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狗
漂亮的小东西
朋友，你喜欢狗吗？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不仅有人类，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狗是世界上所有动物中最聪明、对人类最友好的一种。狗是人类忠实的朋友。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一些朋友让他永远不能忘怀。在我的许多难忘的朋友中，有一个就是六十年前伴我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的、我的那只可爱的大花狗。
他的名字很朴素，就叫“花狗”，这本是一切花毛色狗的泛称，却给他当了专名。这大约是因为，给他起名字时，我们一家人都缺少灵感。后来很长时间里，在我家周围一带，以及我家的亲戚和熟人间，这个普通名词便被他独自拥有。一提起“花狗”，必定是指他，而不会指其他花毛色的狗。
他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狗。他的毛长得出奇，尤其是那条尾巴，高高竖起时，简直就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他的身躯有至少四五尺长，从头颈到臀部是一层向下披撒的厚厚的鬃毛。他的腿很短，身体两侧和四条腿上乌黑与雪白相间的长毛有时会直拖到地上。阳光下，他通体闪出耀眼的光芒，十分威武而雄壮。幸亏他额头和脸颊上的毛都是短的，不会遮住他那一双小小的、极有神采的、会对我说话的眼睛。他往往要伸过他长长的嘴，用他老是湿津津的黑鼻子来嗅我的身体，还用他厚厚的舌头来舔我面孔，这时，不会有一根他的毛发来妨碍我们的亲近。
那是抗日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全家逃难到西北一个小县城里。我上小学四年级，母亲在同一所学校当教师。一个阴历年，母亲带我去给我的级任老师拜年，他的姓很奇怪，我许多年都不会忘记。他姓“巨”。巨老师意外地送给我一件礼物，就是我的花狗。那时他大约只有几两重，小得可以卧在我两只小小的手掌上。我把他抱回家来，他立刻就一屁股坐进我大哥的棉鞋里。他那黑是黑、白是白的漂亮身体，走起路来就像是一只绒毛小花球在向前滚动。你只须一招手，他就会一下子滚进你的怀抱里，实在太讨人欢喜了。他成了我和大哥最爱的宠物，夜里就睡在我们的枕头上。每天早晨，我们总要和他在床上玩好半天，直到母亲生气骂人了，才抱着他下床来。
我最好的朋友和知己
很快我的花狗就长大了。在我们根本没注意，也没有向他提出任何工作要求的时候，他已经自觉地承担起他在家庭里的责任和义务。
夏天，我们在我家大门内的院落里乘凉，大约半岁大小的他本来是乖乖卧在我身旁的，忽然听见他在房后猛烈地吠叫，马上又听见“扑通！”一声，接着就是一个人“哎哟、哎哟……！”的呼叫声。我们连忙赶去，发现一个人卷缩着躺倒在墙角下，花狗紧紧咬住他的小腿不放，一只前蹄还踩在这人的身体上，不许他立起来。等我们赶到，把他和这个人团团围住，他才松开嘴。他抓住一个翻墙行窃的贼。这贼还没来得及落脚，就被花狗咬住了小腿，把他拖下地来，抓个正着。我的花狗就这样勇敢而光荣地立下他生平第一个保卫家园的功劳。
我们这才知道，他原来不仅是一只可爱的宠物，而且是一只优秀的看家狗。好像就是从那一天起，花狗便正式承担了我家站岗和巡逻的任务。他晚上不再和我们一起睡在房里了，而是在院里四处奔跑。白天他卧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随意走进我们的院内。
花狗主动承担起一件工作：驱赶啄吃菜园里蔬菜的乌鸦和麻雀。他俨然是这片菜园的主人。他饿了，就会从藤蔓上咬下一只笋瓜或是茄子来，大大方方地坐在院子当中吞吃。起初母亲还为这个打过他，说他糟蹋庄稼，后来理解了他的那种主人翁心情，又知道他老是吃不饱，也就随他了。我们每天只是用洗锅洗碗的水加一些剩饭喂他，有时甚至连一点粮食也没有。他那样大的身体，又是那样大的工作量，怎能吃得饱呢。我见过他在大门外我家的池塘边上用爪子捞鱼吃，在地里捉田鼠吃。但他却从来不偷吃厨房里的食物，更不会因为家里吃得差，便去另投一户人家。
我家后边的邻居姓张，那个老头和他的麻脸老太婆爱占小便宜，经常要到我们院子里摘点蔬菜，取点柴火，或是顺手拿去点小东西。花狗很不喜欢这对夫妇，从来不向他们摇尾巴，看他们的眼神都是带着鄙夷。只是见母亲和我对这两个老人一向和蔼，他也不便发作。他一定是看见，老张和他的老太婆每次拿走东西，都是当着母亲或是我的面，是得到允许的，所以他认为自己不应该干涉。
然而有一天，情况不同了，花狗便毫不客气地行使他作为主人的权利。
这天我和母亲去外婆家，老张头来讨柴草，没找到我们，便自己动手抱起一捆玉米秸秆往外走，刚好被花狗看见。他汪汪几声，以示警告，而老张头对他并不理睬，他便毫不犹豫地一冲而上，抬起两条前腿扑过去，一口咬住老张头的腰部，咬破了衣服，咬破了肉，咬得人家流血。直到人家把玉米秸秆丢下，他才松嘴。
花狗还不到一岁，就已经有过两次咬伤人的记录。从此，他在邻里间得到一个“恶狗”的名声。为免他再惹祸，母亲在我家前门后门上都贴一张纸条，写着“内有恶犬”四个字，提醒所有人当心。但是我决不认为花狗是一只什么“恶犬”，他其实是非常友好非常和善的。他两次咬人都有充分的理由。他从来也没有咬过不该咬的人。我家房客的一个刚满周岁的小孩拧他的耳朵，扯他的毛，把小拳头塞进他的嘴巴里，花狗也完全“逆来顺受”，还给那小孩摇尾巴，挤眼睛呢。我有时跟他玩，行为很过火，骑在他背上，用小鞭子抽打他，甚至躺在他身上压他，故意用脚踢他，掰开他的嘴往里丢石块，他不但不会咬我，还要用他肥厚的舌头舔舔我。最多是不满意地哼几声，或是抬起他的前蹄把我的手挡开，要我不要对他恶作剧。
我和花狗几乎是形影不离。花狗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是我的知心和知己。我有什么心事总是第一个告诉他。每当我和他两人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我便会对他说起悄悄话，我觉得，他和我是相通的，只是他不会用言语表达而已。有一次，我对他说，我想要有一根新的钓鱼竿，可是母亲不给我买。过一会儿，花狗跑开去，竟然给我叼一根长长的竹竿来。我不知这是偶然还是他当真听懂了我的话。我有一个母亲交给的任务：每天黄昏时，要把池塘里的鸭子赶回家。每当天色向晚，日落霞起的时候，花狗的眼睛就会不住地盯住我，提醒我去做该做的事，而我一抬脚往外走，他便会立刻奔在我前面，自己先去绕池塘跑一圈，汪汪叫着告诉鸭子们，让它们准备回家。时间久了，只要花狗绕池塘一叫，鸭群就聚拢在一起，摇摇摆摆地上岸往回走。从此我便几乎免去了每天的这桩差事。
花狗在他从一个小绒球成长为一只勇猛的看家狗的过程中，也有过不成熟的、孩子般的表现。比如，在他一岁多时，我的大哥，和我一样，也是他的宠爱者和最要好的朋友，离家去四川上大学，临行前要和他告别，他竟然只顾一心一意在垃圾堆里搜寻一件他当时正感兴趣的东西，而对大哥的呼叫睬也不睬。后来很多年，大哥一想起他那时的无情无义，还在伤心呢。我想，在花狗长成为一只真正的大狗时，他一定曾经为没有和大哥道别而悔恨过，只不过他没有说出来而已。因为我坚信，他是一只有记忆、有思想的狗。跟其他的狗不一样。
他也痛恨日本侵略者
抗日战争后期，可恨的日本侵略者在他们做最后挣扎的时候，老是派飞机对我国西北西南大后方狂轰滥炸，我家所在的那个小城也经常遭殃。每次，天主堂楼顶上“铛——铛——铛……”的警报钟声一敲响，母亲便带着我，提一个装有家里房契文书和其他细软的小包，随滚滚人流向城外逃跑。这时花狗照例不远不近地跑在我们前后，如果他跑得快了，他会停下来等我们一会，摇动他那条大旗一样的尾巴招呼我们；如果他落后了，他会在奔跑的人群中挤开一条路，快速赶上我们，还一边跑一边轻声地呼唤我们等一等他。
有一次警报响迟了，我们还没跑到每次都去的一处小山坡下，日本飞机已经临头。人群慌忙往油菜地里钻，我和母亲跑散了，花狗紧跟着我，我搂着他的脖子，伏身在一块油菜地里，他很懂事地一声不响，一动不动，跟我一同埋头躲藏着，马上就听见“嘎、嘎、嘎……”的机枪扫射声和敌机掠过头顶的轰鸣声。万恶的日本鬼子飞行员发现钻进油菜地里的人群，便对准一片片黄灿灿的菜花开枪。幸亏被扫射到的不是我们钻的那片油菜地。我和母亲和花狗都平安无事。
那天我们的小城里和油菜地里死了许多人。警报解除后回家，路过那条我非常熟悉的小街（我记得那条街名叫“金轮十字”），看见那家我非常熟悉的裁缝铺，被一颗炸弹炸个正着。炸弹据说是穿破房顶，恰好落在裁缝案子上，四个缝工分坐在两旁，全被炸掉了脑袋，躯体血淋淋地躺在瓦砾堆中。我吓得放声大哭，母亲一手搂住我，一手给自己擦眼泪。平时遇上什么热闹事，花狗总是奔在前面，而这时他却萎缩着不敢向前。他伤心地叽哼着，把他的脸紧紧偎依在我的腿边。我相信，花狗如果会说话，他这时一定也在咒骂灭绝人性的日本强盗。
他告发过我一次
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鬼子的轰炸一天天猛烈，我和母亲的学校搬迁到城外八里路远的一个破庙里上课。每天一大早，我们吃过早饭，喂过花狗，两人抬一桶糠菜去喂猪，花狗则监管着鸭群，看它们都进了池塘，然后我们三人，我，母亲，还有花狗，便出发往那座破庙走。偶尔一两次，母亲不和我一同走，这时我最开心，我带着花狗，沿路去田坎上摸黄鳝，去人家菜园里偷黄瓜，或是挖人家地里成熟的红薯。反正花狗不会去向母亲告发。
可是，有一次，花狗却告发了我，让我吃一次大苦头。
我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好像毕业考试已经结束。天气好热，这天，我趁母亲在她的班级上课，便和三个同班同学溜出庙门，跑到附近一条河沟里玩水。我们四孩子把衣服脱个精光，在小河中扑腾，互相打水玩耍。蓝天白云，风和日暖，我们玩得真开心！
这时，我看见花狗奔到河边来。他是忽然发现我不见了，奔来找我的。他一看见河水中的我们，立刻自己也跳下水。他围着我又哼又叫，还用嘴咬我的手臂，当然不咬痛我。我懂他的意思，是要我上岸去。他不许我在河里玩水。可我当然不会听他的话。我们四个人合力用水泼他，要把他赶走。他终于被我们赶走了，我们哈哈大笑着继续在水中玩耍，然而我们不知道，他爬上岸去，叼起我的一只鞋，跑回庙里去告发我们了。立刻，校长带着几位老师来到河边，接着母亲也急忙奔来，花狗跟在她身后。我们四个小犯人被他们押解回去。校长命令我们一并排站在当教室用的大殿前面，脸朝黑板，头低下，然后他用一根好粗的树条当鞭子抽打我们的屁股。他一边打，一边嘴里说着：“不要命啦，你们？连只狗也不如！……花狗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你们知道吗？！……”在我挨到第一鞭，正“哎哟！”大叫时，扭头看见母亲和花狗正立在教室门口。母亲抿着嘴，用手指着我，脸上在笑；花狗吐着他的大舌头在摇尾巴，显然也是在笑。那时我真恨不得踢他一脚。好一个坏蛋，出卖我，自己还在那儿笑！
这时的花狗已经是一条成年的、非常漂亮的大狗了。每次向生人扑去时，他的两条后退立起，前脚便搭在了人家的肩头上。我记得，有一天，送他给我的那位巨老师来我家，他没有敲门就自己走进来，花狗立刻向他扑去，两只前爪几乎扑到了他的脸上，他吓得缩起身子，惊讶地大叫说：“怎么是一只这么凶猛、巨大的狗？！”他是国文老师，喜欢用汉语双音词说话，母亲也是国文老师，便跟他开玩笑说：“是你送的嘛，当然是‘巨大’的啦！”
这以后，经过巨老师的宣传，花狗的名声日渐远扬，城里城外许多人都知道他。有了花狗，我家不会被盗贼光顾，连讨饭的叫花子也都不敢进我家的门。
他分担我的快乐和痛苦
我报考当时后方最好的中学，西北师范大学附中。我自己认为我考得很好，但是发榜时竟然没有我的名字。我独自躲在池塘边一株大柳树下哭泣，花狗跑来找到我，他乖乖地卧在我身旁，把他的狗头搭在我腿上，轻轻地舔我的手，舔我的脸，他的眼睛在对我说：“别伤心，明年我们再去考！……”那一天，若不是有他分担我的痛苦，我真会一头跳进池塘里去。
几天以后，事情突然改变。我收到一份西北师大附中的通知，说这年考生中还有一些成绩很好的学生，学校决定再扩招一个班，我在第二批中被录取了。这突如其来的命运变化让我兴奋异常，我拿着通知四处奔跑，花狗紧跟在我的身后，我跳他也跳，我笑他就汪汪叫。他脸上和眼睛里满是笑容，别人看不出，我却看得出。他还时前时后地往我身上扑，告诉我他也和我一样地快乐。直到我们俩都跑不动了，我才把他搂在怀里，一同躺倒在草地上。
师大附中在离家七十多里路以外的另一个县里。我得住校，一个学期才能回一次家。我必须和花狗分开了，说真的，离开家，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他。花狗也舍不得我，我每次回家，他都会激动地欢迎我，对我叽叽哼哼，又咬又扯，扑在我身上不肯下来。他不知怎样表达他见到我时的激动和快乐的心情才好。我想他这时一定在恨造物主没有给他说话的本领。我再离开时，他会尽量送我远些，直到母亲大声喝止他，他才依依不舍地停在路边，看我渐渐走远。
他送我上学校
我和花狗只能寒假暑假里在一起玩了，这远远不能让我满足，花狗比我更不满足。于是，便发生了下面这件事：
一次寒假期满，我返校上学，母亲和花狗照例伴我走一程，然后他们便停留在路边，目送我走远。这天母亲疏忽了，她没等花狗和她一同转回，就自己先走回家。我背着小包独自低头向前走，准备着忍受七十里路步行的寂寞和艰苦。
我已经走了快一个小时，离家十多里路了，忽然一回头，发现花狗竟然跟在我的身后，离我有十几米。我马上停下不走，回身向着他，他立刻奔到我身边，对我不住地摇尾巴，还用头蹭我，那种难舍难离的表情真让我感动。我没有责骂他，只摸着他的头对他说，他应该回家，不应该跟我走。我担心他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好在是沿着一条又宽又大的公路在走，他很聪明的，不会迷失。我亲亲他的额头，挥手叫他向后转。他迟疑着，但还是转回身了，走得很慢，尾巴不开心地拖着，不时回头看我。我一再向他挥手，要他回家。他懂我的话。我看着他的确是在往回走，离我已经远了，我才转回身继续我的行程。
我又向前走了一个多钟头，走过沿途必经的第一个的镇子（地名是‘十八里铺’），那里正是集市，人来人往的，熙熙攘攘，拥挤而嘈杂。我走出镇子以后，停在路边稍稍休息，心里在想：幸亏把花狗赶回去了，要不，这个镇子上那许多生人，那许多野狗，我怎么护得住他。
而恰在这时，我一回头，发现花狗就站在我身边。
他满脸含笑地对我摇着尾巴，眼睛里说的话是：“看你担心的，我不是好好儿过来了吗？”显然他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仔细查看他的全身，发现有几处水痕和泥土痕，还有几处脱毛，一定是经历了几次和野狗的搏斗，或者是被人家追打过。我拍打他的头，提高声音教训他，说他实在过分，怎么可以一直跟我到了这里！
花狗懂得我在说什么，他眼睛不看我，只是低着头舔身上的污垢。尾巴轻轻地摇，意思是要我原谅他。不过好像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大的错，所以尾巴摇得很勉强，浑身上下一副满有道理的样子。
我认真地大声责备他，命令他一定要马上回家去。我考虑是不是应该自己也回头走，送他回家。但是我明天就要上课，今天必须到学校。我把这些话也对他说了，不管他是否能够听懂。
我的态度很严肃，他乖乖坐在我面前，抬头望着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至少是我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我断然命令他：“你马上回家去！听见没有？”他摇摇尾巴，表示听见了。我再命令他一次，又用手把他的头扳向回家的方向。然后我就自己往前走。
我走了十几步，回头看他，还坐在原地没有动。我再向前走几十步，回头看他，仍坐在原地。我想他是当真不再跟我了，便自己往前走，走了一大段路以后，再回头，看不见他。我想，这回他是真的回家了。
他怎么回去呢？怎么再次闯过十八里铺的街市？我实在为他担心，但是也没有办法。只得自己继续朝前走。
我怎么也不会料到，我已经走了四十多里路，走到中途的打尖站，一个名叫“柳林铺”的地方，我正坐在一个小摊上吃饭，花狗竟又吐着他的大舌头，呼哧呼哧喘着气，摇着他的大尾巴，跑来坐到我脚边。他是怎么躲过我的眼睛跟上我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反正他是顽强而固执地非跟我走不可。我拿他怎么办呢？现在他累了，要在我的保护下休息，也饿了，要我给他吃东西。
我查看他的身体，没有新的伤痕。我把他带到小街外的公路边，给他吃母亲给我带的馍馍，让他在路边草地上躺一会，再大声地训斥他，责令他立刻回转身去，马上回家。这时他好像已经知道自己错了，紧闭着嘴，尾巴也不摇，眼睛直视我，挺直腰身，前腿撑住，坐着一动不动。我转身朝前走时，他也不再跟我。我走开很远很远，回头看他，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以为他是真的听话了，便放心自己赶路。
然而他并没有改变他要跟我去学校的决心。他是一只非常固执的狗，从来都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天也是如此。当我又向前走了二十里路，走到正在涨水的大沙河边，刚找好一个背夫，伏身在他背上，等他背我过河时，我一低头，看见花狗就立在我的脚下。
花狗这时已经做好姿势，准备跟在我和背夫后边游过河去。游泳他是内行，他很小就在家门前的池塘里学会玩水了，夏天他每天都下水去给自己洗澡的。
我这时又急又气，但是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听任他跟着我过了沙河。
再向前走十几里，就到我学校所在的小城了。我怎么办才好呢？在沙河镇上，有几个野孩子用棍子打他，我跟人家吵一架，才保护住他。
这时已经日落，我和花狗已经走了七个钟头。他也累了，并且知道他是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便不再和我捉迷藏，紧跟在我身后，一步也不离开。我也不再赶他离开我，我怕他会找不到回去的路，因为我们离家已经太远。虽然他沿途都在撒尿，留下他独特的记号，但是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离家这么远过。
走进县城，已是黄昏，街上少有行人，我和花狗顺利地从西门进，东门出，穿过了城区，到达学校。同学们都吃过晚饭，正在大操场里玩耍，大家见到我身后的他，立刻好奇地围上来，顽皮一些的便来动手欺侮他。我的花狗可不是好欺侮的，那些不怀好意的同学刚一走近他，他立即全身直立，龇牙咧嘴地向他们当中最大的一个扑去，我费好大力气才没有让他咬到人家，那群淘气鬼就此被他制服，只能远远躲开他。
我找到级任谭老师的宿舍，向她报告我已返校。她一看，我身后跟着一只大花狗，吓了一跳。我连忙向她说明原委。谭老师是一个极有爱心的年轻女老师，她没有责备我，她让我们进她的房间，拿东西给花狗吃，然后问我，打算拿他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谭老师拍着花狗的头，问他：“我们拿你怎么办呢？”他也不知道。只能对谭老师摇尾巴。
谭老师决定，让我下星期再回家一次，把花狗送回去。这一个星期就让他留在学校里。她并且带上我和花狗到我们班级的宿舍，对同学们讲明白，要大家不许欺侮他。晚上花狗睡在我的床下，白天我上课，他就坐在我的教室门口，就像我上小学时在那座庙里一样。
但是等不到一个星期，就出事情了。不停地有人来惹逗他，搞得我们班上课不得安宁。操场里的野狗找他厮打，我还得时时留意去保护他。这样我就不能安心学习。更为可怕的是，生物老师竟然说，他需要一只狗来做解剖，他公然说，花狗的皮可以做一条很好的褥子。他并且来找到我，要我把花狗“捐献”给他。
我着急了，决定把花狗赶走。他哪怕不能回家，自己去找条生路，总比让人解剖了强。在回校的三天以后，我一大早起来，带花狗到校门口，指着回家去的方向，把他的身体用力扳过去，要他朝那个方向走，还对他说了一切我希望他懂得的话，然后我把他用力向前推。
我是含着眼泪跟花狗告别的，花狗能够懂得我的意思，这几天里他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所面临的危险他一定也已经预感到，他一定也是想要逃回家去的。而且，他已经亲眼看见我在学校的生活和学习，大概认为满足了，他便当真听我的话，离开我走去。
花狗走几步便回一回头，望望我，再走几步，再一回头，再望望我。一副恋恋不舍和放心不下的样子。最后他终于走出我的视线。
他能回到家里吗？他找得到路吗？七十几里路，还有几处市镇要过，我实在担心。但是我别无他法，总比被人解剖了好啊。
花狗当真走了，没有再出现。喜欢他的几个同学责怪我，说他一定会走失的。谭老师说我对花狗缺少爱心，怪我没有先跟她商量就赶走了他。她让我马上给母亲写信，问花狗回到家里没有。
一连五六天我都心神不宁，不知到花狗到底怎样了。我觉得自己真是像谭老师说的，对花狗爱得太少。我真是一个残忍的人！
六天以后，母亲来信了。花狗竟然平安地回到了家里！我和我的同学快乐得欢呼起来。谭老师也放心了，她高兴得把我抱起来。
谭老师对全班同学读了母亲写给我的信，她要大家都知道，花狗是经历了怎样的艰辛才回家的。母亲信上说，花狗是过了三天才回到家里，到家时，饿瘦了许多，身上有好几处伤口，耳朵被撕裂，一条腿也跛了。谭老师说，花狗有坚韧不拔的精神和顽强的毅力，说他勇敢而且忠诚。她对全班同学说，狗是人类的朋友，要我们大家学会爱护狗。那一堂课里，她给我们讲了许多关于狗和各种动物的事，她说，我们所居住的世界不仅属于我们人类，也属于世界上所有的动物，我们应该爱护动物，爱护大自然。……
我的花狗真是一条了不起的狗。他一定属于一个非常好的品种。要不他怎么可能经过三天三夜的跋涉，在离家七八天以后，重又找到家门。那个生物老师说，花狗身上有世界名犬、中国西藏的“藏獒”的血统。一定是这样。我后来读过一些关于狗类的书籍，看见一些藏獒的图片，的确是我的花狗的样子。长毛，长嘴，短腿，大尾巴，小耳朵。
六十年后，我居住在澳洲墨尔本，养过一只纯种德国牧羊犬，它在离家三十多公里的地方离开我们，终于迷失方向，没有能再回来。那时我就想起我的花狗。他比世界名狗德国牧羊犬还要聪明！
我和他永别
到了我中学毕业的时候。我要从偏远的西北小城到南方大城市投考大学。我只能和花狗分别了。我永远忘不了我离家那天花狗给我送行的情景。
那天，一个挑夫给我挑着行李，母亲和花狗给我送行。一路上，花狗不停地把他的头在我的腿上磨蹭，他知道我这次去，和往常不同，不会最多几个月就回来了。
从我家到长途汽车站必须走过一道有卫兵把守的关卡。没有想到那两个卫兵竟然不许花狗跟我们走出去。我和母亲再三说明，又反复地求他们，他们就是不许。十分不讲道理。怎么办呢？我只能和花狗在那里告别，我把他抱在怀里，他的眼睛好像湿润了，嘴里叽叽哼哼着，这是他每次表达深情时都会发出的声音。挑夫催促我了，我立起身来，拍拍花狗的头，依依不舍地走了。回头见他仍然站在铁丝网的那边，远远地望着我。
准备载我翻越秦岭的那辆烧木炭的破卡车已经点火，旅客的行李放在车厢里，乘客全都坐在行李上。大家忙着向送行的人告别。母亲站在车的一旁向我挥手，车子就要开动了。
突然，我听见花狗汪汪的叫声。
我马上看见，他就立在车站木栏杆的外面，正对我摇着他那条大旗一样的尾巴。我连忙向他挥手，同时赶快告诉母亲，让她也看见花狗。我这时真是快乐极了。我的忠实的朋友啊，他不知是怎样冲破那两个卫兵和一排铁丝网的阻拦的，而他到底是冲破了，他终于来给我送行了。我的花狗就是这样一只忠诚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狗。母亲也非常高兴，一边向我挥手，一边去呼叫他。
车子缓缓驶出车站，渐渐越开越快了，我看见母亲走到花狗身边，看见他们一同向我道别，母亲挥着手，花狗跳起来，汪汪叫着……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花狗，我的知心和知己好朋友。我和他从此永别了……
我离开家在北京读大学的第二年，花狗应该是12岁或者13岁的那一年，母亲来信，向我详细叙说了花狗死时的情景。
母亲说，起先似乎没有什么征兆，只是觉得他老了，成天卧着不想动，也吃不下，毛也开始脱落了。那一天，母亲想要他身体好些，给他炒一碗油炒饭，还加了一只鸡蛋。花狗从来没有吃过油炒饭，没吃过鸡蛋，他甚至从来也没有吃饱过。这顿饭应该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一顿饭。也是最后一顿饭。
这天夜晚，他本来是卧在母亲房门口的，但是天黑以后很久，他忽然执意要到院子里去，他又哼又叫，不停地用前爪扒门，母亲只好为他把门打开，让他出去。
第二天早上，开门发现。他已经死去。他死在院子当中，四条腿向四边伸直，整个身体贴在地上。眼睛睁开，嘴张着。他的头正对着大门。他到死都还在忠于他的职守啊。
花狗死得很安详。他是老死了。“寿终正寝”了。
母亲把他埋在我亲手栽种的那棵橘子树下。一连几年，树上结出的橘子都又大又甜。
书上说，狗最长可以活三十几岁。而我的花狗却只活了十二三年。原因只是，他活得太辛苦……而他死后，还把他的身体无私地奉献给了我们。
如果这个世界真有所谓的轮回之说，那么花狗现在应该是以另一个生命的形式，生活在我们的世界上？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我的忠诚无私的花狗，我亲爱的朋友，你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2003年1月，写于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