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箢子
猛丁一说箢子,年轻的读者朋友或许已不知它是何物了,让我给你说分明。这个箢子,是用白藤条编的一种类似筐子的器具,形似元宝,两头翘,中间凹,可背可挎的。农村里面,走亲串门儿,若要带吃的东西,一般都用它盛着,看上去很干净,很庄重。你的亲戚中,若有结婚或生孩子的,需要送喜礼,也须用它盛,沂蒙山管这种活动叫“送箢子”。
我小时候,沂蒙山为结婚送的箢子,里面一般装的都是馒头,装满之后,用红包袱皮儿一蒙,箢子的系儿上再挂上两条猪腿或白鳞鱼,那就很好看了。为生孩子送的箢子装的则是小米。同样的东西,你用一般的筐子盛就不好看,弄不好人家还误以为你是要饭的了。
大概我八九岁的那一年,我舅家的表哥结婚,大姐领我去送箢子,里面就装着那一套。我姥娘家离我家三十里地,天还不明,我们就上路了。于黎明前的黝黑中,走在两边都是青纱帐的山路上,心里真是怕得要命。露水打湿了裤腿儿,打湿了鞋,一走一滑,一不小心还会摔一跤;扑愣一声,一只不知名字的鸟又从附近飞走了,吓人一跳。大姐知我害怕,即故意和我说话,天快亮了,走出这一段就到唐庄了,过了唐庄再走十来里地就到姥娘家了,咱的父母去世了,你是咱家唯一的男子汉,像这种红白公事都需你出面,你大了之后就要自己去了,我不可能永远领你走亲戚是吧?
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即涌起一种责任感,遂做出男子汉的样子,昂首阔步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我大姐是我最敬重的人之一。她大度、善良,永远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我当时就想到,若让二姐领我去,这一路有罪受了,她要么会拿狼拿狐狸地吓唬我,要么会嫌我走得慢搡打我。我大舅家的表哥,大名忘记了,小名叫升。他这个“升”也不是动词的那个升,而是一斗等于十升的那个升。如今的小青年或许也不知它是何物了,我再给你说分明。升,乃一种容器和计量单位,呈倒立梯形状,口大底小,四方四角的。逢年过节,敬天敬地,有的人家还用它做香炉,在里面放入洁白的细沙或小米,尔后再烧香弄景。它的容量相当于一千毫升,叫十合等于一升,十升等于一斗。初级合作社的时候生产队分粮食还用来着,后来就改用秤了。
我姥娘及大舅家住在一个山坳里,院里院外的都是磨得很光滑的馒头状的大石头——那种天长日久坐出来的光滑。叫升的表哥,人长得很帅,留着小分头,口袋上插着钢笔,腰里挂着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响,带着这套行头与新媳妇拜堂,估计是突出他的身份:小队会计。整个婚礼的过程与别的地方大同小异,也是走红席、拜天地、闹洞房那一套。新媳妇的形象我已忘记了,现在还留在我脑子里的印象是:越穷越偏僻地方,婚礼办得越认真;因我母亲去世了,姥娘姥爷拿我格外亲,偷偷地往我兜儿里塞小钱儿,那种崭新的不曾用过的票子,压岁钱似的。我母亲早逝,也没有她的照片什么的,大姐说,你不是问咱娘长得什么样儿吗?我领你去见一个人,你见了她就等于见了咱的娘,她两个从相貌到身材几乎完全一样——那是我小姨。我现在想起来的时候挺动情,可当时待见到我小姨,竟没有丝毫的激动。她个子不高,满脸折子,一见面喊了一声我的个儿呀——即将我抱起来了。之后跟我大姐在那里擦眼抹泪,我在旁边就非常地不好意思。
此后随着我姥爷姥娘的先后去世,我与舅舅一家即疏于联系。我参军之后,有一年回家休假,大姐告诉我,我的那个叫升的表哥在沂河修河道,说你回来的时候一定来看看你,我让孩子去叫他吧?我说叫去吧。可他没来,说是他已经回去了。后来的几次回老家也始终没见着他。按说我该去看他的,但多年不走动,我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更谈不上亲情什么的了,要重新走动,也难。二姐则说,过去咱家最困难的时候,舅舅一家对咱们不闻不问,你现在当作家了,说话又格外刻薄什么的,他怎么敢见你?
我已离家三十多年矣,又一直从事文字工作,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一种可怕的惰性,对现实环境,对人事关系,对亲戚里道,既缺乏应有的知识,更没有应付的能力,各方面都失败得多,成绩甚少,有时想起来就十分的伤情。这篇小文中提到了两种容器,一是箢子,二是升。这两种东西如今都很少见了,特别是升,即使在农村也没有了,这篇小文也算是对它们消逝的一个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