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可慰岁月忙

我想,一位写家既已成为写家,就该不管生活怎么苦,工作怎样繁重,还要继续努力,以期成为好的写家,更好的写家,最好的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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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爱可慰岁月忙

孤立地读一本作品,我们多半是凭个人的喜恶去评断,自己所喜则捧入云霄,自己所恶则弃如粪土。事实上,这未必正确。吃东西要有选择:吃有营养的,不吃有毒的。对精神食粮也必需选择:好书,开卷有益;坏书,开卷有害,可能有很大的害。

谈读书

我有个很大的毛病:读书不求甚解。

从前看过的书,十之八九都不记得;我每每归过于记忆力不强,其实是因为阅读时马马虎虎,自然随看随忘。这叫我吃了亏——光翻动了书页,而没吸收到应得的营养,好似把好食品用凉水冲下去,没有细细咀嚼。因此,有人问我读过某部好书没有,我虽读过,也不敢点头,怕人家追问下去,无辞以答。这是个毛病,应当矫正!丢脸倒是小事,白费了时光实在可惜!

矫正之法有二:一曰随读随作笔记。这不仅大有助于记忆,而且是自己考试自己,看看到底有何心得。我曾这么办过,确有好处。不管自己的了解正确与否,意见成熟与否,反正写过笔记必得到较深的印象。及至日子长了,读书多了,再翻翻旧笔记看一看,就能发现昔非而今是,看法不同,有了进步。可惜,我没有坚持下去,所以有许多读过的著作都忘得一干二净。既然忘掉,当然说不上什么心得与收获,浪费了时间!

第二个办法是:读了一本文艺作品,或同一作家的几本作品,最好找些有关于这些作品的研究、评论等著述来读。也应读一读这个作家的传记。这实在有好处。这会使我们把文艺作品和文艺理论结合起来,把作品与作家结合起来,引起研究兴趣,尽管我们并不想作专家。有了这点兴趣,用不着说,会使我们对那些作品与那个作家得到更深刻的了解,吸取更多的营养。孤立地读一本作品,我们多半是凭个人的喜恶去评断,自己所喜则捧入云霄,自己所恶则弃如粪土。事实上,这未必正确。及至读了有关这本作品的一些著述,我们就会发现自己的错误。这并不是说我们应该采取人云亦云的态度,不便自作主张。不是的。这是说,我们看了别人的意见,会重新去想一想。这么再想一想便大有好处。至少它会使我们不完全凭感情去判断,减少了偏见。去掉偏见,我们才能够吸取营养,扔掉糟粕——个人感情上所喜爱的那些未必不正是糟粕。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极喜读英国大小说家狄更斯的作品,爱不释手。我初习写作,也有些效仿他。他的伟大究竟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只学来些耍字眼儿、故意逗笑等等“窍门”,扬扬得意。后来,读了些狄更斯研究之类的著作,我才晓得原来我所摹拟的正是那个大作家的短处。他之所以不朽并不在乎他会故意逗笑——假若他能够控制自己,减少些绕着弯子逗笑儿,他会更伟大!特别使我高兴的是近几年来看到些以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点写成的评论。这些评论是以科学的分析方法把狄更斯和别的名家安放在文学史中最合适的地位,既说明他们的所以伟大,也指出他们的局限与缺点。他们仍然是些了不起的巨人,但不再是完美无缺的神像。这使我不再迷信,多么好啊!是的,有关于大作家的著作有很多,我们读不过来,其中某些旧作读了也不见得有好处。读那些新的吧。

真的,假若(还暂以狄更斯为例)我们选读了他的两三本代表作,又去读一本或两本他的传记,又去读几篇近年来发表的对他的评论,我们对于他一定会得到些正确的了解,从而取精去粕地吸收营养。这样,我们的学习便比较深入、细致,逐渐丰富我们的文学修养。这当然需要时间,可是细嚼烂咽总比囫囵吞枣强得多。

此外,我想因地制宜,各处都成立几个人的读书小组,约定时间举行座谈,交换意见,必有好处。我们必须多读书,可是工作又很忙,不易博览群书。假若有读书小组呢,就可以各将所得,告诉别人;或同读一书,各抒己见;或一人读《红楼梦》,另一人读《曹雪芹传》,另一人读《红楼梦研究》,而后座谈,献宝取经。我想这该是个不错的方法,何妨试试呢。

近来忙得出奇。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一狗,一马,或一驴,其身段神情颇似我自己;人兽不分,忙之罪也!  

每想随遇而安,贫而无谄,忙而不怨。无谄已经作到;无论如何不能欢迎忙。  

这并非想偷懒。真理是这样:凡真正工作,虽流汗如浆,亦不觉苦。反之,凡自己不喜作,而不能不作,作了又没什么好处者,都使人觉得忙,且忙得头疼。想当初,苏格拉底终日奔忙,而忙得从容,结果成了圣人;圣人为真理而忙,故不手慌脚乱。即以我自己说,前年写《离婚》的时候,本想由六月初动笔,八月十五交卷。及至拿起笔来,天气热得老在九十度[此处为华氏度,约等于三十二摄氏度。

]以上,心中暗说不好。可是写成两段以后,虽腕下垫吃墨纸以吸汗珠,已不觉得怎样难受了。“七”月十五日居然把十二万字写完!因为我爱这种工作哟!我非圣人,也知道真忙与瞎忙之别矣。  

所谓真忙,如写情书,如种自己的地,如发现九尾彗星,如在灵感下写诗作画,虽废寝忘食,亦无所苦。这是真正的工作,只有这种工作才能产生伟大的东西与文化。人在这样忙的时候,把自己已忘掉,眼看的是工作,心想的是工作,作梦梦的是工作,便无暇计及利害金钱等等了;心被工作充满,同时也被工作洗净,于是手脚越忙,心中越安怡,不久即成圣人矣。情书往往成为真正的文学,正在情理之中。  

所谓瞎忙,表面上看来是热闹非常,其实呢它使人麻木,使文化退落,因为忙得没意义,大家并不愿作那些事,而不敢不作;不作就没饭吃。在这种忙乱情形中,人们像机器般的工作,作完了一饱一睡,或且未必一饱一睡,而半饱半睡。这里,只有奴隶,没有自由人;奴隶不会产生好的文化。这种忙乱把人的心杀死,而身体也不见得能健美。它使人恨工作,使人设尽方法去偷油儿。我现在就是这样,一天到晚在那儿作事,全是我不爱作的。我不能不去作,因为眼前有个饭碗;多咱我手脚不动,那个饭碗便啪的一声碎在地上!我得努力呀,原来是为那个饭碗的完整,多么高伟的目标呀!试观今日之世界,还不是个饭碗文明!

因此,我羡慕苏格拉底,而恨他的时代。苏格拉底之所以能忙成个圣人,正因为他的社会里有许多奴隶。奴隶们为苏格拉底作工,而苏格拉底们乃得忙其所乐意忙者。这不公道!在一个理想的文化中,必能人人工作,而且乐意工作,即便不能完全自由,至少他也不完全被责任压得翻不过身来,他能把眼睛从饭碗移开一会儿,而不至立刻啪的一声打个粉碎。在这样的社会里,大家才会真忙,而忙得有趣,有成绩。在这里,懒是一种惩罚;三天不作事会叫人疯了;想想看,灵感来了,诗已在肚中翻滚,而三天不准他写出来,或连哼哼都不许!懒,在现在的社会里,是必然的结果,而且不比忙坏;忙出来的是什么?那末,懒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世界上必有那么一天,人类把忙从工作中赶出去,大家都晓得,都觉得,工作的快乐,而越忙越高兴;懒还不仅是一种羞耻,而是根本就受不了的。自然,我是看不到那样的社会了;我只能在忙得——瞎忙——要哭的时候这么希望一下吧。

文艺与木匠

一位木匠的态度,据我看,最好是:(一)要作个好木匠;(二)虽然自己已成为好木匠,可是绝不轻看皮匠、鞋匠、泥水匠和一切的匠。

此态度适用于木匠,也适用于文艺写家。我想,一位写家既已成为写家,就该不管生活怎么苦,工作怎样繁重,还要继续努力,以期成为好的写家,更好的写家,最好的写家。同时,他须认清:一个写家既不能兼作木匠、瓦匠,他便该承认五行八作的地位与价值,不该把自己视为至高无上,而把别人踩在脚底下。

我有三个小孩。除非他们自己愿意,而且极肯努力,作文艺写家,我决不鼓励他们;因为我看他们作木匠、瓦匠,或作写家,是同样有意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别。

假若我的一个小孩决定作木匠去,除了劝告他要成为一个好木匠之外,我大概不会絮絮叨叨的再多讲什么,因为我自己并不会木工,无须多说废话。

假若他决定去作文艺写家,我的话必然的要多了一些,因为我自己知道一点此中甘苦。

第一,我要问他:你有了什么准备?假若他回答不出,我便善意的,虽然未必正确的,向他建议:你先要把中文写通顺了。所谓通顺者,即字字妥当,句句清楚。假若你还不能作到通顺,请你先去练习文字吧,不要开口文艺,闭口文艺。文字写通顺了,你要“至少”学会一种外国语,给自己多添上一双眼睛。这样,中文能写通顺,外国书能念,你还须去生活。我看,你到三十岁左右再写东西,绝不算晚。

第二,我要问他:你是不是以为作家高贵,木匠卑贱,所以才舍木工而取文艺呢?假若你存着这个心思,我就要毫不客气的说:你的头脑还是科举时代的,根本要不得!况且,去学木工手艺,即使不能成为第一流的木匠,也还可以成为一个平常的木匠;即使不能有所创造,还能不失规矩的仿制;即使贡献不多,也还不至于糟蹋东西。至于文艺呢,假若你弄不好的话,你便糟践不知多少纸笔,多少时间——你自己的、印刷人的和读者的;罪莫大焉!你看我,已经写作了快二十年,可有什么成绩?我只感到愧悔,没有替人盖成过一间小屋,作成过一张茶几,而只是浪费了多少笔墨,谁也不曾得到我一点好处!高贵吗?啊,世上还有高贵的废物呢?

第三,我要问他:你是不是以为作写家比作别的更轻而易举呢?比如说,作木匠,须学好几年的徒,出师以后,即使技艺出众,也还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匠人;治文艺呢,你可以用一首诗、一篇小说,而成名呢?我告诉你,你这是有意取巧,避重就轻。你要知道,你心中若没有什么东西,而轻巧的以一诗一文成了名,名适足以害了你!名使你狂傲,狂傲即近于自弃。名使你轻浮、虚伪。文艺不是轻而易举的东西,你若想借它的光得点虚名,它会极厉害的报复,使你不但挨不近它的身,而且会把你一脚踢倒在尘土上!得了虚名,而丢失了自己,最不上算!

第四,我要问他:你若干文艺,是不是要干一辈子呢?假若你只干一年半载,得点虚名便闪躲开,借着虚名去另谋高就,你便根本是骗子!我宁愿你死了,也不忍看你作骗子!你须认定:干文艺并不比作木匠高贵,可是比作木匠还更艰苦。在文艺里找黄金美人,你算是看错了地方!

第五,我要告诉他:你别以为我干这一行,所以你也必须来个“家传”。世上有用的事多得很,你有择取的自由。我并不轻看文艺,正如同我不轻看木匠。我可是也不过于重视文艺,因为只有文艺而没有木匠也成不了世界。我不后悔干了这些年的笔墨生涯,而只恨我没能成为好的写家。作官教书都可以辞职,我可不能向文艺递辞呈,因为除了写作,我不会干别的;已到中年,又极难另学会些别的。这是我的痛苦,我希望你别再来一回。不过,你一定非作写家不可呢,你便须按着前面的话去准备,我也不便绝对不同意,你有你的自由。你可得认真的去准备啊!

怎样读小说

写一本小说不容易,读一本小说也不容易。平常人读小说,往往以为既是“小”说,必无关宏旨,所以就随便一看,看完了顺手一扔,有无心得,全不过问。这个态度,据我看,是不大对的。光阴是宝贵的,我们既破工夫去念一本书,而又不问有无心得,岂不是浪费了光阴么?我们要这样去读小说,何不去玩玩球,练练武术,倒还有益于身体呀?再说,小说之所以能够存在,并不见完全因为它“小”而易读,可供消遣。反之,它之所以能够存在,正因为它有它特具的作用,不是别的书籍所能替代的。化学不能代替心理学,物理学不能代替历史;同样的,别的任何书籍也都不能代替小说。小说是讲人生经验的。我们读了小说,才会明白人间,才会知道处身涉世的道理。这一点好处不是别的书籍所能供给我们的。哲学能教咱们“明白”,但是它不如小说说得那么有趣,那么亲切,那么感动人,因为哲学太板着面孔说话,而小说则生龙活虎的去描写,使人感到兴趣,因而也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历史也写人间,似乎与小说相同。可是,一般的说,历史往往缺乏着文艺性,使人念了头疼;即使含有文艺性,也不能像小说那样圆满生动,活龙活现。历史可以近乎小说,但代替不了小说。世间恐怕只有小说能源源本本、头头是道的描画人世生活,并且能暗示出人生意义。就是戏剧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因为戏剧须摆在舞台上去,而舞台的限制就往往教剧本不能像小说那样自由描画。于此,我们知道了,小说是在书籍里另成一格,也就与别种书籍同样的有它独立的、无可代替的价值与使命。它不是仅供我们念着“玩”的。

读小说,第一能教我们得到益处的,便是小说的文字。世界上虽然也有文字不甚好的伟大小说,但是一般的来说,好的小说大多数是有好文字的。所以,我们读小说时,不应只注意它的内容,也须学习它的文字:看它怎么以最少的文字,形容出复杂的心态物态来;看它怎样用最恰当的文字,把人情物状一下子形容出来,活生生的立在我们的眼前。况且一部小说中,又是有人有景有对话,千状万态,包罗万象,更是使我们心宽眼亮,多见多闻;假若我们细心去读的话,它简直就是一部最好的、最丰富的模范文。反之,假若我们读到一部文字不甚好的小说,即使它有些内容,我们也就知道这部小说是不甚完美的,因为它有个文字拙劣的缺点。在我们读过一段描写人,或描写事物的文字以后,试把小说放在一边,而自己拟作一段,我们便得到很不小的好处,因为拿我们自己的拟作与原文一比,就看出来人家的是何等简洁有力,或委宛多姿。而且还可以看出来,人家之所以能体贴入微者,必是由真正的经验而来,并不是先写好了“人生于世”而后敷衍成章的。假若我们也要写好文章,我们便也应该去细心观察人生与事物,观察之后,加以揣摩,而后我们才能把其中的精彩部分捉到,下笔如有神矣。闭着眼瞎想是写不出来东西的。

文字以外,我们该注意的是小说的内容。要断定一本小说内容的好坏,颇不容易,因为世间的任何一件事都可以作为小说的材料,实在不容易分别好坏。不过,大概的说,我们可以这样来决定:关心社会的便好,不关心社会的便坏。这似乎是说,要看作者的态度如何了。同一件事,在甲作家手里便当作一个社会问题而提出之,在乙作家手里或者就当作一件好玩的事来说。前者的态度严肃,关切人生;后者的态度随便,不关切人生。那么,前者就给我们一些知识、一点教训,所以好;后者只是供我们消遣,白费了我们的光阴,所以不好。青年们读小说,往往喜爱剑侠小说。行侠仗义,好打不平,本是一个黑暗社会中应有的好事。倘若作者专向着“侠”字这一方面去讲,他多少必能激动我们的正义感,使我们也要有除暴安良的抱负。反之,倘若作者专注意到“剑”字上去,说什么口吐白光,斗了三天三夜的法而不分胜负,便离题太远,而使我们渐渐走入魔道了。青年们没有多少判断能力,而且又血气方刚,喜欢热闹,故每每以惊奇与否断定小说的好歹,而不知惊奇的事未必有什么道理,我们费了许多光阴去阅读,并不见得有丝毫的好处。同样的,小说的穿插若专为故作惊奇,并不见得就是好作品,因为卖关子,耍笔调,都是低卑的技巧;而好的小说,虽然没有这些花样,也自能引人入胜。一部好的小说,必是真有的说,真值的说;它决不求助于小小的技巧来支持门面。作者要怎样说,自然有个打算,但是这个打算是想把故事如何表现得更圆满、更生动、更经济,绝不是多绕几个圈子把故事拉得长长的,好多赚几个钱。所以,我们读一本小说,绝不该以内容与穿插的惊奇与否而定去取,而是要以作者怎样处理内容的态度和怎样设计去表现,去定好坏。假若我们能这样去读小说,则小说一定不是只供消遣的东西,而是对我们的文学修养与处世的道理,都大有裨益的。

储蓄思想

我真不愿把文艺说成什么神秘的东西,可是赶到人家问我怎样写作,我又往往不能痛痛快快的,像二加二等于四那样的,给人家几句简单而有用的话。这使我非常的苦痛。你看,我的确是写过了不少东西,可是我没有胆量声明我的成绩有什么了不起之处。我只能说我是在不断地学习。那么,你向一个文艺学徒问长问短,也就难怪我说不出所以然来了。

对,我只好告诉你,你须先学习吧。假若你肯用心学习,我想你不久就能赶过我去。文艺并不是几个天才者的专利品,谁肯学习谁就能生产一些“文货”。

怎样学习呢?这,又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有许多不同的路子都可以走到“文艺之家”的门前。现在,我只能就个人的经历作个简单的报告,供作参考而已。

要学习文艺,切勿专在文艺作品上打转儿。你要先有一些思想。真的,文艺作品不专仗着思想支持着,正像一个美人不能专仗脸子好而可以不要骨头不要肉那样。可是,文艺的最大的使命是发扬真理,怎可不先由思想入手呢?想想看,一个没有思想的人,也就不辨是非,不关心人类的生活合理不合理,那么,他怎能有正义感,怎能选择什么值得说,什么是废话呢?因此,你要储蓄思想。用思想作你的眼睛,去看,去分析,去判断,而后你才能找到你以为值得说的话。假若你以为某几句话值得说,非说不可,你必会把你的感情激动起来,设法用最足以动人的形式而把它说出来。思想是花朵,感情是色与香。自然,一个富于感情的人,未必有高深的思想;一个有思想的人,又未必有深厚的感情。可是,预备做一个文艺家,你就非由思想上发泄你的感情不可,因为你若糊里糊涂,专凭感情的奔放去写作,你所给人家的也许只是一些伤感或成见;你可以成为一个风流才子,专用感情写出“红是相思绿是愁”和“不住温柔住何乡”那样的聪明的句子,可是与人生大道理有什么关系呢?你是当代的人,你应当先关切当代人类的苦难与幸福。只有感情而没有思想,你便只会关心你自己,把你的一点小小的折磨与苦痛说到天那么大,而与旁人无关。风流才子,你要知道,是摩登世界人类的渣滓呀!

不过,你可也要记住,储蓄思想便是储蓄炸药,它也会炸死你自己,为安全计,你顶好躲它远些。思想与苦痛永远紧紧相随,因为一般的人不喜欢用他们的脑子,所以看别人一用脑子便吓一跳,而想把那个怪物用砖头打杀。你要准备吃砖头。

是的,文艺不专仗思想支持着,可是你若专从文字或感情上入手,你便很自然的只会制造些小玩意儿,花呀儿呀的哭哭啼啼,而不敢正眼看社会与世界;尽管文字与感情也是文艺中的重要构成分子。

再说,储蓄了思想,虽不能成功一个文艺者,你还不失为一个有头脑的人。若只耍弄耍弄文字,发泄发泄小小的牢骚,则不但不能成为伟大的文艺家,或者还把你自己毁掉——风流才子不往往是废物么?

有了思想,你该再注意世态。思想是抽象的,空洞的;世态是具体的,实在的。用你的思想去分析世态,而后你才会从浮动的人生中找到了脉络,才会找到病源。这样,你才能明白思想并不是死东西,而是在人们的心理与世态中隐藏着的。你须在若隐若现之中把它找出来,正像医生由病人的脸上发烧而窥见了肺部的隐病。你须描写世态,而描写世态,正可以传播思想。所谓具体的描写并非是照像,而是以态寄意。

有了思想,你才会知道文字不仅是字与字的联缀,而是逻辑的推断。胡涂的句子是胡涂人的声音。你一点也不要忽略了文字的重要,但是你更不应忽略了文字的根源——思想。你一点也不要忽略了感情的重要,但是你须先辨明哪是值得说的,哪是不值得说的,若给不值得一说的加上华美的外饰与感情,你便是骗人,便是变戏法,而不是制作文艺。

关于思想的重要已说了不少,就此打住,等有工夫再说别的吧。

写与读

要写作,便须读书。读书与著书是不可分离的事。当我初次执笔写小说的时候,我并没有考虑自己应否学习写作和自己是否有写作的才力。我拿起笔来,因为我读了几篇小说。这几篇小说并不是文艺杰作,那时候我还没有辨别好坏的能力。读了它们,我觉得写小说必是很好玩的事,所以我自己也愿试一试。《老张的哲学》便是在这种情形下写出来的。无可避免的,它必是乱七八糟,因为它的范本——那时节我所读过的几篇小说——就不是什么高明的作品。

一边写着“老张”,一边我抱着字典读莎士比亚的《韩姆烈德》[现通译为《哈姆雷特》。

]。这是一本文艺杰作,可是它并没有给我什么好处。这使我怀疑:以我们的大学里的英文程度,而只读了半本莎士比亚,是不是白费时间?后来,我读了英译的《浮士德》,也丝毫没得到好处。这使我非常的苦闷,为什么被人人认为不朽之作的,并不给我一点好处呢?

有一位好友给我出了主意。他教我先读欧洲史,读完了古希腊史,再去读古希腊文艺;读完了古罗马史,再去读古罗马文艺……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从历史中,我看见了某一国在某一时代的大概情形,而后在文艺作品中我看见了那一地那一时代的社会光景,二者相证,我就明白了一点文艺的内容与形式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不过,说真的,那些古老的东西往往教我瞪着眼咽气!读到半本英译的《衣里亚德》[现通译为《伊利昂纪》。

],我的忍耐已用到极点,而想把它扔得远远的,永不再与它谋面。可是,一位会读希腊原文的老先生给我读了几十行荷马,他不是读诗,而是在唱最悦耳的歌曲!大概荷马的音乐就足以使它不朽吧?我决定不把它扔出老远去了!他的《奥第赛》[现通译为《奥德修纪》。

]比《衣里亚德》更有趣一些——我的才力,假若我真有点才力的话,大概是小说的,而非诗歌的;《奥第赛》确乎有点像冒险小说。

希腊的悲剧教我看到了那最活泼而又最悲郁的希腊人的理智与感情的冲突和文艺的形式与内容的调谐。我不能完全明白它们的技巧,因为没有看见过它们在舞台上“旧戏重排”。从书本上,我只看到它们的“美”。这个美不仅是修辞上的与结构上的,而也是在希腊人的灵魂中的;希腊人仿佛是在“美”里面呼吸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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