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意

大意[1]

窃惟教诲之捷径,盖无过于钱汤[2]者。其何故也?贤愚邪正,贫富贵贱,将要洗澡,悉成裸形,协于天地自然的道理,无论释迦孔子,阿三权助,[3]现出诞生时的姿态,一切爱惜欲求,都霎地一下抛到西海里去,全是无欲的形状。洗清欲垢和烦恼,浇过净汤,老爷与小的[4]都是分不出谁来的裸体,是以从生时的产汤至死时的浴汤[5]是一致的,晚间红颜的醉客在洗早澡时也像是醒人。生死只隔一重,[6]呜呼,人生良不如意哉。可是,不信佛的老人在进澡堂的时候也不知不觉的念佛,好色的壮汉脱了衣服,也按住前面,自知羞耻,狞猛的武士从头上被淋了热汤,也说这是在人堆里,忍住性子,一只臂膊上雕着眼睛看不见的鬼神的侠客,也说对不住,在石榴口[7]低下头去,这岂不是钱汤之德么?有心的人虽然有私,无心的汤则无有私。譬如有人在汤中放屁,汤则勃勃地响,忽然泛出泡来。尝闻之,树林中的矢二郎[8]那或者难说,凡为澡汤中的人,对于汤的意见可以不知惭愧么?凡钱汤有五常之道焉。以汤温身,去垢治病,恢复疲劳,此即仁也。没有空着的桶么,不去拿别人的水桶,也不随便使用留桶[9],又或急急出空了借与,此则义也。是乡下佬,是冷身子,[10]说对不住。或云你早呀,让人先去,或云请安静,请慢慢的,[11]此则礼也。用了米糠、洗粉、浮石、丝瓜络去垢,用石子断毛之类,[12]此则智也。说热了加水,说凉了加热汤,互相擦洗脊背,此则信也。在如此可贵的钱汤里,凡是洗着澡的人,因了水船的升,净汤的桶,[13]而悟得随器方圆的道理,又如澡堂的地板那样,自己的心也常要磨擦,不使长诸尘垢。人生一世五十年,[14]即使有两回洗澡的人,也如澡堂的招贴所说,各人该有分别。[15]又如贴着的那样,有一心不足的万能膏,[16]虽然没有给傻子擦的好药,但是有走马的千里膏,给予鞭打的交情的无二膏。[17]如将口中散翻转过来,便是忠孝的妙药,使得两亲的安神散,[18]对于烦恼小心火烛,有似澡堂所定的规则。[19]心里如发起骄奢的风,家私就无论何时都要早收摊了。[20]五伦五体乃是天地所寄存,凡是携带贵重物品各位,因了酒色而神魂失落,与本店无涉,[21]从自己招来的祸祟,别人一切都不能管。名声利欲的吵架争论,喜怒哀乐的大呼小叫,均属不可。[22]如不遵守此项文告,则来不及洗末次的澡,说是已经拔栓了,虽是后悔去咬手巾,[23]也是无益了。盖世上人心等于澡堂的白虱,在善恶之间容易移动,从权兵卫的布袄移到八兵卫的绸衫,从乡下使女的围裙移到大家妻女的美服上去。昨天一件小衫脱在席子上面,与今天的夹衣脱在衣架上相等,富贵贫贱在天,善恶邪正乃所自召也。善悟此意,则人家的意见正如早晨的澡汤似的,很能沁透自己身子里去吧。一生的用心在于将身体收在包租的衣柜[24]里,灵魂上加了锁,不要把六情闹错,坚守约束,神佛儒行会的司事盖上牡丹饼大的印章云尔。[25]

维时文化六年己巳便于初春发兑,于戊辰重九动笔,照例赶写,至后中秋吃芋头,[26]乃成此屁似的小册。

在石町的寓居,

式亭三马戏题。


[1] 本书原名《浮世风吕》。出口氏注引山中翁共古说,“浮世”本作“忧世”,乃佛教用语,后乃利用同音字改为浮世,意云现世。但因浮世绘等名称已经通行,所以不再改译。风吕云原意乃是风炉,但现已训作澡堂,不能沿用了。“大意”系原文如此,实在乃是小序,纯用游戏文章笔调,就澡堂里事物,像煞有介事的大肆铺张,一面学正经古文,夸张道德教训,一面却多用诙谐语,引人发笑,这是当时的一种风气,后世读者或者觉得单调也未可知,那么也可略去,或读至终卷后再看亦可吧。

[2] 钱汤今用原文,意思也即是澡堂,只是原义略有不同。十六世纪末始通行钱汤,每人价永乐钱一文,故名。本书中已需要小钱十文,但仍袭用钱汤的名字,这与风吕及御汤二名通用。

[3] 阿三代表使女,权助代表仆人。后者系通常人名,有如张三李四,阿三则别有来源,因贵家使女分有数等,有大奥,次,三凡三等,阿三系管理厨房汤水等杂役,地位最低,乃成为一般女仆的名称云。

[4] 原文云“折助”,也是男仆的别称,今与上文老爷相对,所以意译为“小的”。

[5] 原文云“汤灌”,谓用汤洗濯,灌字与灌佛字有关,盖是古语,日本限用于殓前的浴尸。

[6] 醉客应云红脸,这里说红颜,乃是应用莲如上人的《白骨文》中朝为红颜,夕成白骨之语。又昔时有俗歌,说陈列的剥制老虎云:老虎冲过千里的丛林,障纸只隔一重,真不如意呀!这里利用“障纸”同音语“生死”改写,是游戏文章的一样手法。

[7] 见前编卷上注[31]。

[8] 童谣中有云:说诳的弥二郎,在树林中放个屁。本文中说矢二郎,盖因同音改写了。

[9] 见前编卷上注[21]。

[10] 见前编卷上注[32]及注[33]。

[11] 此系先洗毕出去时的招呼语,犹中国的请慢走。

[12] 洗粉系古时澡豆的遗法,用谷类的粉加香料,装入布袋内,可代肥皂。丝瓜络亦用以去垢。石子系旧时风气,今已不见,乃是用二小石相敲,截断阴毛,云较用剪刀为胜。浮石见前编卷下注[120]。

[13] 净汤见前编卷上注[13]。水船则是干净的冷水,供人取用,但不得使用洗浴的小桶,净汤用圆桶,水船则用升,系方形者。

[14] 人生一世五十年,系佛教徒习用语,这里故意缠夹,拉扯到两回洗澡上去。

[15] 两回洗澡,据出口氏注引山中翁说,旧时工人习惯,早上进澡堂一浴,洗脸后即出,至晚间再洗一回。这种人大抵早晨不给钱,所以澡堂揭帖云:“近年特别柴贵,凡两回洗澡的各位,务请将澡钱两回份一并带来。”

[16] 万能膏以下都是在澡堂寄卖的药品招贴。出口氏注云:万能膏系治疗疮疖、创伤及皴瘃等的软膏,俗语有云万能足而一心不足,所以这里连续的说。

[17] “没有给傻子擦的药”系俗语,谓傻子无药可医。千里膏旅行时涂脚心,令人步行不疲,因千里关系连说走马。无二膏也是治皴瘃等病的,因无二而连说交情,又因上文走马而连说鞭打,也都是游戏文章的旧作法之一。

[18] 口中散系齿痛药,“口中”二字颠倒的读,音近“忠孝”。安神散系妇女血经病用药,此处连说两亲,安神即是安心。

[19] “小心火烛”系澡堂规则中语。这里一节多利用规则语作教训,据出口氏注引山中翁说,江户时代澡堂中所贴规则条文,大抵如下:
规则
一 官府所定法令须坚固遵守。
一 火烛须要小心谨慎。
一 男女不得再行混浴。
一 风猛烈的时节不论何时均即关店。
一 老年及病后各位不可独自前来。
一 衣服各自留神。
一 失物不管,一切均不寄存。
以上各条请求了解后入浴。
某月某日,司事。

[20] 利用上文规则第四条,双关的来说教训话,骄奢的风也与条文有关。

[21] 利用第七条失物,说到神魂失落,又与寄存品相关。

[22] 出口氏注引山中翁云,这些在规则中虽不见,大概是另外贴纸禁戒的吧。

[23] 系改写“噬脐无及”的成语。

[24] “包租的衣柜”见前编卷下注[46]。

[25] 糯米稍加粳米,煮饭捣烂,外裹小豆馅,色紫黑,名萩饼,亦称牡丹饼,皆以象形得名。这里形容印章的大小,大抵是说直径一寸左右吧,虽然饼的大小没有一定的标准。司事是说澡堂行会的干事,出口氏注引山中翁说,当时澡堂行会共分十组,其下又分为小组三十八,共计五百余股云。参考前编卷上注[123]。

[26] 日本旧时称阴历九月十三日为后中秋,以毛豆芋栗祀月,这里从初九起手,至十三成功,那么这初编两卷就只在五天中写好了。民间相信吃蚕豆芋头,令人多放屁,故末行如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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