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微云起泰山
一管笔
它安静地悬垂,带有浅褐色斑纹的竹管,纤细、笔直、肃然。白色的笔头,像一枚倒转的微细的荷花苞,顺滑的弧线,聚向尖尖的一点,指向大地。它,散发着敛收的淡然气息。
将它取下,入水,浅浅地润泽,待花苞略微舒展,控一控水。再入墨汁,深情凝眸一般,待花苞浑然浸透,轻点砚边,控一控墨汁。提笔,落于纸上。
点按、提锋、斜上、折下、再斜上,长而深潜的呼吸一般,在气息的尾部,弯折向下,回锋,内收……饱满、匀停、劲直的“一”,书法中最基本的笔画“长横”,端然卧于纸上。
不一刻,墨汁渗入纸的纤维缝隙,两者筋脉合一,再难剥离。如刻。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横、竖、点、撇、捺、折、钩。在一次次与墨汁的遇合中,渐渐地,每一根笔毫都充分地润泽,充盈,一种急待绽放的力,从根部涌至毫尖,它疾奔起来,像奔跑的脱兔,像游走的龙蛇,像欲牵非牵的蚕丝,像甩动的豹尾,偶尔也像蓦然驻足的猛狮,回头那一瞬莫可名状的凝视……那是深藏在一管毛笔身体里的,兽的精魂,被墨汁释放,纵迹于纸的旷野。
是的,我一直觉得毛笔的身体里有兽的精魂,有山野的气息,有风的涌动、水的流转,有云朵的飘浮、雨的穿梭,有雷鸣的重浊、闪电的迅疾,有歌吟有啸叫,有日月的明暗交接,有一种不受拘囿的力量,尽管它看起来那么安静,遇水柔软,适合文化的语境,被归于雅的范畴。
如果不是墨汁的纵容,它枯瘦、端凝、拘束,等同于被囚禁。可它注定会被唤醒,那是一管毛笔的宿命,甘于拘囿只为被唤醒的一刻。
古来行书有三绝,《兰亭序》《祭侄文稿》《黄州诗帖》。兰亭雅集时,微醺状态的王羲之,信手握笔,瞬息人笔合一,达至化境,与其说是酒在一个人身体里的奇妙发酵与纵容,成就了再难复制的绝笔,不如说那一刻,人的理智松弛而未懈废,感情与意绪舒张而不拘束,一腔浪漫神思联通墨汁,将一管笔内在的力量激发,两者合一,恣肆流泻,化为了墨书的天然自在律动。
当一管笔抵达幸福癫狂的时刻,也是它的至尊时刻。但毛笔无法自为,它是人的情绪、神思与墨汁,与纸联通的管道,握处的刚与稳定,行笔处的软与绵健,保证了这联通实现的可能与通畅。
纸上的墨迹,是一切记忆的涌现,人的、笔的,是对自然与生活的模仿、回忆、提炼与表现。
最初的笔,坚硬,取自石头或兽的骨,与原始人类简单粗糙直接的语言形态呼应。再然后,木加入,铁加入,蘸植物或矿物汁液,点染在陶罐粗糙的肌肤上……直到柔软到来,赋予了多种形态书写的可能,文字疾奔如话语滔滔流淌的可能。
据说,完成这一转折的,是秦朝大将蒙恬。这个统兵三十余万对抗匈奴,又让万里长城初具雏形绵延北方的大将,在某一情急时刻,耐不住以刀刻木的滞缓,以一员武将的莽撞与粗糙,一手抢过身边士兵武器上的红缨,捋巴捋巴,用绳捆绑在木杆上,蘸血水,一通疾书,将急于传递的军讯以文字的形式涂抹在绢上……那一刻,他内里恐怕长舒一口气,每每书写时感觉被捆缚的身心,终于找到了纵马疆场的那一种酣畅淋漓。
他不知道,那一时刻,就此奠定了中华民族后来两千年书写史的大致形态。
一管管毛笔,在两千年时光中演变,形容渐改,簪白笔、鼠须笔、鸡距笔、散卓笔、揸笔、斗笔。可宗旨如初,赋予千变万化的文字组合可以触摸和欣赏、会意和理解的形体,进而传情表意,实现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代与代之间的接续,记录荣耀、显赫、尊崇、神圣,也记录挫败、屈辱、丑陋、卑微,大地上的风云际会、潮汐更替、峰谷错置、繁盛荣枯、日月消长,人世间的跌宕沉浮、恩怨情仇、生死瞬息、福祸暗转、喧闹寂灭,还有居于这一切之上、阔大无边的虚空,无一不是由一管管笔记载、书写、铭刻,穿越时间与空间的阻隔,有的遗失,有的传续。
可以说是一管管毛笔,接续完成了这一贯通古今、接续时空的庞大工程。天定的使命,使得它们以娇小的身形进入文化的领域,成为中华文化与文明的一部分。
看似形简势单的一管笔,之中所蕴含的深刻意味,被东汉末年的书法家蔡邕提升至天地人伦、自然哲学层面,在最早专门论述毛笔的文章《笔赋》中,他怀揣对毛笔的满腔柔情,慷慨而谈:“上刚下柔,乾坤之正也。新故代谢,四时之次也。圆和正直,规矩之极也。玄首黄管,天地之色也。”
天地间,一管管笔铺排成浩瀚的阵容,浩瀚到每一个体都面容模糊不清。可我们只要迫近去看,那一管管笔,犹如一个个人,有着自己的身世、性情、际遇、命途,或平朴,或传奇。
一个人
他说:“我只是个匠人。”
简单的几个字,简短,干净,有力,让微信这一端的我,忽然心生敬意。
我是冲着他的“文港毛笔制作工艺省级非遗传承人”名头找到他,可他对自身的定义,忽略了这一身份,之中有一种简明至极的纯粹。
我到的时候,他坐在工作室一隅。面墙而坐的一帧背影,躬身在一张小木桌上。
白汗衫、黑短裤,鼻梁上架一副眼镜,看人时目光越过眼镜的上沿。平朴的面容,淡然的没有笑容的寒暄。直到采访渐入佳境,话语流越来越松弛,笑容才浮上了他的面颊,令眉眼生动起来。
坐下来,看他专注于手中的活儿。这是他工作的常态。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桌,不足两尺长、一尺宽,桌上堆挤着台灯、笔、笔筒、蜡烛、药瓶、眼镜,无声地明示着一个制笔匠人的日常所需。近手处的铁盘里,一边躺卧着许多细小的棕色笔头,一边是白色笔头。铁盘左边竖着一排排笔毫,仿佛刚刚列队的士兵,号令声犹在空气中回荡。铁盘另一边是一只白瓷碗,碗中清水一盏。他手下卧一小方黑色的大理石板,左手的中指、食指、大拇指抵住一截竹管,竹管前一排湿润的毛毫,紧密排列,他右手握一柄刀,俯身,埋头,刀尖理顺毛毫。这一环节,在整个制笔流程中称为“护笔”,将盖毛卷覆笔芯,再剔除杂毛、浮毛,以确保毛毫的齐整纯粹。
毛笔的制作,分为水作和旱作(也叫干作)。作为文港毛笔制作的非遗传承人,周鹏程擅长的是水作,关乎笔头,一管毛笔的最核心部位。
他与微小的笔头,痴缠半生。在它小小的空间里,横亘着数百上千微毫构成的迷途,他在其中流连、迷茫、彻悟、坐忘,终成为一个洞悉奥秘、深谙其道的匠师。一枚小小的笔头,成为他眼中心中的大道。
匠师的起点,无一例外是一名“小白”,常常在对手中的事物毫无了解时,就被外力推动着与之劈面相逢。周鹏程出生在离文港镇三四公里的周坊村,小小村落在明代就是户户作笔,更因为万历年间,从那里走出过一个以制笔名闻天下的名家周虎臣,其后人在清朝年间为避战乱,辗转至上海,开设了“老周虎臣笔墨庄”,延续至今。周坊与毛笔的链接,在岁月轮回中越来越紧密。至周鹏程懂事时,周虎臣已成乡人心中的一阙传奇,传奇中隐伏着世人的艳羡与追慕。
那时,精于制笔的匠师,被乡人高看一等,被笔庄的老板高看三分,他们通常昂头挺身进入一家笔庄,不左顾不右盼,问一句“要人吗”,若是肯定的回答,自会有人端来凳子,他便端然坐下。老板定然恭敬有加,师傅的手艺决定了笔庄的招牌和颜面。高级匠师通常一年只做三四百管笔,每一管都是精品。他制笔时,连老板也不能站在一旁观看,那是属于一个匠师独有的秘密。或许,他会传给自己的儿子,以确保这门手艺灯灯相续,不萎不灭。
也有匠师已定、无需请人的笔庄,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那闯进门来的匠师依然脚不滞步,昂首直行,从笔庄的另一门出去。民间称之为“不走回头路”。那昂首的姿态里,有制笔匠师的尊严,也有旧时对毛笔的看重,那是植根民间,通向文化阶层的不多的支脉。
进入上世纪60年代,刚及桌子高的周鹏程就被父亲约束在家,在一盏煤油灯下,打着瞌睡做“盖毛”。他家因为几代制笔,攒下了一点家业,被划定为“地主”。周鹏程至今记得一个皮革覆面的枕头箱,里面装着金银首饰和做毛笔的工具、材料,后者想必是祖传下来的,可在水流般涌动向前的时光里,不知所终。父亲因为“地主”的帽子,无法进队里的毛笔厂,可他的制笔手艺是远近知名的好,厂长自小相熟,便悄悄将一些活计交给父亲,让他晚上在家里做。
一年到头,农忙的时候,精力只顾得上种田,待到农闲时节,制笔的家什才放上台面。白天大人忙着在队里挣工分,到了夜晚才能制笔……笔头最核心部位“笔芯”,只能是父亲做,而盖毛,工艺上要求不那么精细,对笔的品质相对影响较小的部分,就交给孩子。五个兄弟姐妹中,周鹏程排行老大,自然是逃不过。
一家人围坐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默然无声又有序地,进行各个不同的环节。制作一管毛笔,光笔芯部分,就有选毛、采毛、熟毛(将毛毫浸在石灰水中,去油脂,去腥味,消毒)、梳毛(用骨梳在水盆中洗去毛绒和残留的皮脂)、齐毛(将一根根毛毫沿骨梳边缘对齐排列)、切毛(根据笔锋长短,用尺子比对后,自根部切齐)、梳毛、去杂毛(用薄刀刀尖剔除劣毛、无锋毛)、梳毛、配料,经过反复梳洗整理的毛毫,摊开成薄薄一片的“刀片毛”,根部齐平,毫锋呈一道弧线,从一端卷至另一端,笔形即出,谓之“作笔形”。但这还只是笔芯部分,制作外面的盖毛,也需要同样的步骤。盖毛卷覆在笔芯外面,使之成为整体,称为“护笔”,一枚笔头终于成型。之后,绑笔头,晾晒干。再装笔杆,笔杆刻字。最后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环——修笔,这是毛笔正式出品前的最后一次精修,剔除浮毛、杂毛,确保笔形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