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编卷上
前编卷上
一 澡堂概况
五日之风静，则不挂早散之牌，[1]十日之雨稳，则不搁雨伞之桶。[2]每月的休息日静谧，[3]人心各浴恩泽，今日洗大扫除的澡，[4]去五尘之垢，明日洗小伙计的澡，[5]磨六欲之皮，无论何时总觉得在试初汤，[6]盖早晨浴汤的冷热正好，呜呼佳哉，噫嘻可感谢哉。这里有陀佛陀佛之僧，[7]那边有咕噜咕噜之俗，[8]有说行话称为塔落克[9]的男子，也有拉长说早堂[10]的女人。药店的小二，戏读作现金汤，[11]儒家的塾生，反误解为忍冬汤，[12]此盖易读难解之类欤。坠簪于女澡堂的汤桶[13]中，则舀热水的男子如滑川[14]那么样去寻找，一名十文的孔方，[15]青砥亦所不惜。小孩八文，连同伴当十六罗汉，虽有偏袒右肩，[16]出浴而着浴衣的颜世，[17]而当时的师直[18]其人却亦不去窥女堂。男汤不孤，必有女汤为邻。[19]主人宾头卢尊者，在借给摸脸的米糠袋的时间，[20]打拍板通知留桶，[21]斜眼去看女汤，不知道膏药的熔流，[22]但既知男女不同澡堂，夫妇有别，则妻子光明皇后[23]乃代而为女汤的掌柜焉。在桴炭的火盆上采取糠油，[24]绞干借用手巾的水滴，却不让极老人与恶病人入浴，[25]虽无阿佛的出现，但或当有千手观音的爬出上边欤。[26]洗粉的袋阵阵有香，[27]穿彻下人的鼻孔，澡堂的壁咚咚作响，[28]叫醒舀热水者的睡梦。或呀呀的啼哭，或哇哇的骚扰，或云水热则反说温凉，或说加凉水则叫唤勿加。在吵成一片的澡堂中间，亦有从容唱着《枕丹前》，[29]大模大样地跳进池里的裸体，也有伸着脖子说摔跤的一段书，[30]做出摔跤的进场的身段而出来的人。这里显得可怜的，在石榴口[31]颤声说着“冷身子”而出现，可是又有说“马来马来”的人，却并不是意外的阔气。[32]“喂，出来了，小孩子，小孩子”，这样说的乃是呻吟河东调的老头子，向来以洗澡费工夫著名，说“对不起，是乡下佬”的却是爱好小调的江户子，[33]只是霎地洗一下，把手巾浸湿便罢的。那么长时间和短时间的洗澡，也正是菜蔬店的廊沿下，[34]松坂音头的脱板的腔调，只配新下来的店伙去听，长啊短啊都不如意，有点儿尖声的漫吟，则是呀吧喂的帮腔吧。有带咬带嚼的说“娘玛弥伽佛”的，也或有人脱口吐出“法莲陀佛”。有人转着嘴巴笑道“呵呵轰”，或乃用鼻子喷出云“呼呼哼”，相反的乃用粗大声音，自己告白曰，此是唐山金银的金山之麓。[35]有抱着头呻吟的，也就有拍着屁股高谈的人，有举起一只脚的吟咏的，也就有张开两股踏着高唱的人。在坐的立的中间，也有躺着在嘴里铮铮地弹着三弦的，还有蹲在汤桶旁边的，没有技艺的猴子在说着玩话。神祇释教恋无常，[36]都混杂在一起的澡堂，地点在哪里虽是不能确定，时候是九月的中旬，时已天亮，澡堂还未开门。
[1] 中国古书上说，古代天下太平，风雨都有定时，是五日一风，十日一雨。旧时澡堂定规，刮大风的日子“早散”，即以申刻为限，至下午四点关门。
[2] 下雨天澡堂在门内放着一个木桶（容量四斗的酱油或酒的空桶），预备客人安放雨伞，以免水流满地。
[3] 澡堂照例每月有一天休息，这在哪一天，每处不一样，由自己规定为例。
[4] 旧年十二月十三日为大扫除的期日，那一天洗澡的人便特别的多。
[5] 正月十六十七两日，旧例澡堂收入不归主人所有，却是分给堂内众伙计的。
[6] 每年元旦休息，初二日这才初次烧水开堂，称为“初汤”。
[7] 念佛的声音，三田村云，当是日莲宗。
[8] 僧俗对举，这是说唠叨说话的醉汉。
[9] 净琉璃说书人的行话，称汤为塔落克。
[10] 上一字拉长，今姑将澡字去声改为上声，以示变化。
[11] 洗澡每次付现钱，称现金汤，也有每月总付的，则称留汤。药店的伙计习惯于药名的什么汤，所以故意改读末字的音，似乎是青龙白虎汤之类了。
[12] 忍冬汤本系用忍冬即金银花在浴汤内，用以洗澡，儒生迂腐不通世故，乃如字解读为忍耐过冬之汤。
[13] 汤桶本名汤船，乃用大锅烧汤，倒入桶中，是一种净汤，备浴客末后洗脸淋身之用，桶形如舟，故名。
[14] 青砥藤纲为古时名臣，以廉洁著名，尝夜过滑川，误将铜钱十文落在水中，乃命从者以五十文钱买火把来，将水中的钱拾起。
[15] 因故事中的十文，牵连说起，当时洗澡价钱系大人十文，小孩八文云。
[16] 当时定价大人连同小孩共十六文，故连带的说及罗汉，又连带说偏袒右肩。
[17] 颜世是日本旧剧《忠臣藏》中正角盐屋判官的妻子，贞淑的女人。盐屋亦写作盐冶。
[18] 高师直在历史上是实有的人物，《忠臣藏》中却借过来说他觑觎颜世，成为盐屋的敌人。
[19] 此句系模仿《论语》上的话，德不孤，必有邻。
[20] 宾头卢尊者是十六罗汉之一，在佛涅槃后仍留世间，济度世人，寺中常塑其像，白头长眉，独坐一隅。澡堂主人高坐门口，招待浴客，收受浴资，故以相比。日本沿用古时的“澡豆”，以米糠装入夏布小袋中，用以擦脸，澡堂中可买可借。俗信凡人身上有病痛，先用手摸宾头卢像，再去摸自己相当部分，可以自愈。此处因说宾头卢，接连说米糠袋，便以摸脸作为双关。
[21] 浴客有需要“擦澡”即叫人代洗肩背者，主人用拍板通知擦澡的人，照例女汤两下，男汤一下。每月总付的浴客备有专用的水桶，称为留桶，客来时也击拍板，叫人给拿出桶来。
[22] 主人所坐台上，例有板搁，上置带卖的膏药澡豆粉等，因堂内暖热而融化，主人却茫然不知。
[23] 光明皇后系公元八世纪时人，为圣武天皇的皇后，崇信佛教，大兴寺庙，曾设浴室，施浴一千人，亲为洗濯，后有癞病人来，出现阿佛形相云。此处说女主人代管女汤，因宾头卢关系引出光明皇后来。
[24] 烧澡堂系用木柴，烧剩即是木炭，通称桴炭，或称浮炭云。炭火上张油纸，铺米糠取油，云可医治癣疥。
[25] 澡堂定规云：老人及病后的人，不可独自入浴，身患恶疾的人断不可入浴。
[26] 千手观音即虱子的别名。阿佛见上，因佛名而牵连说及观音。
[27] 洗粉系后起的化妆品，于粉中多加入香料，即古时的澡豆。
[28] 入浴中的客人觉得池水太热，便敲板壁，通知堂中用人，加添凉水。
[29] 系俗曲长呗的一篇。
[30] 俗曲河东调中说河津股野摔跤的一段吧。
[31] 浴池入口上部所设垂花门似的板屏，入浴的人须低头屈身，才得进去，据云为的防浴汤变冷，俗称为石榴口。字义的解说不一，多涉牵强，似不足信。
[32] 入浴池的人恐怕碰着别人，或先声明是“冷身子”，或如在人丛中虚说“马来”，叫人让路。此处却又含有别的意义，平常以驴或马形容巨阴，说是马来，而实际却并不是云。
[33] 河东调原作江户节，乃是净琉璃的一种，因系江户大夫十寸见河东所创而得名，却并不是代表江户的。小调原作美里耶斯，是一种较短的长呗。老人虚说小孩子，本地的江户子乃自称乡下佬，正是相对。
[34] 这以下一段意思不很明白，大抵是有各种人各样情形，有如菜蔬店的廊沿底下，存放着各式的菜吧。
[35] 唐山即中国。中国有径山与金山两地，因佛教关系知道的很多，但系同音，所以说时必须云路径的径山，或云金银的金山，此处当用作丁宁说话的例子。
[36] 日本古时编辑歌集，多以这四者分类，这里即说澡堂里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如上文所说的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