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地北双飞客
请来带女儿的保姆,因为家中突发急事,急匆匆地走了。我与先生一下子陷入了担忧之中——这可怎么办?我们两个在单位每天都忙得如陀螺一般,怎么照顾孩子呢?再找个保姆吧,去家政公司好几趟也没找到个合适的。
远在北方的婆婆来电话说,要不把芮芮送到北方,她帮我们在家里照顾,这样也不耽误照顾年迈的老爷爷。我们想了许久,没同意,想到把芮芮送到几千里外的北方,女儿又出生在南方,肯定不适应北方的气候;想起我以前在婆婆家待了不到十天,皮肤就出问题,她嫩嫩的小皮肤怎么禁受得住?
此路不通,彼路也不通。先生仿佛是下定决心似的对我说:“要不,你辞职吧……回来一心一意照顾芮芮,也免了我的后顾之忧。少了你这份收入,虽说肯定会差些,但总不至于饿到你们娘俩。”
我纠结,一夜未眠。
在路路不通的情况下,我不是没有考虑过辞职,但当动到这个念头的时候,我真的很可惜那份收入,虽说不算非常高,但也不算菲薄了。生芮芮产假之后也是因为没找到人照顾芮芮,我也动过离职的念头,但上司没答应,让我尽量克服家里的困难,并允诺给我加薪水。我回公司后,公司没有食言,给我加了不少。如今家中所有开销,包括保姆的报酬,都是我的那份收入在支持。
养孩子是烧钱的活动,有了芮芮之后我才相信这是真的。芮芮自从断奶之后,一罐牛奶粉只喝了半罐不到就停了,她一喝牛奶粉就上火,皮肤上生小红点,后来咨询医生开始喝羊奶粉。羊奶粉喝了不上火,因为脂肪颗粒比牛奶粉小得多,所以婴儿容易消化吸收,免疫因子是牛奶粉的数倍,喝了不容易生病,只是贵了好多。牛奶粉900克一罐,而羊奶粉只有600克一罐,还比牛奶粉贵1/3还多。刚断奶那阵,几乎是三四天就一罐,再加上金奥聪、全元康、鱼肝油、尿不湿之类,林林总总,花费真是不菲。
房子银行贷款本来是十五年期的,但我这人就是欠不得别人债,哪怕是银行的,也觉得很不舒服,心里有个疙瘩在那里,也许是小农意识太浓吧。两年后彻底还清,我舒了口气。房贷刚还清,婆婆又病了,先生将婆婆接到上海来治病、手术,前前后后又花去了好几万。
说一点不心疼那是假的,但这是应该花的钱,父母养儿女就是为了防老,对待这方面,我不能也不应该说半个“不”字。去年哥哥在老家城里买了两个商铺门面房子,他选择一次性付清,因为这样每平方米会少三百块钱,又因为卡车的吨位不够,把旧卡车卖掉重新买了个大吨位的卡车,两项四十多万元。款不够,我就打了一些过去给他救急。
辞掉工作全心照顾芮芮也不是不可以,但想到此后所有负担都压在了先生一个人身上,我就有点犹豫。一个家,是需要双方共同承担责任,不可以把所有重担全压在一个人肩上,那样他会很累。男人也是人,女人也是人,男人只是体格比女人强健些而已,其他方面也不一定强过女人多少,甚至在某些方面,男人比女人更脆弱,心底深处同样需要呵护与照拂。男人表现得强大,不过是因为社会把担子强加在他们身上而已。所以我不大赞同一个家由男人一人风雨一肩挑,除非是这个男人真的是个强者,妻子的那份收入对他来讲不过九牛一毛。男人在苦苦打拼的时候,又有谁去细心地探看过他们心里的泪水?
所以,一定要为他分担一些,尽我所能。
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我打电话给爸爸,我想爸爸毕竟经历的事情多,听听他的意见。爸爸一听我说要辞职就急了,说这么年轻不上班怎么行?芮芮再想想办法,终归能有办法的。沉吟了一会儿,爸爸说:“不如把芮宝宝送家来吧,爸爸、妈妈还有二嫂帮你一起带。”
我说:“那怎么行?你们不是在带大哥的孩子吗?再说二哥的菡菡也才上幼儿园,还是要照顾的,二嫂又怀孕了,老奶奶还要照顾,不能再给你们添负担了。”爸爸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芮芮照顾好,如果你们不放心老屋条件不好,旁边有水潭,就把芮芮留在你二哥新家里,那边没有水潭,门口也没有汽车来来往往,条件也好,电器也一应俱全,再说你二嫂也可以帮忙照顾,她有文化,可以教育芮芮的。你们要是想芮芮了,隔几个月回家看一趟,隔得也不是非常远。”
听了爸爸的剖析,我有点心动了。但先生依然不答应,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儿女心非常重,舍不得芮芮离开。他常在外出差,有时候工作实在忙得脱不开身,礼拜五晚上回不来,他就礼拜六深夜里往回赶,礼拜天又要走。有一次他去深圳总部开会,中间隔了一个礼拜,再回来的时候女儿好像有点不认识他了,不肯叫爸爸,也不肯让他抱。以前他一回家,芮芮总会甜甜地叫爸爸,又亲一口爸爸的。这次没有,而且芮芮还往我怀里躲。我察觉到先生的眼圈立刻就红了,他摘下眼镜低着头钻进了洗手间。
我们终于还是听了爸爸的话,将女儿送回了老家。
回乡短短三天,却像经历了三年一样漫长。丢下幼小的女儿在远方,我与先生归程一路默然。
到达上海,已是近晚上十一点了。赶上了最后一班回家的地铁,回到别了三天的家。想这么晚了,爸妈许是睡了,就不打电话给他们报平安了。谁知不一会儿,爸爸打电话来了,得知我们平安到达,他们才放心去睡。父母的心啊!
细想一路,只觉被一个“情”字所萦,所绕,所牵,所绊。
那份淡淡的无法言说的情——兄妹的情、父母的情、祖孙的情、对女儿的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是啊,情为何物呢?让我在今夜的梦中,再走一遍回乡路,再温一遍这份情吧。
(一)回家
该收拾的收拾了,该请的假请了。先生的工程正处于节点上,但也没办法,也只能硬请了,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与公司保持联络。
东西真不少,光女儿的奶粉就十多罐。
九日清晨六点二十分的火车。
138号的邻居李伯伯开计程车,头天晚上跟他联系好了,早上送我们去火车站,怕太早了在路上临时搭不上计程车,耽误了火车可不是好玩的。九日早上四点多起来了,吃些早餐,把还睡得香香的芮芮抱起来,快五点半坐上李伯的车子就出发了。
车在高架上,快到火车站的时候,我问李伯:“伯伯,听说你还有一套老房子在火车站附近是吧?”他说:“是啊,快拆迁了。”我说:“拆迁费一定不少吧,在市中心一套老房子拆迁费一般都要上百万吧。”他说:“拆迁费有一百二十来万,还有一套在虹口区,明年大概也要拆迁了,价钱应该差不多。”
李伯只有一个儿子,现在住的138号的这套房子是六复七的,总面积有一百六十多平方米,六层与七层贯通,乳白色的螺旋形楼梯蜿蜒而上,七层顶上有一个大大的露台,撑着一把沙滩伞,还有一个秋千,还种了许多花草盆景,看上去很不错。
我说:“李伯你儿子好有福气,一辈子不用干活儿也有饭吃啊。”李伯说:“有利也有弊啊。你看看,上海本地的年轻人中有几个有斗志的?被父母给的安逸生活惯坏了啊!我看还是像你们这样的新上海年轻人好,有斗志,肯努力,靠自己的力量奋斗,这样好。我儿子早上睡到七八点都不肯起床,唉,我儿子要是有你们一半的勤力我就开心死了。”
这计程车本来是李伯的儿子开的,但儿子嫌辛苦,所以大半的时间都由李伯开。
我想也许是的,事物终有它的两面性,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唾手可得,不用费脑筋,就失去了目标,对于一个人来讲也未必是好事。
到火车站广场的时候,六点还不到。我们在候车室等了一会儿,芮芮在她爸怀里还没醒,睡得甜甜的。早上给她穿了个小短裤,系了个小红肚兜,脚蹬一双小凉鞋。平日里就给她穿个小凉鞋,系个小红肚兜,因为天热怕焐多了不好,又不敢总让她吹空调,怕她感冒。她穿个小红肚兜,蹦蹦跳跳,小屁股一撅一撅,嫩嫩白白的,总想上去拧一把。照顾芮芮的阿姨对芮芮亲得很,说她活泼可爱得像个小哪吒。
上了火车,一看人还真不少,是双层空调车,我们在上层,空调开得有些低,感觉有点冷,赶紧给芮芮套了一件小褂子、一条裤子。这么一动,芮芮醒了,看了看周围陌生的环境,有点疑惑和茫然,小嘴咧了咧,想哭。她爸赶紧说:“芮芮,我们在火车上呢,这叫火车,我们去外婆家,别害怕。”我说:“芮芮,别怕,有爸爸妈妈在这里呢。”对面座位上有一个小男孩,估计五六岁光景,挺可爱,过来拉芮芮的手,嘴里叫着“妹妹妹妹”。芮芮居然没抗拒,还跟他握了握手。男孩妈妈说,小孩子之间就是亲。
一会儿芮芮就和小哥哥打成一片了,在过道里有滋有味地玩着,小哥哥还喂旺仔小馒头给芮吃。
先生见芮芮自顾自在玩,就想趁着空隙拿出笔记本电脑做点事情吧,谁知刚把笔记本打开,小家伙就看见了,凑过来,拿肉乎乎的小手在键盘上敲来敲去。我说:“你赶快收起电脑吧,芮在边上你做不成事情的。”先生依言想合上笔记本,小家伙不依了,小肚皮一挺,不高兴地大声哼唧起来。没办法,先生只得关掉笔记本电源,放在腿上,任凭小东西在键盘上尽情地敲。
我也乐得小东西不来缠我,双手撑着下巴颏,手肘支在车窗边沿上,透过玻璃看那流动的风景画。火车在疾驶,我藏身在这飞驰的巨兽里任凭它载我奔向远方。
昆山过了,快到苏州了,列车广播里在介绍苏州的风土人情、山光水色。江南就是好,眼前一派碧绿田畦。时令已是立秋过后,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早稻收割完毕归仓,晚稻秧苗栽下去一月有余,农家最最火热、最最累人的“双抢”告一段落。然而,现在的人似乎都懒了些,农民也不愿顶着烈日战“双抢”了,只插一季中稻,口粮够了就行了。此时,中稻正在争先恐后地抽穗拔节,一眼望去,一片连着一片,仿佛茸茸的绿毯铺展到天边。
“双抢”是一年中农民最忙、最累的一段时间,也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要持续近两个月。这段时间,要抓紧时间收割早稻,然后耕田,一定要在立秋之前将晚稻秧苗插下田。同时要“抢”早稻和晚秧,所以谓之“双抢”。立秋当天夜里零点前和零点后插下的秧苗长势会截然不同,这种奇妙的现象一直令我感叹造化的神奇。所以,立秋那天晚上,你会看到水田里还有许多人就着模糊的星光加紧插秧,尽量将秧苗在零点之前插下去。
“双抢”时节正值暑假,所以我小时候家里一到“双抢”,全家人一起上阵。烈日炙烤,蝉声嘶鸣,然而不能歇息。早稻被收割、挑回家、脱粒,然后铺在晒场晒。那时候田间路不好,没有拖拉机,完全是人力挑。接下来是耕田,没有机器,用的是水牛和古老的犁耙,也亏了我那从事教育工作的爸爸,犁起田来也还有板有眼,那头老水牛在他的指挥下自如地拐弯、使力。田犁好耙平,要准备插秧了。插秧前要把母秧田的秧苗拔起来捆成小秧把,再扔到耙好的大稻田去插。
我和两个哥哥负责拔秧,由爸妈把一小捆一小捆的秧苗挑到大田去插。正午水田里的水被太阳晒得滚烫,我们在烈日下汗如雨下。我倒不怕天热,但我怕蚂蟥和水蛆。水田淤泥很深,穿胶靴做事非常不方便,没办法,只得光着脚。这可让饥饿的蚂蟥逮着机会了。
蚂蟥学名叫水蛭,它的头部有吸盘,遇到人或其他动物时就附着在皮肤上吸血,吸血的同时分泌一种抗凝血物质,有麻醉作用,所以蚂蟥吸血的时候人一般感觉不到疼。蚂蟥非常能耐饥饿,有时能一年不吃任何东西,但逮到了机会就会撑死了也不松口,能吸大于自身体重两到十倍的血。因为蚂蟥吸血不疼,所以有时候我拔秧忙时就忘了害怕,但等我抬起腿时,赫然发现两条腿上附了四五条蚂蟥,我赶紧用秧把使劲打,使它们掉下来。不能硬拽,越拽它会吸得越紧,伤口会更厉害,要用秧把打或用手使劲拍。打下蚂蟥后腿上就有四五处在流血,因为蚂蟥吸血时分泌一种抗凝血物质,所以被咬过的伤口不容易止血,我也顾不了那么多,爸妈在等着秧苗呢,我得赶紧拔秧。
蚂蟥的再生能力非常强,要杀死蚂蟥,不能用刀砍,就算砍了几十段,它能又长成几十条蚂蟥。这个我们都知道,所以逮着蚂蟥就把它像翻布袋一样地翻过来,再放在干燥的田埂上用烈日曝晒,一两天就能让它上西天。再不就是在蚂蟥身上撒盐,洒盐的话就不用把它翻过来。因为蚂蟥的表面分泌了角质膜,这些滑溜的黏液保护着它,一撒盐,由于盐的渗透作用,穿透蚂蟥身体表面的角质膜,致使蚂蟥身体内部的体液快速流失,等体液流失干净,蚂蟥身体不断收缩变干,就上西天了。
记得有一次家里的水牛在湖里洗澡出来,身上趴了一个巨大的蚂蟥,因为吸饱了血,那只蚂蟥足有一个春卷那么大,还透着微微的红色,恐怖极了。我们用一个大扫帚使劲打啊打啊才将蚂蟥打下来,老水牛似乎也懂,兀自站着不动。打下来后,牛身上的伤口处血仍流个不停。
还有水蛆,我也怕。水蛆则跟蚂蟥不同,它不吸血,只是咬你一口,但就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口,会痛得你大叫一声,那感觉就好像是被一根针猛然扎了一下。抬起腿看时,皮肤上隆起一个小白包,包中间一个小孔。水蛆已跑到水底,连影子也看不见。
最早的时候家里还没有电风扇,爸妈汗流浃背地劳作回来后,我和哥哥就用蒲扇使劲给他们扇风,每当这时妈妈就跟我们说:“你们一定要发狠念书,农村不是人待的地方,不发狠念书考出去,以后一辈子受苦。”我牢牢记住了妈妈这句话,同时也深深体会到当农民的艰辛。那时有交不完的税,纳不完的粮,黄汗淌黑汗流收获的粮食,公粮一交,一大堆粮食就成了小小的一堆了。有些农民交完公粮后一家人的口粮都不够了。数千年了,农民永远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所以说免农民重税是多么开天辟地的一件事啊。希望这是农民好日子的开始。
妈妈的这句话成了我努力读书的巨大动力,从小我的成绩就一直名列前茅,我那已过世多年的爷爷一直以我为骄傲。为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建设而努力奋斗是大道理,我只是实实在在地循着妈妈的小道理而不断努力。我永远忘不了爸爸在淤泥多深的稻田里挑着一担沉重的湿稻子时那摇晃踉跄的身影。为此我心疼得无以复加,却毫无办法。
列车员过来收垃圾,我的思绪暂时中断。她一走,我又朝向了窗外。江南水多,水潭连着水潭,里面大多是一潭荷叶,荷花开势日渐式微,倒还是有一些莲蓬一枝独秀地挺在那里,肚里藏着肥硕的莲子。
脑际浮过辛弃疾的那首《清平乐》了:“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如此豪迈粗犷的辛弃疾,也能写出这等温婉清新的小词,真是令人不由得青眼相看。想他的《破阵子》何等振奋人心,惊破敌胆:“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铮铮铁骨的英雄男儿,也有他的绕指柔情:“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这首词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只知道读到这里,我会觉得整个身心都掉进去,掉进宋词那平平仄仄、清清亮亮的韵脚里去了。
苏州我以前去过,只是为了公事应酬而去,来不及去细细领会。我想,及待哪日气定神闲地细细领会之后,一定有如莲花附足,步步皆会生香。
那么多的景点,每一个名字都令人低回不已:采香泾、馆娃宫、琴台、玩花池、披云台、望月台、响屧廊……而这些名字,又与另一个美丽绝伦的名字关联在一起,这就是西施。
对于西施,对于这样一位与我横隔千年时空的绝色女子,我却常常觉得似有一丝怜惜与叹惋。她是越王勾践为了打败吴王夫差而落下的一枚棋子,美丽如斯,柔弱如斯。夫差情迷于西施,为她花大代价建造馆娃宫,陪她在采香泾摘花,在披云台看云走云散,在望月台赏月圆月缺,在响屧廊听莲步生音……
一开始,西施的确是怀着政治间谍的目的去媚惑吴王的,及至与吴王耳鬓厮磨之后,发现他并非奸佞之徒,并且如此深情地爱着自己,这个美丽女人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彩云恋月,她也真的爱上了吴王夫差。宋朝词人吴文英《八声甘州》里说:“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如此的琴瑟和鸣,一开始也许并不完全出于真意,然而到了后来,真的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及至后来,越王勾践打败了夫差,又将西施来了个兔死狗烹,将她沉江而殁。至于什么范蠡与西施驾一叶扁舟,泛于五湖,只是怀念并且怜惜西施的善良的人们美好的臆想罢了。
正当我沉耽于对苏州的怀想之际,先生轻轻推推我,叫我看好芮芮,他去给芮芮冲奶粉去。我回过神来,再看一眼窗外明媚的苏州阳光,想苏州如同静女,只是恬淡娴静地立在那里,不必去探问她姓甚名谁,只需远远凝望,便心如井水,清亮润泽。
芮芮估计是肚子饿了,拉着我哼哼唧唧,我说:“芮芮乖,爸爸去冲奶了,马上就来。”我把她抱起来坐在座位上,拿了一小粒旺仔QQ糖放她的小嘴巴里,她嚼得挺带劲。奶冲来了,芮芮用两只小手抱着,把奶头塞进嘴里,咕嘟咕嘟喝得欢实。那奶头早就被她咬出了老大一个洞,要在小时候还怕她会呛着,现在不会了,我也乐得不用换,用破了大洞的奶头吃奶还省事,米粉放多点,奶冲厚点都不怕,照样畅通无阻,一瓶奶三下五除二就被小东西倒进肚里去了。吃完,芮芮懂事地叫着妈妈,把空奶瓶递给我,又跑下去跟小哥哥玩去了。
看到这小东西从那么丁点儿大长到如今这小样儿,我心里有点安慰。个头将来应该不小,二十个月的她比二十二个月的张忆琳明显高出许多,张忆琳妈妈就说芮芮以后个子肯定像她爸爸。我开玩笑说,得,千万像她爸,可千万别像我,她爸一米八,我不穿高跟鞋站他边上,简直就像个小矮人。可芮芮也不要太高了,一米七就够了,女孩子超过一米七五就有点迫人的感觉了,省得男孩子看了不敢追,又不想她去做模特。张忆琳妈妈乐得咯咯笑。
时间在空间的位移里也悄悄前行,快十二点了,该吃午饭了。我们带了方便面还有面包之类的东西,想着待会儿看看餐车里的快餐质量怎么样,好就买一份,不好就干脆吃点方便面算了,反正还有两个多钟头就到了。
餐车来了,先生让乘务员拿一盒快餐过来看看,透过透明的快餐盒盖,看到里面是雪菜毛豆炒鸡块,里面有点红椒丝,还有凉拌海带、油焖茭白,另外是米饭。十块钱一份。我不想买,先生说:“好歹买一份吧,光吃方便面会上火的。”我说:“那就来一份吧。”盒饭味道并不好,美其名曰炒鸡块,其实就几小块鸡骨头,有点辣味而已。“成本估计两块钱都不到,卖十块钱,抢钱呢。”我说。先生说:“这是周瑜打黄盖,又没人强拉你买。”我拿白眼翻他。
我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嚷着要吃方便面,先生就去冲开水。他回来就往嘴里扒拉盒饭,居然吃光了,还剩一点菜,我把这些菜拨进方便面里,好歹增点味道,物尽其用吧,丢了也丢了,怪可惜的。
下午两点,到达终点铜陵车站。我抱着芮芮下车,一下车才知道车内车外原来是冰火两重天啊,外面骄阳似火,烈日当空,空气像是裹挟着一股火喷过来,我抱着芮芮逃也似的躲到一块遮阳的地方。先生在一件一件往下搬行李。“要我帮忙吗?”我问。先生说:“你看好芮芮就行,我一个人可以。”
好容易出了站,立刻就有人上来问要不要出租车。我说了目的地问她多少钱,也许她看着我们不像本地人,好蒙,就眼皮也不眨地告诉我说要七十块。我心里暗自庆幸之前问过老爸这一程大致的价钱,老爸说顶多五十块,现在又不是春节。我说:“三十五块,走吗?”她做了一个要厥倒的表情,说:“三十五块,怎么可能?我油钱都不够啊。”我说:“那就算了,反正这里出租车大把,你不去自会有人去。”我作势要找别人,那女司机急了,挡住我说:“好了好了,我亏点就亏点吧,这样,加五块四十块可以吧?四十块把你们送到家门口。你看这么热的天,我们也不容易。”她挥着个大毛巾,拼命往脸上扇风。本来我是要一口咬着三十五的,但看她那样子,我心里又有些不忍,想算了吧,不就多五块钱吗?随便什么地方就花了。于是我们上了她的车。
女司机挺开心,一路找话跟我们聊。她说:“唉,现在这日子越来越没法混了,肉涨到十四五,小青菜也要两块多,鸡蛋油米面就不用说了。什么都涨,就是工资不涨,老公几百一个月,孩子要读书,我自己没工作,逼得出来开出租。”
她还随口说了个顺口溜,把我们逗乐了:“粮油肉蛋快快涨,汽油柴油连续涨,煤气跟着感觉涨,景点门票翻着涨,春运票价年年涨,读书学费暗地涨,商品房价层层涨,房贷利息年年涨,衣食住行都在涨,就是他妈的工资不给涨!”
听到最后我们都笑出声来,今天运气好遇上位侃姐,我还把那则小顺口溜在心里默背了一遍。说得虽然诙谐了点,结尾还粗俗了点,但基本是事实,怪不得屈大夫几千年前就长叹息:“哀民生之多艰。”但愿这只是暂时的吧。
(二)到家
先生给爸爸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们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了,估计半小时内到。
奇怪,无来由地我的心咚咚跳了起来,近乡情更怯,也许是的,我已整两年没回家了。
快到了,快到了,老远就看到爸爸妈妈站在马路边顶着烈日朝这边翘首张望。我按下车窗玻璃,伸出手朝他们使劲挥舞,爸妈看见了,朝这边跑了过来。我生芮芮的时候,妈妈来照顾过我一段日子,分别还不算长,爸爸因为带毕业班忙,所以没来,竟是整两年没见了。第一眼看见爸爸,发现他气色尚好,人也不瘦,精神爽朗,还不错,我放下了心。
爸爸跑上来打开车门,我下了车,抱了抱爸爸,又抱了抱妈妈。爸爸说:“我小女儿回来了,爸爸好开心。”看见芮芮,他喜不自禁,口里一个劲儿地叫着:“哎呀,我大外,我大外,我大外到外婆家来了,太好了!”他伸手就想抱,芮芮一看不对劲,使劲哼唧着往先生怀里躲。爸爸这是第一次见芮芮,一个劲地瞧:“嗯,我大外长得不错,眉清目秀的。”我说芮芮,这是外公,快叫外公。芮芮只是紧抿着小嘴巴不叫,可在家里叫外公叫得不知有多亲。我用手指点了一下芮芮的额头,笑道:“小东西,叶公好龙。”
爸妈领我们先到哥哥家里歇脚。哥的新房子我是第一次来,我楼上楼下跑着看了个遍,干净清爽,该有的现代生活设施都全了,条件还不错,把芮芮放在哥家里,我比较放心。哥去城里办事了,打电话说马上就赶回来。我说:“哥你办你的事,不用惦着我们,我们又不是今天就走,你晚上回来就是了。”
二嫂肚里的宝宝已经不小了,挺着大肚子忙来忙去。我说:“嫂子你别忙了,我们在车上已经吃过中饭了,不用做饭。”嫂子说:“我就煮点面条,煎几个蛋,家里鸡蛋,好吃,火车上吃不好的,我知道。”“嫂子,我来帮你。”说着我就要从椅子上起身,却被妈妈一把摁住:“我去,你好好坐着歇一下,坐火车累人。”我也就不争了。
小侄女菡菡在家,我赶紧掏出棒棒糖、大白兔奶糖,还有喜之郎果冻之类的小玩意儿,还有一件粉红色的公主裙。菡菡开心得什么似的,马上换上小裙子,神气活现地转着圈臭美。先生把带来的那些芮芮在家玩的玩具一件件掏出来,母子小鸭、六音琴、拨浪鼓、魔术棒、芭比布娃娃、羊角跳跳球等等,菡菡又高兴得什么似的,芮芮倒也不认表姐的生,一会儿就和表姐一起带劲地玩了起来。
没看见奶奶,我问妈妈,奶奶呢?妈妈说在后面老屋里,天热,没带她过来。我说等会儿吃完饭去看奶奶吧,我也好长时间没看见奶奶了。这次回来得匆忙,没来得及给奶奶准备什么,她喜欢抽香烟,我就买了两条香烟,另外抽空去克丽斯汀西饼屋买了些软软的蛋糕,特地多买了些葡式蛋挞,克丽斯汀的蛋挞味道不错,软软甜甜,最适合没牙的奶奶,她肯定爱吃。
我还带了以前给奶奶买的一双绣花鞋,奶奶裹过小脚,所以也买不到合适的鞋子给她。有一次在陕西南路那里经过一家店,是卖些传统的服饰,诸如蓝印花布啊、旗袍啊、绣花鞋啊之类的,我进去看了看,就看到这种式样的绣花鞋,上面绣着一些好看的小花,碎碎的,我想给奶奶穿应该蛮好,可惜太大了,女老板说可以做小的,叫我过几天来,替我留着。想给奶奶买几身衣服,可是九十岁的奶奶,我实在不知道买什么衣服给她合适,只好作罢。
吃罢饭,我就要爸爸用摩托载我去老屋,先生和芮芮爸说待会儿再来一趟接过去。路上,爸爸开得很慢,还开玩笑说:“后面坐着我的小千金,老爸不敢开快啊。”听了这句玩笑话,我忽然心里一热,看着爸爸后脑勺上的一些白发,想起读书时帮爸爸剪白发的情景,唉,我英俊潇洒的爸爸,终究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袭。
到达家门口尚未进门,我一眼看到坐在堂中摇着蒲扇的奶奶。“奶奶!”我喊了一声,奶奶耳朵灵得很,一下转过头来,看着我,也许是我戴着太阳镜的缘故,她没认出来。我赶紧摘下太阳镜,奶奶认出来了:“哎呀,我孙女家来了,我孙女家来了!”然后拉着我的手,仔细地瞧,“养得还好,也白,就是有点瘦。”我说:“瘦好哇,奶奶,苗条好看呀。”我又问奶奶身体好吧,奶奶说:“好得很,好得很。”站在一旁的爸爸说,奶奶身体好着呢,九十岁了,一顿吃得不比他少,走起路来还带小跑。
我拿出给奶奶买的香烟、蛋糕、蛋挞之类的,还有绣花鞋,奶奶惊叹说:“这得花多少钱啊?”我说为奶奶花点钱值。爸爸说:“这是孙女的一片心,大老远的带回来,你就收着吧,都是你没吃过的新鲜东西。”奶奶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蛋挞之类的都是新鲜东西,我留了三个蛋挞在外边,把剩下的放进冰箱保鲜盒里。蛋挞要微波炉加热一下热气腾腾的才好吃,可是我发现家里没有微波炉,只好放在碗中搁锅里隔水蒸起来。蒸蛋挞的时候我在想,下次再回来看芮芮时,记着带个微波炉给妈妈,有微波炉热点菜饭什么的也方便点。
蛋挞蒸热了,我端到桌上,用小勺子喂给奶奶吃,奶奶吃得很开心,一个劲说:“好吃好吃,又软又甜。”看着奶奶饱经沧桑的脸,我想,奶奶九十岁了,希望她能继续健康快乐地生活下去,我们一定要好好对她老人家好。
我喂奶奶吃下三只蛋挞,又拆开我带回的香烟,点一根让奶奶尝尝。奶奶从三十岁开始抽烟,一直抽到九十岁,六十年了,一天两包,有时还不够。还记得我小的时候经常给奶奶跑腿去小卖铺买香烟,印象最深的两个牌子是小猫、春秋:小猫的香烟盒子上是两只小猫,一白一黄;春秋的盒子上是战国时期的战车,车辕上坐着个赶车的武士。小猫的一毛五一包;春秋的两毛一包。
有时我对科学有点将信将疑,都说吸烟如何如何有损健康,可我就不明白了,奶奶六十年吸烟史,而且早年因为拮据抽的都是劣质烟,可她一年到头连个感冒都少有。如今太太平平地到了九十岁,依然身子骨硬朗得很。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是无法用“科学”二字来解释的吧。
下午,妈妈也回老屋来了,晚饭在老屋吃,妈妈炒了只家养的小土鸡,还有许多刚采摘的蔬菜。吃饭的时候,一家人争着往我和先生碗里夹鸡块,妈妈恨不得把一盆子鸡全倒我碗里来。妈妈还捉了只鸡在鸡笼里,说待会儿杀了冰在冰箱里,我们走的时候带着,回家炒着吃,上海买不到这么好的鸡。我说算了吧,太麻烦了,我们回上海又不是没的吃,再说也没有时间弄。妈妈坚持要我带。我没吱声,等一会儿趁她不注意,我悄悄把鸡笼里的鸡放了,也算放了一回生,让小鸡多活几日吧。
我看不得杀鸡宰猪之类的场面,早年在家妈妈一杀鸡就叫我去捉住鸡翅膀,我不捉又不行,只好闭上眼睛把头扭到一边不看。杀完之后,妈妈拿菜刀在地上画叉叉,边画边念念有词:“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阳家一碗菜,脱了毛衣换布衣。”“脱了毛衣换布衣”,是说让小鸡下回投胎不用做鸡改做人吧,可是做人也一样辛苦啊。人们不是常说,“人是一条苦虫”嘛。看旧小说,县官审案,遇到不肯招供的犯人就一声大喊:“呔!人是苦虫,不打不招!”遂喝令衙役动刑,一阵呼痛之声过后,犯人果然招供。
旧时冬天冷,穷人寒冷难挨,冻死饿死的也不少。从冬至算起,要熬过九九八十一天,才盼到暖和,于是有了数九歌,“一九二九,相唤不出手”,熬到“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终于盼到了天暖,可是“刚要伸脚眠,蚊虫跳蚤来跟前”,苦日子没边没沿了。就像在烈日和暴雨之下的骆驼祥子,在酷热难当里拉黄包车,多想有一丝凉风啊。可是一会儿是盼来了凉风,却暴雨如瓢泼,天气骤然变冷,想逃,可那坐车的“像死在了车上,一声不出地任车夫在水里挣命”。到最后,祥子一口气跑回家,抱着火,烤了一阵,哆嗦得像一片风雨中的树叶。人是苦虫,真的。唯有安慰自己先苦后乐,苦尽甘来罢了。
快吃完饭的时候,我忽然听到奶奶看着爸爸的脚说了一句:“小儿子,你的脚不肿了吧?”又察觉爸爸着急地对奶奶使眼色。我的心立刻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爸爸有事瞒了我。我没容爸爸反应过来,马上捉过爸爸的脚,脱下皮鞋和袜子,看到脚背上搽了黑黑的东西,估计是什么药膏。我拿眼睛盯着爸爸。妈妈见瞒不过了,才说了出来。原来爸爸被蛇咬了!
一个多星期前,爸爸去田里给稻子打农药,因为天热,所以没有穿胶靴,就赤脚下田去了。快要打完的时候,忽然踩到了什么,接着就感觉脚背一阵疼痛,虽然稻子浓密看不见踩了什么,但爸爸立刻意识到是被蛇咬了!爸爸赶紧丢下药箱,跑出稻田,看到脚背已经快速地肿胀起来,脚踝处也开始肿了。爸爸还算冷静,立刻从衣服上撕下碎片,将膝盖以下紧紧扎住,然后慢慢走到村里的诊所。不能跑,跑起来血液流动加快,更危险。在诊所做了初步的处理,他马上打车直奔市里的大医院。据医院医生说多亏爸爸自救及时,临危不乱,咬爸爸的蛇毒性不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听了心里异常难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爸爸的脚背还轻微地肿,有一小块创口,那是被蛇咬的。
家里本来已没有什么田地了,但近两年妈妈又种了几块田。一开始我非常反对,但她说现在什么都贵,种点田最起码口粮保得掉,不用买,另外又不用交农业税交公粮,收多少得多少,还可以养几只小鸡之类的,田不多,不会很累。我想想也有一点道理,就没再怎么反对。打农药是重活儿,尤其是大热天打药,爸爸心疼妈妈,所以自己去打了,就遇到这样的事。
看我这样,爸爸笑笑摸摸我的头:“不要紧,不是好了吗?爸爸不好,让小女儿担心了。”我的爸爸,几十年前的大学生,中教特级,却为酷热天气打农药被蛇咬了,叫我怎么不心疼?如果不是因为历史原因爸爸与妈妈结了婚,也许爸爸就不会是现在这样。或许我不该这样想。人的命运有时候是冥冥中注定的,逃不过那双无形的手。如果爸爸不是和妈妈结婚,不就没有我了吗?没有我这样一个人来这世上走一趟了吗?我还是要感谢爸妈,是他们给予我鲜活丰盈的生命。
相聚的时间总是飞快。十一号,星期六,我和先生要回上海了,星期天公司会有车来接他去宁波。
火车是下午两点五十分的。吃完午饭,我们打算动身了,妈妈准备了两大袋土产,我硬是没带,只拿了一小袋炒熟的花生。吃饭的时候我就察觉到先生有点郁郁寡欢了。芮芮用胖胖的小手拍着椅子,意思是她也要坐在椅子上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