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大宗师(节录)

庄子·大宗师(节录)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中国古人的书,有的篇幅短、意思长,如《春秋》和《论语》,这样的著作,一字一句背后都富含着值得深入钻研的深意。另外有一些书,篇幅长,意思却相对短,多数先秦子书都是这样,《庄子》是其中一个代表。我并不是说《庄子》这部书不精彩,或者说水平不高。《庄子》是一部非常精彩的书,它在文学想象、取类譬喻等方面非常精彩,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一部书的内涵容量,则是另一个问题。关于读书,传统上有一种说法叫作把“薄书读厚,厚书读薄”,这是很考读书功夫的事情,第一重关隘就是要搞清楚哪些书应该往厚里读,哪些书应该往薄里读。在我看来,《庄子》就是应该往薄的、轻盈的路子上去读,像经史家那种字字研读的方法并不适合《庄子》。好比走路,该轻轻跃过的地方要是重重一脚踩下去,踏了空,说不定就会崴脚。

关于《庄子》,我有很多回忆忍不住要说说。

我最早接触《庄子》,是中学的时候读流沙河先生的《庄子现代版》。我读中学时登门拜访过流沙河先生,他是一个很有四川人那种谐趣的老顽童,所以他写的《庄子现代版》不是逐字逐句这样翻译下来的,很多时候采用了意译,很口语化,让人一读就懂,其中还巧妙地塞入了一些四川方言和现代笑话进去,读起来趣味横生。现在回想起来,在亦庄亦谐这个方面,流沙河先生和庄子是共通的——他对文化创造很认真,对待生活又充满了幽默感。这种性情投射到他的阅读上,让他的庄子解读非常轻盈,一点也没有呆板劲,看似通俗,又很通透。他的《庄子现代版》,现在看回去也不失为一部很好的《庄子》注本。

上大学后第一次正儿八经读完《庄子》,读的是陈鼓应老师的《庄子今注今译》。这本书是当时上中国文学批评史课的彭玉平教授推荐给我们的。这是从专业的角度来说非常清晰、简明,易于入门的读本。

有一年我回四川老家过暑假,我父亲的至交好友,深居雅安汉源的易学家李明山伯父来我家做客。闲聊间他知道那时我痴迷读《庄子》,于是他告诉我,如果想深入一点的话,应该读晚清郭庆藩的《庄子集释》。他还专门去书店买了这套书送给我。那是中华书局出版的厚厚四卷本,我至今珍藏在书柜里。这套注本的好处是对各家解释收录得很充分,其中向秀、郭象的一些解法令我大开眼界。那也是我比较早接触魏晋思想的一个途径。

顺着郭庆藩的《庄子集释》,我又读了王先谦的《庄子集解》,但我现在却记不起王先谦这个注本里面具体的内容,只记得听很多老师说他的注本简明精当。王先谦是经史学家,也许他那种一板一眼注《庄子》的法子实在不对我的脾胃吧。

读研究生的时候接触了一点粗浅的文史研究方法,了解了接受史对文本的再创造意义,就去读方勇教授撰写的《庄子学史》。后来又拜读了方勇教授其他关于《庄子》的文章和讲稿,我记得他提到《庄子》里面有四篇提纲挈领的篇目,分别是:《逍遥游》、《齐物论》(内篇)、《秋水》(外篇)、《天下》(杂篇)。这是非常精准的看法。《庄子》一书共三十三篇,分为内篇七篇、外篇十五篇和杂篇十一篇。内篇一般认为是庄子本人写成,外篇被认为是庄子门人的手笔,杂篇则混入了诸子各家的成分。全书内容驳杂,不容易“囫囵吞枣”,但抓住了以上提到的四篇,就好像拿到了解开《庄子》的钥匙。《逍遥游》和《齐物论》是《庄子》一书的理论核心,在逻辑思路上相互关联,曾有文献家提出过这两篇在早期实际上本来是一篇的观点。《庄子》中的其他篇目都是由此二篇衍生而出,把握了《逍遥游》和《齐物论》,就有足够的理论储备去理解《庄子》全书。《秋水》在思想上并没有什么超出《逍遥游》和《齐物论》的内容,但是它的场景恢宏、譬喻精彩,代表着《庄子》一书的文学水准,也很值得一读。《天下》是《庄子》的最后一篇,是带有思想史论性质的论述,其端正认真、条分缕析的行文风格,和庄子那种诙谐狡黠的气质不尽相同,这一篇对先秦诸子各派的思想做了比较详细的述评,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适合文史素养较高的读者研究学习。

学习《庄子》最受震撼的一次经历,是读研究生的时候去全程旁听了林岗教授给文艺学专业的学生上的《庄子》导读课(我读的是古代文学专业)。林岗教授是我心目中当代中国第一流的思想者,也是我心目中当代文科学界的标杆。他知识渊博,思想厚重而锐利,是一位兼具现代思想和古典情怀的文史学者。我在读本科的时候旁听他的公选课西方美术史(因为太过火爆没能选上),就成了他的铁杆粉丝,至今仍然是。我在旁听他这门课之前,只是被他的传奇经历和人格魅力所吸引,当时我甚至一度自负地以为,以我自己对《庄子》的理解,他的课也未必能带给我多少新东西。结果没有想到在课堂上完全被他折服了。林老师上课用的是《庄子鬳斋口义校注》,著者是宋代的林希逸,校注者是周启成。他在课上讲了一些林本的意思,但更多是自己的发挥,精彩之处不胜枚举。我印象最深的两点是:第一,庄子的思想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有变化的。年龄和经历都会在很大程度上给人带来改变,思想家也不例外。我们可以从《庄子》这部书里梳理出他的一些变化,哪怕仅仅从内七篇里去找。第二,庄子的思想到后期,和孔子晚年的很多思想是有交集的—这是令我最意外的一点。林老师的课带给我最大的启发是,不要仅仅从纸面上呆板地去理解思想家和文学家,要多结合真切的人生经历去找答案。

我最后并没有选择《庄子》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后来对《庄子》的专门学习也就不太多了。之后对《庄子》还有较深印象的学习经历是读张文江老师编写的《潘雨廷先生谈话录》,里面有一些涉及《庄子》的内容,也是闻所未闻,非常新鲜。

每每回想自己学习《庄子》的经历,常有今是而昨非的感慨。我慢慢发现,人在很年轻、缺乏切实生活阅历的时候痴迷读《庄子》,也许未必是一件好事。我并不是说《庄子》这部书不好,也不是说它本身的价值观念有什么问题。我认为《庄子》在思想上最大的贡献,是解构固化的世俗价值观念,比如无意义的竞争焦灼、盲目的自负或自卑等。这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我们解放思想,开拓胸襟。同时,这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但是由于《庄子》的文学表达能力异常强大,它通过大量使用比喻、寓言等非常规手法精彩地实现了难以言传的表达目的。

《庄子》没有告诉读者 “娜拉出走后怎样”的答案,即,当我们突破了固化的世俗价值观念之后,要做什么,要怎么做。这当然不是《庄子》这部书的问题,它没有义务解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知凡几。但人在没有切实的生活阅历给人生打底子的时候,就很容易从滞重执着走向空疏虚无。

比如说,我在和年轻的学生交流《庄子》的时候,学生们经常会说类似这样的话:庄子就是教人要跳出世俗的规范,去追求更高的层次和境界。这个时候我就会问:什么是更高的层次和境界?有些学生回答说:就是要把自己和自然万物融为一体。我问:你的意思是要炼仙丹吃仙丹,搞白日飞升那一套吗?有些学生回答说:也不一定要搞玄学的那套东西,反正不要在意世俗的名和利,就是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问:那你指望谁来供养你的日常消费?你是要啃老还是做三和大神?……

经过多次的来回问答之后,学生始终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当我们在《庄子》的带领下突破了固化的世俗价值观念之后,要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因为答案并没有写在《庄子》这部书里。真实的答案存在于真实的人生之中。突破固化的世俗价值观念之后的新价值,只能在切实的人生中去追寻。读懂《庄子》是人生新征程的起点,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徐徐响起前奏,未来仍然是一个从南走到北,从白走到黑的求索历程。

《庄子》里面有很多阅读上的障眼法,它写了很多飞来飞去的神仙,但实际上却高度关怀现世(这一点后面我还会重点讲到)。庄子字面上宣称读书学习没什么用处,读书越多越危险(“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庄子·养生主》),但实际上他自己是个博古通今的大学问家(“其学无所不窥”《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荀子对庄子曾有过严厉的批评:

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

有学生对我说:荀子是儒家学派的人物,所以他理解不了道家的庄子。我说:你错了,荀子确实不理解庄子,但他的误解恰恰在于他把庄子当成一个老聃式的道家人物,没有看到庄子的思想深处有和儒家高度融合的地方。庄子并非“不知人”,恰恰相反,庄子是深刻的知人论世者,只不过他采取了以天道喻人道的方式来进行表达,很容易把读者骗到。这是当年林岗老师教给我的思路,现在我结合自己的理解来告诉大家。

《庄子》至今仍然是我的案头读物,但现在的我读《庄子》和年轻时的感受不太一样。我会被它深深打动的地方,不再是那些恣肆汪洋的譬喻和想象,不再是那些放浪形骸的满不在乎,而往往在一蔬一饭之间,在一哭一笑之间,在真实的人生困顿与矛盾之间。

《逍遥游》是大家在中学语文课程中学习过的篇章,可以说是中国学生很熟悉的一篇文言文。这里还是梳理下节录部分的译文。

北方的大海里有一种鱼叫作鲲。鲲的身体硕大,无法估量有几千里。鲲有时变化为鸟,叫作鹏。鹏的背展,不知道长到几千里;当它奋起而飞的时候,那展开的双翅就像遮蔽天空的硕大云彩。这只大鹏鸟,随着海上汹涌的波涛迁徙到南方的大海。南方的大海叫作天池。

《齐谐》是一部专门记载怪异事情的书。这本书记载:“鹏鸟迁徙到南方大海的过程中,翅膀拍击水面激起水花,波及数千里远,它凭借翼下扇起的巨风直上九万里的高空,一直飞了六个月才停息。”原野山泽中的雾气,空气中的尘埃,都是大自然中生物用气息相吹拂的结果。天色深青,那是天空真正的颜色呢,还是因为它高旷辽远、没有边际(而显现出的状态)呢?大鹏鸟在高空俯视下方看到的情景和生物从地下仰视苍天的情景应该是一样的吧。

水如果汇积不深,它浮载大船就没有力量。倒杯水在小坑里,那么小小的芥草(浮在上面)就成为一只小船,但如果放一个杯子在上面就会搁浅,这是因为水太浅而船大。如果(大鹏鸟翅膀下的)风聚积得不够雄厚,那么它托负巨大翅膀的力量便不够。大鹏鸟能够一飞九万里,正是凭借了巨风的承载,然后才乘风而飞;背负青天而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遏它了,然后才准备飞到南方去。

(地上的)蝉向小斑鸠笑话大鹏鸟说:“我(从地面)奋力飞起,碰到树木就停下来,有些时候(没飞到那么高)没碰到树就掉到地上了,(大鹏鸟)飞那么高那么远有什么用呢?”去郊外的人,带着当天吃的三餐食物去就可以了,回来的时候肚子还是饱的;去到百里之外的人,就得连夜舂米准备干粮;去到千里之外的人,光是准备食物就要准备三个月。这两只小虫又知道些什么!小智慧比不上大智慧,短命的生物比不上长寿的生物。何以见得呢?有些菌类的生命很短,早上才出生,还没见识过晚上就结束了;只有几个月寿命的寒蝉,不知道一年的时光,这就是短命的生物。楚国的南方有一种大树,它把五百年当作一个春季,五百年当作一个秋季;上古时代有一种树叫作大椿,它把八千年当作一个春季,八千年当作一个秋季。这就是长寿的生物。可是(传说活了八百年的)彭祖到如今还是以年寿长久而闻名于世,人们都追求和他一样长寿,多么可悲可叹!

……

所以那些才智足以胜任一个官职、善行能联合一乡的人,道德能使国君感到满意、能力足以取信一国之人的人,他们看待自己的眼光也是像蝉和小斑鸠这样的吧。

……

惠子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大树,人们把它叫作樗。树干的部分长得臃肿肥大,树枝的部分长得弯弯曲曲,一点也不直。它长在路边,木匠都不看它一眼。现在你所提出的思想学说,就像这棵樗树一样大而无用,大家都不相信你。”庄子说:“你难道没有见过野猫和黄鼠狼吗?它们压低身子潜伏起来,等待过往的小动物;它们抓捕猎物的时候上下四周到处跳,一旦踩中了捕兽的机关,就只能死在落网之中。你再看那牦牛,它们体形硕大(不会中机关),但(由于身体笨重)没法抓老鼠。现在你有一棵大树,担心它没有用处,为什么不把它种在没有人烟的旷野郊外,(你就可以)整天自由自在地在它的旁边走来走去,躺着休息。这样一来它不会遭到斧头的砍伐,也没有什么东西会伤害到它。它正因为无所用处,反而才不会有困苦啊!”

按照大家以往的印象,“逍遥游”好像是指无所依赖地、绝对自由地遨游于宇宙天地间。《逍遥游》开篇前两段描写了一只由巨鱼变化而来的大鹏鸟,它身体硕大、能力出众,能够展翅高飞、俯瞰众生,令人神往。在这样浪漫的笔调下,人们常常会忽略文意转关之处。实际上,在描写大鹏鸟之后紧接的一段“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才是《逍遥游》理论的核心所在。这一段文字尽管仍然采用了譬喻的写作手法,但行文不像开头两段那么气势恢宏、想象舒张,是读者经常忽略的重点段落。

这段文字表达了什么意思呢?实际上,庄子的这一段文字相当于给前面热气腾腾的宏大场景浇了点冷水,他要说的主要意思是:任何事物所展现出的状态、属性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直接取决于事物所处的环境和事物周围的条件。他用比喻的方式说到,如果要让大船有力地航行,那么一定要具有相当深厚的水文条件;否则大船再大,它本身的条件再好,放到浅水里也会搁浅,无法发挥自身的优势。然后由船和水这样一组比喻对应到大鹏鸟和大鹏鸟的翼下之风,意思就很明白了,前面描述的大鹏鸟有种种惊人之举,实际上是因为它处于适合其才性发挥的环境之中,缺少了相适应的环境和条件,大鹏鸟不可能展翅高飞。

《逍遥游》这一篇,文字洋洋洒洒,文中不停地变换着喻体,其实说来说去,都是变着花样来说明这样一个道理:真正的逍遥,就是将个体置身于完全适合自身才性的环境之中。我们下面简单梳理一下《逍遥游》里主要涉及的自身与环境相适应的比喻:

鹏鸟—无边的天际、厚重的翼下之风

(作为船的)芥草—倒在小坑里的水

蜩与学鸠(小鸟)—榆树和枋树的枝头到地面

冥灵(南方的大龟)—寿命长达以五百年为一个季节

大椿(传说中的古树)—寿命长达以八千年为一个季节

彭祖(传说中的人间长寿者)—数百年的寿命

列子(传说中的神仙)—御气而行,犹有所待

惠子的超级大瓠(大葫芦)—庄子告诉他尽管这个大葫芦大到不能用作普通的用途,但换个思路可以拿来做船用

惠子的长相奇特的大树—庄子告诉他正是因为这棵大树长相奇特,不能用作普通的木料,才得以免除刀削斧伐,得以全身养命

庄子取类譬喻的本领高超,能够不停换着花样打比方,但实际上这些比喻的意思基本相同,他比喻的本体都是实实在在的社会和人生。他字面上说的是神话里的神鱼神鸟,背后真正想表达的还是现世关怀。这样的见解不完全是庄子的独创。实际上,《论语》里记载的孔子及孔门弟子的对答之中常常贯彻着类似的思想。比如: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论语·学而》)

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论语·子路》)

“小大由之”,就是根据具体的情况用途可大可小。“器之”,就是将不同才性的人放到适合他们才性的职位上。我在上一章里谈到《论语》的行文特点是言约义丰,确实如此。孔子坚信“辞达而已矣”(《论语·卫灵公》),就是说语言表达以准确传达意思为最高的标准,意思说清楚,就可以了。这在散文上形成了一种古拙、质朴的行文风格。而庄子则认为“得意忘言”(《庄子·外物》),即主张只要能够传达意思,语言是可以随心所欲进行塑造的工具,所以《庄子》的行文张扬、反复、诡黠、俏皮……以丰富的语言表现能力吸引读者,展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特征。

《庄子》的诡黠文风在《逍遥游》里非常明显,最突出的地方就在于它通篇都在换着花样讲“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看上去好像是在说“小”什么都不好,“大”什么都好。一直到篇末,作者真正的意图才浮出水面。篇末讲惠子说自己有棵大树,因为长相奇特,在世俗意义上没有用处,其中说了一句话,叫作“大而无用”。“大而无用”不光是说那棵大树,同时也直指庄子的学说。可见“大”也有大的麻烦。所以,“大”和“小”并不代表着“优”和“劣”,关键是看有没有放对地方。

上引《庄子·大宗师》,大意为:

子舆和子桑是一对好朋友,有一次,连续下了十天的雨(子舆没有见到子桑)。子舆说:“子桑难道生病了吗?”于是就带着饭去给子桑吃。到了子桑家门口,他听见里面好像有一种像是唱歌又像是在哭的声音,屋里面有人弹着琴唱道:“是因为父亲吗?是因为母亲吗?是因为老天吗?还是因为世人?”听起来声音衰弱而又急促,但坚持念着这样的诗。

子舆进到屋内,对子桑说:“你为什么唱着这样(哀伤)的歌啊?”子桑回答说:“我在思索是什么令我陷入今天这样极端的困境,但没有思考出答案。父母难道希望我贫困吗?苍天无私地覆盖着万物,大地无私地承载着众生,天地难道有意让我贫困吗?我一直在思考(究竟是什么让我困顿)而无所得。但我终究是这样困顿啊,这也许就是命吧!”

《庄子》这部书初读起来,似乎充溢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乐观,好像人世间的种种都不放在心上,谈起什么来都是一股满不在乎的戏谑劲儿。但如果你由此认为庄子是一个内心时刻充满愉悦的人,那么很遗憾,你也许被庄子的障眼法蒙蔽了。

如果细读《庄子》,我们会发现,尽管庄子以及《庄子》中记述的得道者身上多数时候环绕着一种洞彻人生的冷峻和悲寂,但很少能见到因达观而产生的快乐情绪。我所说的快乐情绪,是孔门弟子颜回式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就是说哪怕陷入人生的窘境,但内心依然充实快乐。

以《庄子》最核心的理论“逍遥”来说,我们前面谈到“逍遥”的含义是将个体置身于完全适合自身才性发挥的环境之中。这样看似简单的境界实际很难达到,原因就在于人总是会因对自身的执着而对自我产生认知偏差。更重要的是,即便能够正确认知自身才性,也可能会因为对名誉、利益的渴求,而对并不符合自身才性的社会地位产生动心忍性式的纠结。所以《庄子》中的理想人物也许通晓天道物理,但他们的情绪往往会陷入一种不能自拔的困顿之中。

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本专题引述的《庄子·大宗师》中“霖雨十日”的故事。《大宗师》是一篇阐释天理与人性浑一的文字,其中谈到许多将人性并入天理的得道者的言行事迹。有趣的是,“霖雨十日”这个故事,被庄子放在了《大宗师》的结尾,带有点旨破题的意味。故事中的子桑因为人生面临极度困境,陷入了哭天喊地的悲哀之中。这是庄子借助寓言人物之口唱出了内心真实的困顿。这样的困顿,在哲学上或许是一个无解的命题,在美学上却具有一种值得深刻品味的悲剧精神,它象征着有局限的人类面对永恒时空的囚禁注定无法突破。

我曾在电影里看到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人去看心理医生,他告诉医生自己很悲观和孤独,总觉得世界是如此冷酷。医生告诉他治疗的方法很简单,世界上最好的小丑正在镇上演出,去看一场小丑的表演就能重新找回对生活的乐观。这个人突然大哭起来,他说,我就是那个小丑。在我的眼中,庄子就是这个小丑。“霖雨十日”的故事,就是小丑难得敞开心扉的一哭。这是诗人之哭,而不是哲人之哭,如同后世阮籍哭于穷途,杜甫面对残杯与冷炙而生出的悲辛。

我们四川人的方言口语中有一个高频出现的词语,叫作“安逸”,一般指舒适、舒坦,或者指某件事物好到令人赞叹。“安逸”这个词非常古老,最早就出现在《庄子》当中:

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庄子·至乐》)

《庄子》这里所说的“安逸”,字面看上去好像也是舒适、舒坦的意思,但结合全书来看,可能还暗含着“心安则逸”的意思。“逸”是舒适、快乐的意思,前提是心安理得。只要把自己放对地方,大有大好,小有小好。所以《庄子》所提倡的“逍遥”之道,其实就是从适性走向安逸。

关于庄子的“逍遥”,我在前文阐释为将个体置身于完全适合自身才性发挥的环境之中,大体上是没有差错的。但还有一个由此引申出来的问题值得特别谈一谈,那就是关于自身才性的认识。对自身的认识从古至今都是一个难解的命题,希腊雅典的神庙外刻着一句名言:“人啊,认识你自己!”中国古代先哲老子也有“自知者明”(《道德经·第三十三章》)的箴言。认识自己既然是如此难的一件事,那么在没有充分认识自己的前提下就匆匆忙忙去学“逍遥”的皮毛,就很容易流于消极、懈怠。很多年轻人,只因为眼下阅历浅、能力弱,往往轻易地将自身定义为《庄子》中所说的不成材的一类人,从而失去进取之心。在这一点上,儒家思想中强调自强不息,强调通过自身努力实现弱进于强的内容,可以作为曲解《庄子》“逍遥”的一剂强力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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