汉,两尊大佛,照其规模判断,应该是一座“龙天常驻”的寺院。这也不奇,稀奇的是,集南头有两尊铁神,来历神奇。

一个贩卖棉花的商人打北地买回一车棉花,那是他的全部身家。不想夜里被响马追赶,油河集以北是个一路上岗的坡地,卖棉花拉车的马再也跑不动了,瘫死在地上,眼看着响马就要追上,棉花商想死的心都有了,正在这时,路边冒出来两个人,说,我帮你拉,架起车拉上就走。一口气飞快地跑了五里地,进了油河集,响马们一看车子进入集镇,不敢再追,只好扫兴撤退。棉花车到了油河集南头,四处的公鸡开始打鸣了,车子停下来。卖棉花的一夜困顿,以为停车休息,也就倚着大车睡着了。打盹醒来,天已大亮。棉花商想起夜间惊险,心中万分感谢拉车救命的恩人,从车后赶到车前申表谢意,吓了一跳,车前并没有拉车人,向路边一看,有两尊黑铁铸成的铁人,一男一女,盘膝而坐,有四尺多高。棉花商以为神明保佑,磕头谢恩而去。

自那以后,每年总有不知名的客人,为铁神像换一身新的衣服,有人猜测是棉花商所为,有时,没有布匹衣服,也要换领新的芦席,从没有空过。

和几个老人探讨铁神的名讳,老人们一致说,就叫“铁神爷爷,铁神奶奶”,没有大庙,只有一间路边小庙,受领香火。既然是“爷爷奶奶”,我们发表意见说,应该是道家的神仙,不是佛教的神佛——佛家是不结婚的,不会有单独的一男一女的塑像。老人们很同意,认为在理,小时候经常去看着铁神玩儿,没在意是佛是道,现在想来,应该是道家的神仙。

这对铁神,香火虽然不是特别旺盛,却很有灵异,和很多大庙的铜铁佛祖罗汉塑像命运不同,竟躲过了那场大炼钢铁的空前灾难。1958年,为完成“三年赶英,五年超美”的目标,全民族大炼钢铁,到处土法上马,把家家户户里的铁锅、铁农具、铁饭碗,全部砸烂烧炼成铁疙瘩。几乎所有寺庙里的铁佛像,全部毁于那把大火,佛,终究抵不过人的力量。

那对铁神却没有被炼成钢铁,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人们一边惊奇,一边认为铁神爷爷奶奶,就该具备这样的神力,人间有难,就飞到神仙洞府修炼去了。

现在想来,这对铁神真神,神在人心。可以肯定,它们没被炼成铁疙瘩,如果进了炼铁炉,油河集的人都会知道。那么,铁人估计不会腾云驾雾,应该是本村有修养的村人,觉得毁灭文物,诚是可惜,就在夜里偷偷埋藏在秘密之处了。之后,我们国家经历了一场亘古绝今的大灾难,三年的饥馑,油河一代村民饿死十之六七,有的整村饿死,有的整户饿死。也许,那几个藏铁神的村民竟为饿殍了吧?铁神的下落就此断音。

也许吧,过不了几年,因缘降至,随着建设的脚步,突然哪一天,就把铁神从地底下请了出来,也未可知。

人心回归了,神,也就归位了,神佛,其实就是良善的人心映照而已,圣人不也说,以神设教,教化人心而已的嘛。

(三)化为风景

有一句歌词耐人寻味:你站在桥上看风景,别人在窗口看你。仔细想来,此语深含禅意。在你的眼里,河流和桥树,是一道美景,你似乎超然景色之外,可在窗内的人的眼里,你又成了风景中的一部分,可谓景中有人,人中有景,人与景,景与人,浑然不可分割矣。因与果,看似遥远,其实离开的,只是一线之间的距离。

一行人如一行白鹭翩然飘飞在油河大堤上。路是土路,油光韵滑,踏上去,有种韵律感一般的弹性,那是一种和城市水泥路面截然不同的感觉。太阳透过摇曳的树影,洋洋洒洒地晃动在我们身上。露水还很重,把秋草洗成墨绿一般的颜色,角度遇巧了,露珠折射了朝阳,晶莹璀璨,使人怀疑草丛中隐藏了宝石。

秋天的色彩,这时候最慷慨地展现给你,那是最伟大画家也无法完整描摹的彩色,大块的豆田,叶子是一种黄金般的色泽;红薯的藤蔓却还绿着,一种深绿,深沉得近似凝重;大块的辣椒田——一种朝天生长的朝天椒——完全是一种深红,很像冬夜里远方的火塘,温暖而热烈;掰掉了果实的玉米地,玉米秆子还茁壮地一排排站立着,等待农人的检阅,叶子的色彩复杂而多样,浅红,浅黄,浅褐,绿中加黄,色彩难以调和;偶然的,一块被犁铧翻开的土地,新鲜的土层是一种褐色,于浓烈之中糅以凝重;农人们养了一河的白鹅,数以万计,远远望去,就是一片镶嵌在画框中的白云,给一地的浓彩,装饰包裹了一道边幔。

打破安静的,就是我们沙沙的步履,没有了城市的嘈杂,没有了汽车喇叭的聒耳,没有了叫卖假货的“大处理、大减价”的喧嚣,躁动不安的心,慢慢安静下来,我们终于和匆忙道了晚安,紧紧地拥吻了久别的安闲。闲闲慢慢地行走,有一个目标,我们把它当成遥远的追求,不急,慢慢到达。钓鱼的儿童偶然投来探问的一瞥,又被我们的悠闲感染,把目光收回,又投向悠悠的浮标,连树上的喜鹊也是悠闲的,颤颤地晃动尾羽,半天才懒懒地唱出一声——喳。想起早起的新闻,由于高速路开出了免费午餐,有车族蜂拥而上,一时间,几十条高速拥堵瘫痪,驾车的,不得不放弃风驰电掣,站在应急道上打网球、踢毽子,而西岳华山峰顶因为长久拥堵,终于崩溃了耐心,游客被刺之以匕。假期,本为休闲而设,可是,这还是悠闲吗?你不承认也罢,我们的社会,已经浮躁得失去自我了。

进入河南省境内,田野里几乎全是褐色了,不过相隔几十里,季节竟然两重天,收割早已完毕,燃烧秸秆的冲天火光里,大块的田地被纵横的拖拉机来来往往地犁起来,播种小麦时拌种的农药味弥漫在田野里。河堤上,农民们正忙,一块一块的农田,被侍弄成一方一方的格子,一个长方形接着一个长方形,很像儿童们摆弄的积木。

儿童们放了假,正是出笼的鸟儿,结队骑着车子在河堤上游戏。看见我们背着的五花八门的行囊,好奇地围上来,问我们是干啥的。我们调侃说,打工的,回家种麦子呢。他们笑了,不是不是。笑问为何不是,答曰:打工的咋穿恁好?我们不由得相视而笑,大家穿的实在是最平凡的行头,那么,还是和农民有鲜明的记号。我则暗暗佩服这些孩子,他们的鉴别力或者审美力,实在超过了他们的年龄,因为第一年,河边的农民们就把我们认作打工返家的农人,几年后,我穿的还是那一套衣服,肯定更为破旧,可孩子们还是认出了差异,这就是进步吧——农村的进步。

河边的堤上落满了树叶,踏上去喳喳作响。令人惆怅的是,过去,树叶下藏满了蚂蚱、蟋蟀,踩上去四散奔飞,今年,树叶下是安静的,不见了那些忙碌飞迸的蚂蚱,是生态环境又恶化了吗?是农药使用得更加严厉了吗?

带着这些惆怅和忐忑,我们走着,既看河边的风景,也被路人当成风景,一路逶迤而去。

2012年10月6日上午

(四)红衣仙庙

磕磕绊绊地走在河边,最使人纠结的,莫过于突然出现的河汊,本就无路可走,突现的水沟看似几步之宽,却需绕道三五里,耗费一小时,才能重新找到河堤,这样的里程,根本无法计算。

为躲避村民告诫的连续河汊,一行人有了小小的分歧,于是分为两路,一路贴着河堤一探究竟,一路走上大路,避开河汊。减小的队伍显得单薄许多,弯曲的林带,顿时隔断了同伴的身影,空旷的田野,很快产生了孤单感,再行三五里,大声呼唤,杳无回音,竟有了一丝恐惧。恰好,遇一座小闸,水势延展,正是油河的汊子,猜测,另一队人必循此绕道,于是卸下行囊,静等会合。

小小节水闸十分破旧,青砖发暗,起码是五十年以上的建筑,闸面南边的河道里,横卧着一棵巨大的老树,想是年深日久,朽烂倒伏,树干不知为何横在水面上无人打捞。小闸东旁,却有一间很新的瓦房,檐下有两根通红的廊柱,不类民间建筑。细看门楣,描有字迹,一看之下,叫人横生趣味,四个红字:红衣仙庙。

平时读杂书,对宗教略有涉猎。但本土宗教中,不论佛道,似乎都没有这样的宫观。怀疑是土地庙,走进门去,香案上却摆着四尊神像,从右向左,依次是:观音,龙王,白玉奶奶,财神关羽。观音大士和财神,在民间信徒最众,观音菩萨救苦救难,财神关羽脱苦拔困,都是民间最为需要的神灵,寄托了底层人民最基本的生存愿望。

可是,龙王,白玉奶奶的塑像,就令人费解和生疏了。这二位神灵,和这座题额为“红衣仙庙”的建筑,有什么关系呢?

很多人对白玉奶奶这尊神不是太熟悉,民间却有许多信徒。这尊神灵,来源于神话传说《白蛇传》。昆仑山的白蛇修炼千年,成了正果,带着青蛇在西湖游玩,邂逅了青年许仙,演绎了一曲仙凡恋爱的绝唱,盗仙草、水漫金山、雷峰塔、老法海等等故事,颠倒了众生。白蛇成仙,在河南安阳一带流传颇广,修建了白玉奶奶庙供奉香火,还有白仙洞等遗迹供人凭吊。因为国人普遍怕蛇,白蛇化成的女人再美,一联想到蛇字就让人心生畏惧,肌肤栗栗,于是,民间称其为“白玉奶奶”,感觉慈祥多了。

那么,这座小庙里既然供奉了白玉奶奶,为何又称为“红衣仙庙”呢?红白两色,差别甚远。无人可问,只好猜测。

其地或有红色大蛇,年久通灵,民间或有所求,心愿得偿,视为灵异,就为它建立一座小庙,供奉香火。因为还没有神化或者人化的形象可以供奉,就塑了一尊龙王的形象供奉香案,飨以香烟,助其修行。民间一直认为,龙蛇近似。蛇,修行的终点,就如跳过龙门的鲤鱼,终化为龙。民间甚至传说,蟒蛇修行到一定地步,会生出四爪,长出双角,化为龙族。村民对红蛇寄予厚望,期望它成龙。

这些猜测,自思过于荒诞,一笑置之。待抽时间再去访问,也许,民间有许多我们十分生疏的文化存在,我们自作聪明,也未可知。

2012年10月12日

平野步河

王 飙

平原广野,虽不见山岚云岫的雄丽,但也不失河曲泊明的秀美;生长于斯,若时常能与三五知己,浴一缕清风,步一岸烟景,且行且赏,且歌且吟,亦无疑是我们生命中最富有诗意的浪漫和风流了!

这不,难得中秋、国庆双节相连有七八天的休闲,我和几个朋友相约,决定徒步城南的油河,在探源溯本中,尽享两岸的旖旎风光。

吃了中秋节的月饼,赏了中秋夜的冰轮,“十一”那天的清晨,我们便乘车来到油河入涡处的三闸口,由此拉开了四天的徒步序幕。

人行岸上,满目灿然,秋色如诗,秋景如画;河中水平如镜,倒映着白云蓝天;田野遍地金黄,呈现着一派丰收的景象;微风吹过,送来成熟稼禾的馨香;脚下的落叶似毯,踏上“沙沙”作响,虽然单调,却是人与自然共奏的旋律,心灵像一个跳动的音符,正是在这旋律里融入了自然之曲中……

河流本身,就是一道充满梦幻色彩的风景线;一湾有一湾的神奇,一滩有一滩的美曼;有时芦花飞雪,银光灿烂;有时一岛独出,别有洞天;有时群鹅相嬉,歌响一湾;有时舟横空明,诗意绵绵……走不尽的路,赏不尽的景,享不尽的风清气朗,脚下虽累,但心意舒旷。

徒步的第三天,我们在休息的时候,一个朋友通过看手机新闻,告诉大家,这几天,全国各大旅游胜地,无不爆满;华山、黄山、峨眉等名山人满为患;长城、故宫、兵马俑等景区游人接踵摩肩;与其说是观景,倒不如说是看人;各条道路,都不堪重负,特别是高速,都拥堵成了停车场。听听这样的消息,看看我们徜徉其间的空旷大野,一种逍遥自在的快感,顿然贯通身心。风景并非只存在于名山大川,比如我们眼前的秋水漾漾,秋云兀兀,秋野莽莽,触目所及,爽心悦目。能够让人畅然自怡的风景,才是真风景。何必追大求奢,扎堆趋风,自寻烦恼呢?我想,被塞堵在华山险道上无奈无助的游人,一定最能深切地体悟到我这话的个中三昧吧。

其实,对于我们这群徒步河曲的朋友来说,源头在哪儿,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走出了洒脱,走出了快乐,壮了身,爽了心。我们用自己的双脚,在大地的琴弦上,弹响了醉人心魂的美之交响乐!

心灵,永远是绽放于大自然的花朵,走出了钢筋混凝土的禁锢,我们就能感受到她盛开的幸福和美丽;谁若说平原无风景,那就只能说他心灵里无风景罢了!

一路走河一路歌

张秀礼

盼望着,盼望着,国庆就到了。一行八人,背起简单的行囊,徒步去走油河。

徒步走河,是偶然,也是必然。四年前第一次走河,当时为一时激情所致——祝福祖国六十华诞,现在,却成了几个人一年一度的期盼。赵王河、洺河、武家河、油河、涡河的这些支流,我们一路走过。尽管每次徒步都有不同程度的脚伤,磨破了脚掌,挤脱了趾甲,累肿了脚踝,但大家始终不离不弃。是什么力量支持我们坚持到现在?是心中执着的信念和彼此之间的鼓励,以及在此过程中只可意会的收获。

徒步走河,沿岸上行,顺堤而走,不知源头在哪里,不知行程有多远,不知夜晚怎安身,一切皆未知,就平添了几多神秘、几分刺激,仿若探险。聆听心灵的低语,感知生命的律动,享受人生的从容,徒步路上的感觉,总是值得长久品味。锻炼了意志,挑战了毅力,检阅了体能,加深了友谊,沟通了思想,何乐不为!关键是那份在徒步中得到的闲适和安然,足以让人受用无穷,感觉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徒步走河,远离城市的喧嚣,不见景区的局促,一切随意,坐卧休息,皆由自己,无导游催促之急,无摩肩接踵之挤,无路途拥堵之烦,更无排队等候之苦。大家一路上说说笑笑,互相照顾,互相激励,彼此开善意的玩笑逗趣,乐在其中。徒步第二天,脚板打泡了,步履踉跄了,折下一根树枝作杖,咬牙坚持,绝不言退缩。虽是中秋时节,但那情景,颇有“杖藜扶我过桥东”之感。一天下来,腿脚疼痛不堪,近乎崩溃绝望之时,拐过一道河湾,突于夜幕中望见小镇的灯光,感觉倍亲切、特温暖。和衣躺在八元旅店简陋的小床上,舒展开疲累的筋骨,彻底放松,那感觉,妙不可言。如果有浴池再烫个热水澡,解乏去疲,周身通泰,简直胜似神仙!人对物质的欲望,原来竟然可以如此简单!

徒步走河,一路上,农人会暂时停下手中的农活,或远或近地望着我们,目迎我们走近,再目送我们渐远。也有在河堤上玩耍的村童,紧跟我们几步,终敌不过好奇之心,怯怯地问我们是干啥的。戏谑般答曰:要饭的,丐帮!看着对方疑惑的目光,我们窃笑,得意地离去。“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捡破烂的,一问,是徒步走河玩的。”评价最高的,说我们是考古的。呵呵,让人莞尔!走自己的路,让别人猜测去吧。

徒步走河,沿途的一花一草一野果,一树一木一桥涵,都被定格在相机中。徒步是枯燥的,却因拍照而活跃了很多,意外的惊喜发现,不时会让人激动一阵子。腿脚会走得发软,但情致却有增无减。年过半百者,临界不惑者,都放下了矜持。兴致来时,或吟诵几句古诗,或哼唱一段京戏,或讲述一个轶闻,或干脆放喉长啸,尽享心灵放松之乐,感悟诸多走河之趣。那是一种返老还童、返璞归真般的感觉。走在河边,天高,云淡,风清,气爽,叶落,鱼跃,雉飞,兔跑,蛙鸣……“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道家所言,其实就是以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和谐统一为至高境界。眼前的乡野不正是大自然本真的体现吗?触景生情时,记忆之河的闸门呼啦打开,瞬间就穿越到童年,回到家乡的小河边,回到小伙伴中间,人就萌生出了童趣,心跟着年轻了几十年。有如此心境,脚步似乎就变得轻快多了。

徒步走河,置身大自然,看天际辽阔、大地苍茫,感乡野风情、农人辛劳,心胸会开阔许多,烦忧会少却几分。“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徒步曲折小径间,晨起踢飞几颗露珠,日落踩碎一脚落叶,任意吮吸着草木散发的淡淡清香,贪婪享受着秋阳的轻轻抚摩,用心倾听着天籁的微微声响,心情轻松地在周围展现着,才真正感觉到心的闲适。

徒步走河,把自己走成岸边一道风景,走出心中一份闲适,走过寻常一段日子。乡野的风告诉我,生活中不乏乐趣,就看你如何发现!不是吗?一路走河一路歌,一路歌声一路情,这份平日里难得的闲适,皆在这悠然会心的禅意里。

油河徒行笔记

杨 勇

(一)龙游之河

如是传说,或在晋时。僧人亦宽衣瘦影,于月下款款行,拓入了水墨,便是神人的风姿。那和尚已佚了法号,不知是谁,许是位不攀富贵独自修持的幽僧吧。尔时暮色环合,和尚独立在此,身后是小小的庙宇,四围是皖北平旷而墨绿的大野。他寿眉凛动,似在凝思,忽然举首西望,看墨雨横斜的天际搅动一泼石青色,江翻海沸金光迸,那是龙气风云呵!和尚已知,和尚不允——黑龙开河虽是天帝所命,但有庙在此,我在此,你须不得由此处径去了。好和尚,一拢袖,腾然间身后现有丈二高的虚影,这是罗汉身呵!虚影轻轻向前推出一个手指头,一点光便去了,光没入黑沉沉的龙云,须臾,长空而大地,大地而长空,尽皆訇响着凄厉的龙吟声,黑龙负痛,左一扭、右一扭,驭龙的铁索哪里还扯得住呢?河道便弯弯曲曲,从和尚的身侧入漳河去了。

走河、走河,已是第四年,第四条河了——这条河叫油河,奇特的名字,下游与洺河交汇成漳河,上游比邻于赵王河。这些熟悉的河流,都是我们走过的了。有时我想,脚下这一块土地,方不过一县之地,风物人情并无差别,水文地貌也极类似,反反复复,还有什么走头?年年竟乐此不疲,临近国庆,便掐着指头盼望,届时一呼即起,活像打了鸡血,中了魔咒,各种正事、闲事统统退让,各位亲人、朋友全欠奉陪。不管不管,一年就这几日,我且只为自己活着。

今年同行有八人,俱是同好的作协朋友,河道边上朝前奔,说说笑笑,高谈阔论也无妨,玩笑无妨,较真也无妨。路上,听他们在激烈地争论油河名字的来历,我趁机埋头快走。一步占先,后来难追,岂不快哉?便也不累。第一天中午,在油河集上吃过午饭,我们寻到了集上的敬老院,向那些历尽沧桑的老人问询有关这条河流的掌故,同伴们还在反反复复追问这个名字——是因为河水珍贵如油吗?还是因为河水珍贵如油呢?或者是因为河水珍贵如油啊?可惜这些七八十岁的老人都太忠厚,不知道的事情绝不乱说。

我远远地坐着,心想,如油如油,还不如说既脏又稠好似地沟油。更像。但我明白,油河的取名,并非是几十年间的事情。为河流起名字的人,不会如此糟践自己,那并不是黑色幽默流行的时代。当然,相关的自然条件也还没有产生。

在敬老院里,初秋的午后阳光照在身上,半天跋涉的疲惫,饱餐后的慵懒,使我漫不经心。我只当是饭后的福利,这一会儿静坐,胃部会加紧运动,不至于立即奔波,腿脚来争夺体内有限的有氧血液。坐在边上散漫地听,一边还玩着手机——左手虚掩遮蔽着落在屏上的斑驳日光,卫星地图上的油河随着右手手指的拨动而上溯:大地浅绿,河流深绿,油河是大地的裂痕,它扭曲着,就像狂草书的线条。每一次,我都不知它还会朝何处弯,我手指的每一次拨动,不得不改向不同的方向。这条河,就像一条不停扭动绝不消停的活龙啊!

此时,八十五岁的张老人正在讲述这个黑龙开河的故事,我悚然而惊。油河——游河,难道是一条龙游之河吗?

(二)那些土匪

在油河边上行走,无论何时,你抬起头往前看,那河道总是弯曲的。每过一个河弯,就是两个隔河相望的村庄——李楼、李小庄;王楼、王小庄;纪楼、纪小庄……什么缘故?据辍耕老者的回答:同姓的原在一个村庄聚居,不知哪朝哪代治水,新河道需从此地径穿,有势力的人便拿出钱来,河道徒然一弯,绕过他们的田宅,把村庄割为两半,河流环抱的肥美之地称为“楼”,外缘的贫瘠之地就称为“小庄”。阶级,就是这样产生的吗?那些有钱的乡绅,并没有神僧的神通,但却有使河流改道的能力。

走完这些楼和小庄,河道弯弯曲曲就进了河南,河南第一个乡镇是郸城县的张完集。在这里,我们听到一个关于土匪的故事。

七八十年前,这儿来过一窝土匪,首领叫孙麻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因为在乱世,为了防护,各地多修有村寨,有一个村寨组织了有力的抵抗,结果被土匪击败,整村人惨遭屠灭了。另一个张姓的村寨则吸取教训,放弃了抵抗,村长将幼子送去做人质,然后大开寨门,请孙麻子一伙进来,一村人倾其所有,好吃好喝款待三天。村长说:“孙大王,村里有什么看上眼的东西,您都能拿走!只要别伤人命就好。”就这样,虽然屈辱,一村人性命得以保全。张完集的“完”,有完整的意思,究竟是不是来自于这个传说?

掐指一算,我知道那位悍匪孙麻子是谁了,可是我得憋着不能说,那人太有名了,抢戏。我现在满心要写的是另一个土匪。

此匪姓蒋名聚五,绰号叫六秃子。他的根基就在油河的下游三汊口,我们徒步油河起脚的地方,现在属立德镇,那时叫三河镇。蒋六秃子——在民国年间的亳州城,那是可以止小儿夜啼的名字。亳州籍作家李亚先生今年入围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流芳记》中浓墨重写了这个人物。但他的素材来自口口相传,有几处讲错了。

第一,六秃子并不秃。土匪的绰号,有真有假。孙麻子有麻子,这是特征明显(他小时得过天花,我自然知道);张麻子(电影《让子弹飞》的主角,姜文饰演)则没有麻子。作为神秘而高危的职业,土匪们常故布迷障来隐藏身份,也是生存之道。六秃子不秃,这是张超凡先生告诉我的,张家祖上的“保和堂”医馆,在老亳州也属有名,医生只管治病救人,与六秃子打过交道。任何土匪都有不能伤害医生的规矩。

第二,六秃子是土匪的行径,却有“官家”的身份,抗战一起,他的队伍就被国民政府收编了,故解放时的定义为“土顽”。

第三,通常说六秃子死于佛君庙围歼战之后,事实上,此役之前他已经被击毙了。

今年以来,我因写作《亳州近代人物散记》系列文章,对本地民国史料多有关注,这次徒步油河,随身带着几份没看完的文献档案,恰巧就有关于蒋六秃子的,当晚入住八块钱一位的村间客店后,泡了脚舒坦,却因门外三犬对吠,臆想似乎是狗和尚抢了狗道士的狗师太,惹动轩然骚乱,叫嚣中夜,令人难以入眠,便躺在床上翻看资料消夜。我计划要写的人物中,需要有正的“能量”,因此未能列入蒋六秃子的篇目,但这样闲闲翻看着,脑海里已形成了关于他的一篇小小传记。

蒋聚五,民国亳县悍匪,绰号六秃子。1931年中原大战后,因收得溃兵遗落乡间的枪支,遂拉起人马祸乱乡里。此匪伙抢劫绑票无所不为,尤因在抢劫中不恤伤人、绑票中不恤撕票而闻名,亳城殷商富户多受其害,故谈之色变。1938年日寇侵占亳城,蒋聚五趁乱在三汊口将人马扩充为一个大队,曾帮助国民党军收复县城,后亳县县长熊公烈叛变,蒋聚五随同投降汪伪,但因吸食鸦片,为伪军长张岚峰不喜,后借故脱离,复归于国民党,任国民党鲁苏豫皖边区游击挺进第三纵队二十九支队支队长,旋改称第十一支队。1942年腊月,奉何柱国将军令,挺进队配合正规军会攻淮阳,蒋聚五因为烟瘾,且怯战斗,托病不去。十一支队五百余人奉命阻击太康县方面鬼子援军,血战三昼夜,不料淮阳方面的日伪出动大批兵力,前后夹击,致十一支队全军覆没,归来亳县的只有一个班长、五个士兵。解放战争时,蒋聚五在国民党县政府的支持下东山再起,就任古城区区长,重聚七八百人枪,开始与解放军殊死为敌,但凡捉住的共产党,一律枪杀或活埋。对帮助过共产党的群众,很多也施之以枪杀或活埋,同时,在县政府的允许下,疯狂对普通民众施以烧杀淫掠,无所不为,恶行令人发指。1948年正月,解放军五克亳城之役,蒋聚五被击毙于县城西门外,余残部四五百人由其侄蒋献之统领,旋被我龙山部队击溃于佛君庙土寨。

佛居庙的土寨,我也曾探访,那儿多树,四下郁郁苍苍的,风水很好。土寨三面环水,背依村庄,拱起来一座十来亩的高地,高地四围至今可见砖石垒起工事的痕迹。平原上的村寨,并无太多地势可借,张完集上的村寨,结构也许是类似的吧。我也曾以为佛君庙就是蒋六秃子战死的地方,但现在看来,他总缺席于他应该在的战场。

相对来讲,我其实更加看重的是蒋六秃子所缺席的另一场战斗,十一支队与日本鬼子的那次战斗。蒋六秃子固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但他带起的这支队伍也曾与侵略者血拼,那惨烈,在亳州抗日史上是罕见的。“队伍打光了,只回来六个人。”——匪首蒋献之如是回忆。我不由想起在湖南凤凰古城听到的故事:1937年11月,湘西的土匪们响应号召投入抗日战场,在淞沪会战中,靠落后的武器与日军血战七昼夜,战死三千多,一时间凤凰城家家挂白幡,户户戴孝帕——没料想,我竟在我所生活的城市也看到了这样的纪录。打家劫舍的是这些人,为国捐躯的也是这些人。一切活着并死去的生命,这就是历史的真实。

所有的牺牲都是勇敢的,不是吗?是不可以否认的,不是吗?所谓土匪,原本也都是朴实的农民,那些深受顺服教育的封建中国最温顺的农民啊,是什么让他们变成了猖狂的土匪?

出东门,不顾归。

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

……

——《乐府诗集·东门行》

在油河边上行走,你会看到河道陡然一弯,从某年某月开始,河流已将村庄割为两半了。阶级,就是这样产生的吗?那些拥有能使河流改道的能力的乡绅上流啊,你们独占肥美,剥夺劳动,赐予贫瘠。你们按欲望制定了秩序,而欲望又让秩序腐朽,当最终,秩序无法容纳欲望时,终于有一把野火将秩序烧尽,然后在灰烬中缓慢地诞生新的秩序。当然,这一切会有一个缓慢的、演进的过程,漫长的,甚至能够让人躲过去。但你的历史知识会告诉你,一切将要发生的,不外如是。河流无语,百年千年,它以忍受的态度,背负起弯曲的历史,这样的大戏已看过了几轮回?

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走着,远离了蒋六秃子,又遭遇了孙麻子。土匪,在秩序崩坏的乱世里,还真是处处茁生犹如野草啊。然而只事毁灭,不事建设,他们只能带来野火,带不来一点希望的力量。想着当年破寨屠村的凄惨,想一想被迫引匪入寨的屈辱,心中不由感叹着: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在离开张完镇的当天晚上,我们错过了宿头,直至夜晚九点还在路上赶。上午出发时,安徽境的豆地还是一片金黄,进入河南后,大地已有多处焦黑,也许是农作物的不同吧,河南地面已经在焚烧秸秆了。焚烧秸秆总在夜晚,如果不是走入黑夜,你实在难以想象那种烈火满布人间的震撼场面。黑沉沉的天宇之下,到处是火,河两岸是火,后面是火,前面也是火。那火,如火蛇,结为火网;如火网,布为火墙;如火墙,流为火河;如火河,聚为火海。是谁撕裂了天穹,让这活火熔炼人间?浓烟纠聚,黑沉沉一团团,被风推着,地气乱了,风便也乱了,烟团就乱去了,四散地侵掠着,虽然人站在河岸上,又怎能躲得开呢?当我们不幸陷入一团浓烟中时,不能视物,无法呼吸,唯一能做的只是不顾脚下的道路,拼命向前奔,拼命挣及一口空气。在喘息中,在浓烟红火中,我听闻有人在狂笑着,有人在哭泣着,这样的野火,也会勾动人心中的野火吧。这样想着,身后仿佛忽然追杀来一队土匪。是六秃子,还是孙麻子?

我知道的,在这样大规模的焚烧中,每年总会有点火人陷在火场之中,四面浓烟逼迫,却跑不出来,终于窒息而亡。这样的悲剧是不必要发生的,事实上,我们已经有了新的方式收拾大地,我们应该吸取那些好的方式,以野火来烧尽大地上的野草与枯秆,我们一再地宣传,这种陈旧的方式是要摒弃的。

(三)两个庙

从古城镇到双沟镇,有两个庙。沿河道蜿蜒走过来,上午听说的一个,叫铁神庙;晚上看见的另一个,是白娘娘庙。

白娘娘庙不足为奇,是近年来新修的小庙。庙名其实叫“红衣仙庙”,不知为何起这么个名字。庙内方不过丈许,供着四尊神像,依次为观音、龙王、白玉奶奶、财神关羽。大家看了都笑,有人说,这叫“综合庙”啊。乡间的“综合庙”,就像乡间的杂货铺,供需两便,要啥有啥,最为实用不过,近年来流行得很。只是,这间庙将白素贞白娘娘坐中间,倒也稀奇。中国的仙鬼神圣的等级,以真灵位业图为依据,共分七级,中国人处处讲规矩,得依序排次,先大后小,马虎不得。如今也真是乱来了。谁还管呢?白娘娘既然敢坐,人就敢拜,我们也都进去施了一礼。看看也就罢了。

倒是铁神庙有名气,在《亳州志》上有记录,其相关传说亦载入《亳州民间故事》,但这个庙现在已经没有了。倚着豆垛,我们坐下来听村里的老人说故事。说,有一个货郎为赶早集,每天半夜得拉货行走乡间,苦得很。而这一趟只觉车子特别轻,一路疑惑,待天亮才回头看,只见车后有两个人还在帮忙推着车哩,因货郎的目光,或是初晨的阳光照来,两个好人顿化为两个铁人。货郎惊异,便将铁人载上车,四下宣传,四乡八里也都以为是异事,于是募资起了座铁神庙,供起这两尊铁神来,货郎自然管理这庙,遂为大富。我玩味这个故事,只觉得痕迹太重,清人笔记中似曾见过这样的骗局的。如果这个事件有个剧本,编、导、演,都是那个得利的货郎啊。相较于百十年前的懵懂村民,我们这帮城里人已经饱受各种骗术洗礼,真算是见多识广,已经太聪明了。

你一言,我一语,在我们的分说下,顷刻间“铁神”的来历已不足为奇了,说话的老人目瞪口呆,愣过半晌,仍坚持着把传说讲了下去。

说,解放以后,还保留着铁神庙,并且还有香火。然后就到了大炼钢铁那一年。好家伙,铁神好大两坨,怎也绕不过啊。指示传达到村一级,当天下午就开会,村里也要放卫星,哪找啊?就瞄上了铁神。革命了,谁还相信鬼神呢?这是村中大事件,谁不要看?次日天刚破晓,铁神庙前已聚满了人。这时,庙里的和尚早跑没了,门虚掩着。队长一声令下,大家一拥而进,冲开庙门,殿门也是一脚跺开。突然,当先那人“哎呀”一声就不动了,后面的人急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就挤,挤,然后大家都鸦雀无声了,大家都看见神坛上那两个空空的坐印了,顷刻消息就疯传,传遍四乡八里,传了五十多年,一直传到了今天,传到我们的耳朵里。怎么了?大殿中间的两尊铁神不翼而飞了。

“唉,神仙自有趋吉避凶之神力,他们合则来,不合则去,回天上去喽。”时隔五十多年,讲话的老人仍然固执地相信这是神迹,讲到这时,落寞不已。他太老了,只相信眼中所见,或是心中所信。他的价值判断从此而来,一双浊眼虽看不破迷雾,但心上有神灵安在,这让他能宁静。

在一片宁静中,我记忆中的几处片断忽然亮起。我们这几年所看到的,观堂镇谯陵寺旁枯井里不是打捞出铜钟吗?芦庙镇真武庙旁边不是挖出来石人吗?也许这儿的铁神们也只是被好心人藏起来了,现如此还静静地躺在哪块土地下面呢。这才是最合乎情理的解释。

对我的猜测,老者不以为然,说,藏了铁神,不是坏事,后来政策好了,也没见人站出来讲。

是啊,谁知道呢?这些保护文物的好人,在动荡过去之后为什么没有站出来?据我所知,之前的铜钟和石人也并没有人讲,都是村里在搞工程时无意中挖掘出来的。八十年代末才淘出来铜钟,新世纪以后才挖出来石人。挖出来时,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们继续讨论。

大炼钢铁之后就是“三年自然灾害”吧。

我问老人,这儿遭灾的情况怎么样?回答说,和其他地面也差不多,少数的村是饿死一多半,有的村是饿死一小半。那个时候,神都不在了,并不保佑好人就能活,而是,胃口好的能活下来。

牵着秋风沿河走

唐贵芳

钢筋森林里的我们

从博弈和采购中逃离

徜徉于绣满淡淡野花的荒野边缘

听林间鸟儿鸣叫

看村落炊烟袅绕

遥想

闲来垂钓碧水间

静守落日醉夕阳

依稀闻老者讲古

神话抑或传说

都穿越了时间的流

与韶华未尽的你相逢

我们痴迷在金色的秋日里

走走

停停

你神秘的容颜

魅惑了我们的心

牵着灵魂的探寻

飘忽劳苦与荆棘

躯体

或许柔如藤蔓

坚毅

女性岂容怀疑?

漫天流霞

稀释云翳

暮色将至

赶路忙

莫须道远

前方尚有一抹阳光

脚步把情丝慢慢抽短

梦想看见那最终的蚕

眼前

疯长的野草霸占了你宽大的河床

水波清流的喧响早已化为风子

消失得无踪无影

唏嘘

叹息

唯愿自然的魔力

能让原野的绿,潮涨潮退

能让涓涓碧水,流来流去

油河

那个豆田金黄的季节

我们来过

空旷多年的河床

见证了我们追寻的足迹

油河行记

宋 卉

(一)为河行走

近来常觉得自己心灵蒙尘,不洗为患,总需一次历练,磨出一块清朗晴朗的心空来。我是个优柔寡断又不够勇敢的人,却对未知的事物怀有太多想象,希望去尝试。闻几位作家又要趁国庆假期去走河,终是经不住那条河的诱惑,问了些诸如“方便的事方便吗”之类的问题,在最后关头整理行装,然后倒头睡去,直至第二天早上五点钟爬起,赴徒步油河之约。

终于还是出来了,终于背上行囊走上了想走的路。彼时感觉,前一晚来与不来的纠结是多么可笑:不出发,你永远不知道前路怎样。站在临行的油河大堤上,看晨光熹微,秋露浅浅,油河水波潋滟,金黄的豆田和碧绿的红薯地铺展开画卷,脚下的羊肠小道沿着油河逶迤伸展……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那么诡异。

堤岸上的路忽宽忽窄,时有时无。丛生的杂草被人踩下去,路就呈现了,有的油亮,有的艰涩,油亮的,厚重坚实,踏在上面有种放松的感觉;艰涩的,或可以挑战下探索的步伐,也并不觉得难走。每每行到路的深远处,便有种感觉:这路好长啊,可以通到我的童年了。

行走的步伐一路变化着。初时雀跃轻快,想一步跨到终点;再走,脚底磨出明光光的水泡,沾地就火辣辣地疼,于是尽量变换着力点,脚步就有些蹒跚,走姿便开始婀娜。每天傍晚都累到极限,脚底的水泡麻木了,酸疼的腿脚适应了,脚步是沉重的,身形却是轻缓的。眼盯着脚下,每一步踏下去,尽量避开那些在脚下穿行的硕大的黑蚂蚁、肥胖的蜘蛛之类,生怕踩疼了它们。同伴们的体力真好,走在他们身后,越发显得自己瘦小。于是感叹:这是一群我奔跑着都不能望其项背的行者,我需努力,我需坚持!一路上,大家相扶相携,鼓励共勉。探讨关于创作的话题,交流生活的体验和感悟,开着不算俗陋的玩笑,一会儿放声高歌,一会儿开怀朗啸。累了就保持沉默,也没有谁觉得不妥,此时,只听得同伴背包上的铁环坠得吱吱呀呀,踩在脚下的枯叶窸窸窣窣。

沿路走来的油河变成了清水河,我们的脚步也从安徽迈到了河南地界。被勤劳的中原农民犁起准备种麦的河堤越发难走,被采砂船掠取的河床越发陡立,沿河的水流渐小,河流甩起的大弯渐多,不知道它会消失在哪里,不知道我们走到哪儿才找到源头。未知的路虽觉得长,一行人的脚步却更坚实。也许前人定居时都有规律可循,每每行到晌午该吃饭时,总会在沿河不远处找到有饭馆的村落;每当行到黄昏要住宿时,总能在河沿不远处找到有旅馆的集镇。有一顿饱饭可餐,有一榻简铺可宿,真的是莫大的幸福,再若能住到有浴池的地方,那感觉真的赛过神仙了。于是,三夜中有两晚我们做了神仙,泡个通透的热水澡,用创可贴安慰下脚底的水泡;赶走蟑螂蚊虫,把自己撂在床边,双腿高高支在墙上,揉揉自己酸胀的腿脚,岂非乐事,岂不快哉!

终于溯到源头时,已是行走的第四天。眼见着河床变窄,河水干涸,河底杂草绿棵满目,渐觉苍凉荒芜……这便是我们追溯的源头了?却原来越是发源地越是不见奇,星星点点,越蔓延越开阔,越铺展越博大,直至成型成态成规模,然后奔赴更博大的江河湖海。河如斯,这几位作家发起的走河活动是否亦如斯?

回来了,休息了这三天,脚踝仍肿胀着,两脚的大脚趾甲紫中透白,怕是要脱落。但此行不悔,此心不累。喜欢张爱玲的话,“走过平湖秋月,岁月山河,那些历尽劫数、尝遍百味的人,会更加生动干净”。我深深觉得,走过这条河,我的心空澄澈了很多。

(二)走河小记

晨光熹微,朝露浅浅,

秋风里油河水波潋滟。

大叶杨吟咏飒飒清歌,

黄豆田铺开金色画卷。

背后的行囊催我们上路,

羊肠小道在脚下逶迤伸展……

喝一口凉水就能走十里,

肚子饿了只需一碗清汤面。

住的是简陋的木板床,

热情的蟑螂来陪伴。

要是能洗个热水澡呵,

倦客的欢喜赛神仙,

哪管前路迢迢又漫漫。

窸窸窣窣是枯叶铺就的地毯,

吱吱呀呀是背包磨动着铁环。

脚掌上渐生出明光光的水泡,

小腿骨的疼痛使步履变蹒跚。

一枝枝木杖握在手,

且吟且啸且徐行,

又何惧路远水长日西天!

这是一群走河人,

出离繁华寻简单。

城市的喧嚣抛在脑后,

用脚步丈量心路长短。

沿途的美景尽收眼底,

心灵的浮躁彻底荡涤。

循着河床探访一段故事,

逆着水流追溯一个渊源。

四天三夜的纠葛,

两百里路的执着,

没有退缩和抱怨,

揣起梦想啊,

一路高歌一路欢。

(三)这条河,我走过

这条河,我走过。

扯着风的衣角,

看春天像雪一样融化。

秋天悄无声息,

偷袭了果实累累的园子。

这条河,我走过。

用一团乌云,

蒙上太阳的眼睛,

我与他赛跑,

看他踏进这河里,

我则越过树梢。

这条河,我走过。

扶着月光,踩着云朵,

身下是蒸腾的火。

我不懂涅槃,

只看见天依旧蓝,

我不是我。

(四)群贤聚

群贤聚,

约漫步油河旅。

秋色曳金循浦溆,

游龙随路去。

弱女英男携侣,

竹杖芒鞋无虑。

尽溯渊源知所处,

便天涯怎惧。

洺 河

和洺河岸边的老村民采访后合影

抚摸洺河

张超凡

都说智者乐水,其实,又有哪一个人不喜欢水呢?生命起源后,各种动植物都追随水,古人类也缘河而居,繁衍生息而成部落。以致今天的人类,依然为水的争夺而战争不断,都足以说明这样一个事实:岂止智者乐水,几乎所有的生命,都离不开水的滋养!

既云乐水,就不是浅层的挑逗,而是洇入身心的弥合。对家乡亳州的河流,就难免如数家珍。

亳州老城的水系,环绕涡河,形成南北各三的分布,“南有油、洺、赵,北有五、洋、包”,共有六条河流。涡河南边的三条河,我们用双脚丈量过赵王河,今年的中秋长假,我们选择徒步另一条河流。

走洺河,完全是一种“率意”行为,行前,四位写作者计划行走的是与洺河并行的油河,可是,站在晨露凝白的河堤上,当地的向导告诉我们,洺河,是“老包”的运粮河。大家怦然心动,一致认为:如此“文化”的河流,如不走上一遭,实在“憾莫大焉”!于是,临时动议,放弃了原先的计划路线,从城父古镇西边的三岔口西行,岔入了洺河的大堤。

虎年的秋,比往年晚来了整整一个节气。往年这个时候,已是秋收已毕,冬麦已播。今年不同,中秋节已过十天,田野里方才弥漫成熟的气息。旷广的大豆田,豆子叶青青黄黄,不肯就熟。刚刚从漳河分出来的洺河堤,杨树排排伟岸,绿意盎然——毫无秋意,如一道绿带缠绕着一垠黄色豆田,色彩驳杂又似有规律。河床不宽,水流平缓,水质还算清冽。让人起疑的是,这样一条并不起眼的河流,而且人工染指的痕迹如此之浓的小河,怎么会承载得动超越千年的文化蕴含?叫人很费解。可是,沿河的遗老言之凿凿,又不由人不信。

在最下游的城父蒋槽村,村中耆老讲述说,这是当年“老包”的运粮河,当年,包相爷在此河行过船呐。故事如下:

大宋朝龙图阁大学士包拯相爷奉旨查办陈州赈灾案(陈州,今河南淮阳县),发现国舅爷私吞皇粮,克扣灾民,饿死了许多百姓,虎头铡杀了国舅,却已无粮可放,赈灾无着,只得带人驾船从陈州出发,沿着洺河到亳州城父梁庄户找“梁老婆”借粮。包相爷借到数船粮食,心中安慰,临行前向梁老婆弯腰行礼致敬时,不小心将揣在怀里的“照妖宝镜”滑落河中。这宝镜是块阴阳宝镜,能前照五百年,后照五百载,神奇无比。赈灾要紧,包相爷不愿意耽搁时间,率船而去。引得一个姓朱的财主起了贪念,雇了大批的渔夫、船户,天天在河里打捞。一直捞了三年,终于捞了上来。朱财主急于知道自己前生是什么“托生”的,用袖子一擦镜面上的泥,就照了起来。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吓得失手又把宝镜扔进了河里——原来,镜面上显像的是一张龇牙咧嘴的老驴脸——从那以后,再也无人捞出过那面照妖宝镜。

沿洺河大堤西行三十里,到了古城地界的“油河集”。在这里,洺河与油河分开不久,油河还没有掉头北去,两河平行西进,相距不远,油河集坐落在两河之间。仅仅三十里的距离,作为运粮河的洺河,借粮的主角老包没变,故事则发生了大的变异。

我们站在两河之间的石崇殿遗址上,在叶子苍黄、深及腰际的豆田里,听村老讲述另一个版本的“老包借粮”——

洺河北岸有个小朱庄,小朱庄的范丹和石崇是好朋友。范丹很穷,石崇很富,心里想周济范丹,就在范家的庄稼地里埋了几块金砖,又怕范丹不要,在每块金砖上刻了一行字:天赐范丹一锭金。范丹锄地时搂出了金砖,看了一眼,添刻一行字:外财不富命穷人。扔到了地头的路上,不再理会。石崇从范丹的人品开悟,就此得道成仙。

到了大宋朝,包相爷陈州放粮,照妖宝镜一照,亳州宝气冲天,带着船来到亳州朱庄码头。还未下船,石崇已经迎到了河边。看着走下船舷的相爷,石崇拱手致礼:“相爷远来辛苦!”包相爷躬身施礼:“仙人怜悯百姓。”不待相爷上岸,石崇就跳上船头,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袋,向船队发米,大船三粒米,小船两粒米,亲手放进船舱,并盖紧舱盖。一个船夫看石崇神神秘秘,如同儿戏,缠着石崇给自己船上多放一粒米,石崇再三不许,无奈被缠不过,只得给他多放了一粒米。叮嘱船夫:“不到陈州,切不可打开船舱验看。”说完一摆袍袖,一阵风刮起,船队向西起航。刚离码头不久,那个嘎咕球子船夫向同伴说:“牛鼻子道人装神弄鬼!一个大船舱一粒米,闹着玩吧?亏得相爷相信!我是不信!我偏要看看到底有何玄虚!”说毕,伸手掀开了船舱盖。不料,方才还空空如也的船舱,突然咕突咕突朝外冒白米,再也盖不住舱盖。白米越冒越多,船舱再也承受不了,咕咚一声,一只大船生生被大米压沉,一船人也落入水中。喊叫声惊动了相爷,包拯看着一船白米沉入水中,而陈州百姓还等米救命,连叫“可惜”。弯腰查看沉船,一不留心,揣在怀里的照妖宝镜滑落河中。相爷不让打捞,扬帆向陈州赈灾去了。

这则“老包借粮”的故事主角,换成了石崇,而我们就站在石崇殿的遗址上。村中耆老给我们指点着当年殿堂的规模,何处是山门,何处是大殿,何处是偏殿,庙中有几个和尚,仿佛时光刹那间倒流了几十年。这座石崇庙躲过了历代兵燹,甚至躲过了日本人的炮火,但是,它,还是衰败在“大跃进”的炉火中,许多石碑被拉去焚烧为石灰,大树也被锯倒,最后,在“文化大革命”中,销声匿迹。如今,一片茂密的庄稼,遮盖了所有的历史信息。

我问村中耆老,石崇是谁?石崇庙里供奉的是谁?庙里的神像老人们倒是记得,不是石崇。至于石崇是谁,老人们只是笑笑,回说不很清楚。自小住在庙旁边的人,居然不清楚是什么庙,让人疑虑重重。

秋风起处,苍黄的豆田泛起一层金浪,仿佛翻开一页页史书。凝思之下,似乎有了推断:石崇,当然是那个历史上与“邓通”齐名的大富豪,石、邓二人富可敌国,但二人品格都有问题,邓通是汉文帝的宠臣,虽有“铜山”可以铸钱,但最后竟然饿死;石崇是晋人,做过太守,当过黑道,杀人越货,黑白通吃,巨富无疆,骄奢淫逸,后来被司马伦所杀,人品既不佳,名声也不好,只是曾经暴富罢了。这样一个人,还有谁会为他立祠纪念?除非有一种可能——石崇时代,是在司马氏从曹家篡夺政权不久,曹魏时期,曹操的老家谯县,曾经是魏朝的四座国都之一,经济发达,商贾云集,石崇,作为一个富商,在四大都城肯定都设有商号店铺,谯县,也有石崇的商号,靠近洺河的码头,估计会建有别墅会馆,蓄有家人仆从。司马伦突然乘乱兵之际杀了石崇,石家人为了保命,隐姓埋名,将别墅会馆改作庙宇,躲避追查——后来晋朝南渡,时过境迁,便改作“石崇庙”。不然,谁会为这样一个名声颇烂的人立庙纪念,何况还是在极重名节的封建时代?除非是石崇的子孙,才会编造出这么一个大众认可的“包相爷”交往石崇的故事,替祖先脸上贴金,而且,石崇还成了忧国济民的神仙。翻遍了史书,也翻遍了野史、神仙转之类,从未见过石崇成仙的记载,甚至在民间,敬奉的财神中,也没有哪一尊是石崇——尽管他生前富可敌国。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离庙最近的朱庄,守着这座庙的香火,可能就是石崇的后人,这里,就是石崇的祠堂。只是变姓埋名的时间久了,加上历代战乱,时间的沙漏里掩盖了历史的真相。

没有资料能证明这些猜测的真实性。因此,这只是猜测。考证的猜测,有时要大胆,但求证还是要小心为是。

洺河告别了亳州后,进入河南省郸城县,从亳州双沟镇顺着河堤,就到了郸城的白马驿乡。这座名扬古代的著名驿站,以曾经养过的白马,驰名中原,如今,已经没有人还记得它的荣耀。洺河在这里,河道逐渐收缩,说是一条河流,如同我们看“三江源”说它是“江”一样,心中总有一丝勉强。它就是一条稍微宽一些的水沟,流过镇子边时,还有些“理所当然”的生活污染,漂浮着文明和科技的“产物”。然而,询问故老,这就是洺河,就是“老包的运粮河”。这条河经过了六十年代的大力疏浚、河堤规整,即便如此,这样的水面宽度,当年的运粮船是怎样通行的?时间不过一千多年,世间就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巨变?

人力也能改变山川,也能让山河巨变。

站在“黑茨河”边,我们都发出了同样的感叹!

如果按习惯,中国人愿意把一条河比作一条龙——但洺河这条小龙被人斩杀了。当年,东西走向的洺河,在这里与南北走向的黑河十字交汇,形成水网,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河南、安徽两省边界的周口、阜阳两地区,联合兴修水利,把黑河整修了一番,修了一座桥,树了一座纪念塔。如今,黑茨河大桥已经破败不堪,不锈钢纪念塔犹然闪着金属光泽,然而,洺河却被这次“水利”害得拦腰被斩。在张胖店村边,洺河戛然而止,被一道大坝截住——设使当年如此,包相爷一定会焦急得一夜白头。过了黑茨河大桥,再翻过一道大坝,洺河河道再次出现。可是,她还是洺河吗?比如一个人被肢解、截断的那条腿,还能称作人吗?

走在河边,每一个行走者的心情,都复杂而沉重。

我们异想天开,把这段河流命名为“西洺河”。

第二天夜幕降临之时,我们到了郸城。

方志记载:老子李耳在洺河之畔立鼎炼丹,丹成仙去,留下丹炉遗址,“丹成”便是今天的“郸城”。可见,在先秦典籍里,洺河就有了身份,也许,当年她就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就像古籍里的云梦泽,与洞庭湖齐名的大泽,今天不是也了无痕迹了吗?她的滴水不留、无影无踪,既证明沧海桑田所言不虚,又说明人类对自然破坏改造的力量巨大,也使乐水的智者深深地恐惧——今天的洺河穿郸城而过,已经细如一线,污染得不忍叙述。河边的气息不欢迎人类停留,我们匆匆赶路。

第三天的下午,我们到了西洺河的尽头——汲冢。汲冢镇西头,西行的洺河留下一片河床痕迹,犹能看出古时的河道,新挖的一条水沟扭头西北,叫张新庄沟,绕了一个大弯,接上公路边上的水沟,当地仍然叫作洺河,但谁都知道,它不是。令我们没想到的是,这里仍然流传着老包放粮与照妖镜的故事;又没想到的是,一路上作为路标的“汲冢”,竟然是西汉名臣汲黯先生的墓地;更没想到的是,汲黯先生墓竟然还相对完好,高大的孤堆,青青的墓草,还有一个自愿守墓的老人。汲黯是汉武帝时的铮臣,晚年身体不好,武帝派他到治安不好的淮阳郡做太守,他以不能起床奏辞,皇帝特许他“卧衙而治”,留下“卧治”的美誉。他病死在淮阳,本应归葬家乡濮阳,可是淮阳百姓感念他的清正廉洁,苦苦留他,就葬在了这洺河之阴。今天,还留下一个地名以资纪念。

河滩之外,秋阳温热,拖拉机轰鸣着翻起黑色的土地,这里正在秋种大忙。望着已经变为良田的隐隐约约的洺河古道,望着高大的汲冢,有一种情绪纠缠不休:从洺河的最下游,我们就追着“老包”运粮船的印迹,到了洺河的最上游,汲黯冢结束了洺河。两个人,一个是两千年前的清官,一个是一千年前的清官,一条不算宽大的河流,从头到尾流淌的,都是“清官”的符号。清官或者气节,是我们这个民族文化得以流传的根本,知识分子的崇尚与追求气节,是中华民族独特而有别于其他民族的骨髓。由于清官稀缺,人民的清官情结就越结越深,几千年来,阴魂不散。这是我们的骄傲呢,抑或是我们的悲剧?

我们呼唤清官,我们需要清官,可是,事实是,“清官”不死,民主与法治就无从谈起,我们的民族无法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我们需要树立这样的意识。

2010年12月26日

徒步一条充满传奇色彩的河流

王 飙

国庆放假前,作协张主席提到一条当年与老包(包拯)陈州(今天的淮阳)放粮有关的河流——洺河,又被称为运粮河,说源头在淮阳的城湖,而河尾就在我们亳州油河集附近的三岔口,全长大约有二百华里,其中还有许多迷人的传说。于是,我们决定徒步洺河,沿岸寻幽探奇。

我们一行五人,于十月二日清晨,乘车到三岔口,即洺河、油河在此汇入漳河。我们的徒步也由此拉开序幕。

相传,当年陈州大雨连下月余,城湖泛滥成灾,百姓淹死饿死无数,皇上派两个国舅运粮去放赈,结果,出了开封,两人便开始沿岸私卖赈粮,老包知道后,急马追至太康时,粮食已差不多被两人卖光,气得包拯当场就把两国舅铡了。然而,此处离陈州已不到三百里,这粮食到哪里弄去呢?老包站在船头向东南一望,发现亳州境内的油河集(洺河、油河在这里相距二百多米)一带,仙气氤氲,别有光景,知道那里可以募到粮食。没想到他把船刚通过漳河的三岔口驶入洺河不久,岸上已有一个鹤发童颜的仙翁等在那里,他拱手对包拯说:“早知包大人来此借粮,石崇已在此等候多时矣。”包拯闻言大惊:石崇乃西晋富可敌国的人物,因一美妾绿珠而被族灭,怎么会在此成仙?石崇似乎已看透老包的心思,便呵呵一笑说:“天机自有定分,天意亦有定数,就像你我在此相遇一样。”说着,石崇便从身上掏出一小口袋米,他在大船舱里放两粒,小船舱里放一粒,然后,吩咐把船舱盖好遮严,到了陈州,自然会有粮可放赈。

老包告别石崇之后,一路西行,谁知刚离开油河集不远,便有一船夫好奇,以为是那老人故弄玄虚,便拉开遮盖船舱的油布一角向里看,结果,只见米粒见光便一粒变两粒,两粒变四粒,四粒变八粒,眨眼之间,那米已堆满舱,船夫盖舱不及,大米顺着揭开的口子往河里流,老包大惊,见白生生的大米流入河里,好不可惜,弯腰就想把流米的口用手堵上,结果,这一弯腰,上衣口袋里的照妖镜掉进了河里,因为急于去救陈州的灾民,也就顾不得去打捞了。

正行间,突然前方顶头刮起了强劲的西风,粮船根本无法行走。焦急的老包抬头看见岸上一座很大的庙宇,一问当地人,说是石崇庙。老包马上下船登岸拜谒一番,霎时,西风骤停,东风忽起,一路把老包送到陈州。

因为这些年的河流治理,洺河水清澈明丽,水草丰腴,鱼儿时跳水面,野鸭浮游清流,两岸的桐树白杨挺拔直立,脚下的落叶踏而成声,田野里待收的大豆叶如黄金,行走其间,真是秋色迷眼,秋风爽心,秋叶飘飘,秋水粼粼,秋景空明,秋意盈魂,秋游之人,不亦乐乎。虽是农忙时节,亦有农人暂歇地头,有时向他们打个招呼,有时向他们打听一些风土人情。特别是有几个疑问,一直萦系着我们的心:一、石崇庙在哪儿?二、石崇祖籍渤海南皮(今属河北省沧州市南皮县),生于青州,为什么这里会有石崇庙?三、石崇为官以劫掠致富,骄奢淫逸,又因富而灭族,名声并不咋地,为什么在这里会被人立庙奉为仙人呢?四、老包的照妖镜的命运如何?

带着这些疑问,我们沿着河岸一路西去,有说石崇庙就在油河集旁边的,寻访老年人,都说有,可具体的位置说不清,问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建石崇庙?他们也说不清。当第二天到河南郸城地界时,走到一个叫张庄的地方,一问,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竟然告诉我们,就在离庄有一里多路的洺河岸边。他非常热情地把我们领过去,果然河边立着一座近年刚建的小庙,他说这是前几年建的石崇庙,而原址在庙后二十米的地方,并且还告诉了我们当年的规模。当问到为什么在这里为石崇建庙时,他也说不清。但是,他却告诉我们一个故事,说石崇就住在离庙不远的大朱庄,他最好的一个朋友叫唐且,住在小朱庄。他说:当年他去赶集,有一个走江湖卖艺的,在丁集卖艺时问了大家一个很奇怪的问题:“谁知道晋朝最富的人是谁,最穷的人是谁?”没有人能答上来,他说:“最富有的人是石崇,最穷的人是唐且。”等人散尽,他对卖艺的说:“你知道石崇、唐且是哪里人吗?”卖艺的摇头说不知,他告诉卖艺的说:“就在我们张庄旁边的大朱庄和小朱庄。”卖艺人听了大惊。

接着,这位老先生还给我们讲了石崇与唐且的故事。石崇是这里最富的人,家财无数,而唐且家无余资,常空四壁。石崇与他相好,怜他家穷,送他钱财,一分不要。后来,石崇把三块金砖刻上字,埋到唐且的地里。一天,唐且刨地,“当”的一声,扒出金砖一块,上写:“天赐唐且一锭金。”唐且看了,笑了笑说:“外财不富命穷人!”随手把金砖抛到了地沟里。如此三次,唐且对金砖毫不动心,弄得躲在附近草丛里的石崇感慨万端。石崇觉得送钱他不要,那我就常常请他的客吧,因为是朋友嘛,唐且当然也不好拒绝。请客之时,富人免不了有夸富的心理,便常常向唐且炫耀他的稀世珍宝。唐且想,我不能总是吃人家的吧?于是,也用自家种的各种菜蔬请一次石崇。唐且有四个儿子,他在一棵大树下请石崇喝酒。随着树荫的移动,唐且一次次地吩咐四个儿子一个人抬一个桌子脚把桌子移到树荫里。这也算是一种炫耀吧。当时的石崇虽富有,却还没有儿子,于是,无比感慨地说:“我家虽富,可都是死财,你家虽穷,却有四个活宝啊!”

故事讲完了,张主席问:“石崇是生在山东省的青州,他从没在此处生活过,为什么会有他在朱大庄生活的故事呢?”老人家一摆手说:“这就找不着了,我也听上一辈讲的古。”张主席说:“可能是这样的,当年石崇被灭族时,肯定是有一支石崇的后人逃亡到这里,为了躲避追杀,从此改姓朱,并在此为石崇立祖庙,所谓仙人者,先人也。后来,晋朝灭亡,便公开祭祀起了石崇。这就是石崇仙人庙的来龙去脉吧。”

告别了那位讲故事的老者,我们继续趟着岸上的荒草野荆前进。一河两岸上的杨树虽然多,但叶子差不多都已落光,再也挡不住正午阳光的热烈,背着沉重的行囊,疲惫渐渐地爬上了身体。但是,只要看一看田野里劳作的农人们,他们有的在忙着割豆子,有的伏在地上点种着什么,有的压在拖拉机带动的耙上在耙地……便觉得我们这点累算不得什么了。

在河边遇一正在拉土的老人。张主席觉得他一定有故事,便招呼说:“老人家,可以歇会聊聊吗?”老人家笑意盈盈,一脸春风,停下来说可以。张主席问:“老人家贵庚?”答道:“虚度七十有五。”“老人家真是好身体,请问贵姓?”“免贵姓马。”“马老先生,请问这条河为什么叫洺河?”马老先生摇了摇头说,这个真不知。

张主席问:“那你知道老包运粮的故事吧?”马老先生听这一问,马上兴奋地说:“知道!听上一辈传说,老包的照妖镜就掉在我们一带。因为急着去赈济灾民,也顾不得打捞。后来,一个被人称作赵大户的财主听说了此事,当他知道老包的照妖镜不但可以识别人与妖,还能从镜里看出人的前生后世,于是便雇人在此打捞。他用了三年的时间,拉网式地把这一带的河底都挖了个遍,终于找到了此镜。当他站在船头接过还沾满淤泥的镜子,得意地拂镜而照的时候,却看到镜里映出的是一头咧嘴而笑的驴,差点把魂都惊飞了,镜子一脱手又掉到了河里。从此,他再不也提打捞照妖镜的事了,后来也有人想打捞,皆没有成功,从此这口宝镜就永远沉没在了洺河之中。”

告别马老先生,此时已是夕阳西沉,黄昏正飞快地降临。当我们经过一座桥时,简直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只见洺河的流水平静如镜,水上一个金黄的太阳,水下又有一个金灿灿的太阳与之对映,满天的红霞,被这面镜子映照出两个世界,两岸迷迷离离,草木影影绰绰,哪个是虚幻,哪个是真实?可怜手中的相机,镜头被我拉得长长短短,快门被我点得咔咔嚓嚓,却无法得到我想要的效果。看来纯美的还是立体的大自然,而非扁平的图片啊!不行走在大自然中,哪里能得到这份美透心灵的快感?

第三天清晨,我们便早早地出发。清晨的阳光,把大自然装扮得美轮美奂。河水碧蓝如洗,水草闪着金光,河阴绰约,河阳明亮,眼前的芦苇色彩变幻,远方的树影烟雾迷蒙。摄入镜头的景色,不亚于瑞士的风光。沿河而行,心情好不舒畅。当我们走到郸城白马乡的张胖集,却突然发现明河在此被截断,在张胖集的西边,便是一条河宽流急的大河,一问才知道叫黑河。原来明河是穿越黑河而过的,二十多年前在治理黑河的时候便把明河堵死了,从此,当地人便把黑河东边的部分叫下洺河,黑河西边的部分叫上洺河了。看到这种情景,我们极其可惜,为什么要堵死而不修河闸呢?

过了张胖集,洺河因为被截,河水不流,河床淤积渐窄。过了郸城,洺河虽在,但实质上已是一条死河。当我们走到离郸城四十里处的回龙集,洺河故道已经被平,原来发源于淮阳城湖的洺河在此消逝。

但是,这个回龙集却让我们惊奇不已,因为去年我们的赵王河徒步是开始于百尺河的回龙大寺,而我们这次的洺河之旅,看来就要结束于洺河尽头的回龙禅寺了,两寺又是一道一禅,这是巧合,还是存在什么机缘?哈哈哈,只是说说而已,不可当真!

在集上问一卖水果的老者,此处为什么叫回龙集?老者说,不知是何年何月,这集的西头有一菩萨庙,庙里住着一个以偷吃供果为生的脏兮兮的女孩子,衣衫褴褛,泥污满身满脸,是谁家的孩子也不知道,庙里和尚看她可怜,也不管她。有一年,年轻的皇帝登基后,因不满后宫的颜色,便想到民间去亲选一个可心的女子。皇帝请宰相找人算了一卦,说郸城城西四十里处有一菩萨庙,内有一无根之女,天下曼美无双。于是,皇帝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看到的却是一个其臭无比、其脏无双的女子,不禁恶心地退去。回到了宫中,就要斩算卦的人,谁知算卦之人大喊冤枉,并大声问道:“为什么不让此女沐浴熏香之后再见陛下?”皇帝一听有理,便急忙带着浴具又回到菩萨庙,命那女孩沐浴熏香,并换上干净的衣服,来见皇帝。皇帝大惊,以为是仙女下凡,便把此女带到宫中,后立为皇后。从此,这庙也便改为回龙禅寺。因为与龙有缘,此庙当年曾盛极一时。

关于此女还有第二个版本:说皇帝初见此女后,以为受骗,掉转马头就走。谁知还没走一里路,忽然大雨滂沱,急回庙里背雨,此女却在倾盆大雨中戏耍。皇帝进了山门,天上打了一个闪,“唰”地把那女孩通体照亮,皇帝以为遇到了天上的仙女,大惊!原来大雨洗去了女孩脸上身上的尘垢,现了本色。这便是回龙禅寺的由来。

洺河散记三则

杨 勇

石崇殿

南有油、洺、赵,北有武、洋、包,说的是怀抱古城亳州的六条河流,虽不比八水绕长安那般至尊气象,却也似六抬大轿,花团锦簇,拱月而出,恰好符合了这座汤都魏府,垂四千载历史的重镇身份。

徒步一条河流,特别是在去年走完赵王河之后,苦累并且回味,念念在斯,果然,当有人再次发起时,完全难以拒绝。无关美景,无关传说,只是觉得,又一年过去,心上沾了多少灰土呢?悲喜还那么真切吗?也许只有将身体放逐于大野,捡拾心灵上生出的油油绿色,以此才能证明尚未迷失的自我吧。

所以,走哪一条河并无所谓,然而,最终选择徒步洺河,仍然缘起于一个传说。

三闸口,又名三岔口。洺河、油河迄油河集徜徉结伴,在此处并为漳河东流,站在卡在“丫”型脖颈的桥面上,晨雾从河面上升起来,一只白耳狗无虑地在我们脚边跑来跑去,并不妨碍我们倾听村书记谈兴遄飞。这就是当年包青天“陈州放粮”的运粮河啊!一千年前,包公自开封府沿漳河上溯,到了这个岔口上,接着发生了一件神异的故事。

这出包公案,铡的是国舅爷,传说的亳州版本是,当年共有四个国舅为害,包公发怒说:“跑了一个就是神仙。”究竟跑掉一个,后来成了八仙里的曹国舅。贪官铲除了,可是粮食也被倒卖光了,拿什么来救济灾民呢?包公夙夜兴叹,苦无良策,只好启用仙人所赐三宝之中的阴阳宝镜四面照去,发现陈州以东亳州辖内财气冲天,于是便带着空粮船队沿河而来,到了石崇殿,从已成了仙的石崇处借来了粮。

我们沿着河岸上溯,揣摩一千年前粮船的故迹,水波不兴,思绪却早已被通透的林风摇动了。遥想当年,水且宽,浪且急,包公独立船头,手持宝镜照开河道浓浓的晨雾,却见远处石渚上有一青衣羽士控襟独立,人影清晰之时,天地间的水雾突然都消尽了。那道人手玩一只红珊瑚,即近即近,忽然含笑一揖,已在船上,言道:包相远来辛苦,石崇久候了。于是各有言语,临别,石崇指着空粮船说,我在这大船上且放两粒米,小船上只放一粒米,布缦严实,行至陈州方可打开,切记了,切记了。可恨人心终究有妄想,当晚船队泊于白马驿,船夫偷看,一股白米喷泉般涌出把他打落,枉有一身好水性也死在河中。那米狂涌不止,不一会儿竟将这艘船压沉了。包公心疼也,弯腰叫苦:哎呀呀,救命米啊。不想宝镜从怀中滑落,竟遗失到河水里去了……

我们现在知道,即使是一些离奇的传说,背后也会深藏一些历史的真相。亳州油河集上,的确是有过一座古老的石崇殿。细细思量,实在令人惊异。石崇是什么人呢?三国归晋之际,此人富甲天下,却担着大大的恶名。一则出身不正,靠着任荆州刺史时劫掠过往客商而发家;二则骄奢凶狠,斗富、杀姬之事,矫舌发指;三则结局凄惨,“落花疑是坠楼人”,他因绿姝肇祸,身死东市,亦可谓不辜。古人重节操,岂有为这样一个不仁、不义、无礼、无智之人建造殿庙祭祀的道理呢?

同行的张超凡先生有他的推论:亳州,是魏武帝曹操的家乡,魏晋时期是国家五座都城之一,以石崇的为人,狡兔三窟,在此建有别院当属正常。晋廷八王之乱,石崇被问斩抄家,或有一支族人避祸到此,改姓埋名,这石崇殿就是他们的家庙啊。

如果假设成立,传说竟似也有了解释,谁会宣扬石崇借粮?那正是其后人行善,却假托祖先之名,这是赎孽呢;又所谓成仙了道,不正是隐恶且扬名么。自古英雄羞名桧,我来坟前愧姓秦,类这般心迹,岂能逃出有心人的眼底呢?

下午时分,我们在当地老人的指引下,终于来到传说之所在。远远的一间红砖小庙,新得不成样子。小庙四面,都是豆子地,这豆子叫“八月炸”,农历八月下旬,恰是成熟的时候,一片片、一堆堆,眼里都是豆叶的黄金色,我们戏谑着说,这分明是当年的金谷园啊。独有庙前卧倒一棵枯树,枝如虬龙,筋劲似铁,据说还是拆庙时期的遗存。

据村人讲述,拆石崇殿是在1958年左右,那时石崇殿的规模还好大,有三进院落,主殿塑像玉面堂堂,衣冠而坐,有四立像陪侍。殿后还有牛栏,四围有柏树林,一年四季郁郁森森的。大殿四围几个村子都姓朱,陶朱公的朱。他们已不晓得是不是石崇的后人,但凡姓朱的老人,都曾在这个大殿里烧过香的,连现在这间寒酸的小庙,也是朱大庄村人集资建造的。但这能怎么样呢?豆子茁壮地生长着,一茬茬,一年年,一切经营也都成了遗响。

都逃不出时间啊!时间让一切有价值的、没价值的,都腐朽去。晋至于宋,变迁了多少呢?五胡、五代……宋至于民国,变迁了多少呢?元屠、清屠……哪怕隐着姓,吞着声,背负着永远丢不开的包袱,又当如何呢?一点一滴做在眼前,不背离,不放弃,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持着这种传承呢?中国人苦苦守的,是祖牒啊!我未生时谁是我,我死之后我是谁?古人,怕回不去呀!

时间,又是最可笑的。若轻视它,还真是一钱不值呵。在距遗址不过一华里的墙上,赫然刷着这样一幅巨大标语——“距离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还有89天!”,这可能是史上最速朽的东西了。

汲黯冢

我们在第三天的中午赶到了汲冢镇。冢是大坟,历史上姓汲的大人物太少,那里埋葬的会是汲黯吗?打尖在镇上的一间拉面馆,老板是个小伙,没精打采的,竟摇头说没见过什么大坟头,心下一沉,会破坏得这么干净吗?闷闷吃面时,谁不小心夸赞了老板娘漂亮,身为作家,可是拥有官员以外世上第二张生花妙嘴呀!于是,老板被赶进了灶间做菜,于是,我们如沐春风。在老板娘莺歌一般好听的话语中,我们欣喜地获知大坟头尚在,而坟里埋葬的,的确是名臣汲黯。

稍稍多聊了一会儿。一名同伴在店内结账,其他人兴致勃勃地站在店门口继续听老板娘讲汲黯墓的传说。可惜,现在的坟头只有原来三分之一大小了,听老人们讲,这坟头四角上各埋有一只金鸡,村人挖土时都跑了出来,有人打死了一只,拾起一看果然是金的,结果发了大财。我听了心中沉痛,这传说其实是大墓被盗的隐喻啊。

结账的同伴出来悄悄说,老板多算我们十几块钱。我们说值。一得一失,接受自然的法则,不亦快哉。按照老板娘指示的方向,还要沿公路走两里多,公路上尘土飞扬,不似清幽的河畔小道,让人疲惫。好在有同行的黄凤云女士给我们讲汲黯的故事。汲黯是汉武帝时的大臣,反对严刑峻法,反对劳民伤财,他性格孤高刚直,对位高权重的丞相田蚡、大将军卫青都是一揖行礼而不叩拜,对以言辞、刑名而得宠的公孙弘、张汤更是视如仇敌。汲黯屡次顶撞汉武帝,却被武帝称为社稷之臣。

因为不存希望,所以也无所谓失望。由一块“汲黯冢遗址”的横石处拐进向西的土路,抬眼看见了短短相别的洺河水,一个残破且满布洞穴的大土丘耸立在我们的右侧。这土丘,高约三米半,东西长约三十米,南北长约十八米。丘上杂草半青半黄,也不茂盛,上下左右乱长着一些细树。靠路的一方,一堵砖墙象征性地遮掩了一下,里面一间红砖房,上着锁,似是庙堂,两边各有青砖围成的长坛,靠里的坛子中间插着根桐木条,半尺长两指宽,就是神主位了,坛里积满了厚厚的香灰,四下,是一堆堆的红炮皮。这里还有很好的香火。

大坟旁边,找到了守墓人张允庭先生。

这个大墓啊,说起来可真叫人心疼。据记载,原先四下还有汲黯祠、卧治阁、清风亭、四间楼,还有一块宋代的石碑。可是啊,现在只剩半个土丘了。明末李闯过淮阳,张刚南、张刚北兄弟守土作战,失败后被堵在汲黯祠里烧了,连带烧毁了清风亭;抗日战争时期,汉奸刘小孩献媚,把石碑拉去烧石灰为日本人修炮楼,村人都敢怒不敢言,幸好有一个老秀才偷偷把碑文抄写了下来;解放初期,建新小学,要造课桌,一个姓魏的校长带人放倒了坟顶上的那棵大紫檀,那可真是一棵好树啊,那么粗,我们八个小孩拉着手都抱不拢。这件事是错的,政府要求魏校长写了检查。可是后来谁还管呢?卧治阁拆了,四间楼拆了,七十年代修河道又把坟头土挖走了一大半。

听惯了,听厌了,风雨千年,一朝毁灭,毁弃的是历史,也是人心。站在丘顶,站在二十一世纪边上,一阵风来吹动草木,仿佛一声长长的叹息,又似不忍闻的呜咽。真是愚昧啊!我忍不住说出声来,内心充满羞愧。愚昧是不识字吗?愚昧是不富裕吗?愚昧是不了解自己,是不懂得敬畏,是无知地使用权力。

公元前121年,匈奴浑邪王率部众降汉,汉王朝功业辉煌,武帝为显大国气派,下令发两万辆车接运,国家无钱,就从民间征马,民力有限也不愿配合,武帝因此要诛杀长安县令。汲黯说,长安县令没罪,你只要杀了我汲黯,百姓就肯献马匹了。但是有必要为了一时的威风而让天下骚动吗?武帝默然。后来汲黯又劝告武帝说:百姓是国家的枝干,为树叶而伤害枝干的做法,是不对的。他的直谏,有时甚至到了愚直的程度,一次他竟当面对武帝说:陛下心里欲望很多,只在表面上施行仁义,又怎么能真正仿效尧舜呢?说这样的大实话,人主肯定不喜欢,所以汲黯始终不得重用,后来竟以九卿之位任用于地方,汲黯不甘心去,说我有病,武帝说,你躺着也得去,这就是卧治的由来。然而,面对暴戾嗜杀的汉武帝,汲黯能苟全性命,并善终在淮阳,不也是他的幸运吗?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汲黯晚年卧治淮阳,政令不作更张,于是淮阳大治。卧,是一种行为,也是一种境界。一个官员,谁能在殁身两千年后还享有百姓的香火呢?

这个道理,说透在柳宗元那篇《种树郭橐驼传》里。种树者不要强为妄作,不要过度干预,其实就是道家的治政主张。汲黯好黄老之术,他在淮阳的成功,只是懂得把执政者过度的、难以约束的权力关到笼子里去,这样,人民就能像树木一样适性地生长,并结出华美壮硕的果实。

告别汲冢,天色渐暗,我们继续在路上,忽然想起黄庭坚的一句诗:汲黯不居中,似非朝廷美。

太昊陵

沿河道进入淮阳后,口中便念叨着《诗经》中那首《陈风·泽陂》:“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彼美一人,伤如之何。”在漫吟声中,岁月不觉流过三千年。仿佛遥见那古时的陈都宛丘,万亩城湖,清风徐来,将蒲荷清气,于乾坤吹彻,而美人隐于莲船间静静地等候着谁的到来?

我们徒步沿河上溯,寻着脉络攀缘历史的足迹。洺河的起源,据说是从东湖,东湖再西,就是龙湖,龙湖之侧,还有两个大湖,淮阳县就漂浮在这一座连一座大湖之上。三千年过去了,一切都没有改变,这城,犹然以其绝异特秀的水乡之姿,凭空留驻在苍莽中原之地。只为守护着一个人吗?若从九天之上俯瞰,几块湖水青碧一杯,细看又如丰腴的臂膀,怀抱着一块小小的陆地,那里就是人祖伏羲定都与长眠的地方,如今有个名字——太昊陵。

洺河就像一个向导,将我们一步步引来,只是在步入淮阳境内,我们才忽然醒悟到此行的意义。小小的苦旅,竟是拜谒中华文明起源的神游啊。而作为向导的洺河,也以它的身体演绎着历史的沧桑。我们起脚处是一道多么宽广的大河啊,追索上行,却见它先断于张胖店,又断于回龙集,仿佛数百年一次中华文明的大劫难,每当这样的断续,下游看见上游,有所余幸,上游看不见下游,却是何等绝望的历史时刻啊;在云交这个村庄,河道又折开,仅以一渠勾连,似是历史被人为地篡改,历史的故道究竟在何方?近处尚有遗迹可考,太远则已杳不可察;进入淮阳县以后,水流纤细,河边村人,为出行方便,每每填河为路,圈河为塘,各为一块天下,如上古部落,虽然是各自的历史,却都是中华文明的渊源。最后,我们怅然站在一片新耕的田野远伫东湖,西去已无水可援,考证的历史已至山顶,而传说中的人祖如在天外,山顶望天,知其所在而不可触见,似乎犹能闻得到晚风中吹来的缈缈荷香,看得见湖畔楼阁的巍巍尖角。人祖创造文明,却又匿身于传说之中,化身符号,化为神明,似乎久驻人间,惚惚恍恍,又似隔绝人世。河流不达,我以何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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