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文学的女性视界

官场文学的女性视界

张志忠

拿到彭小平女士的《天平底下》书稿,真为她高兴。七八年前,在一次文学讲座上认识彭小平,此后一直有邮件往来,话题中心当然是文学创作。我建议她,从自己多年从事的政法工作经验入手,写自己熟悉的生活,或者是一条可行之路。这些年来,她利用业余时间,笔耕不辍,且不断进步,今日终有所成,实在是可喜可贺。

摆在我面前的《天平底下》,虽然尚有不足之处,但已然脱去了她以前写作那青涩的底子,逐渐表现出了组织和穿插纷繁线索、驾驭复杂场面的能力,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达到了相当的深度。

从题材和内容上来看,《天平底下》应该属于当前颇受读者关注的“政坛风云”小说系列。如果说权力法则无所不在,是中国社会的最大特点,那么在政法系统———离权力和利益最近的地方,利益角逐的残酷与权力斗争的无情,也表现得最为充分。不少作家已经在他们的小说中揭露过公检法系统种种令人惊心动魄的“黑幕”,《天平底下》所写的只是一个小小的音召县,在官场斗争的规模和激烈程度上显然并没有什么内容上的优势可言,但小说在表现人性的复杂和人物内心世界的种种波澜起伏和细微变化方面,是有独到之处的。

小说所刻画的众多官场中的男性,虽然性格迥异,但在金钱、权力和欲望的诱惑下,他们的灵魂无一例外地都扭曲变形,不是陷入追逐金钱利益的泥淖(如康立),就是被情欲引诱,跌进堕落的深渊(如和台新、秦尚)。即使是小说中看起来比较有操守的木双、有抱负有境界的梅青,也醉心于权力角逐,无法自拔,因此不惜使用非常手段铺垫上升通道,最终害人害己。尽管前数人的身败名裂看起来是罪有应得,后二人的遭际———尤其是梅青,往往引人同情,但事实上,很难说单纯地追逐权力与沉醉于权力带来的物质利益(包括金钱、美色)有实质上的差别,两者都是被权力异化,丧失了主体性。彭小平以“天平底下”为书名,揭示的正是中国目前政界生态环境的恶劣,当一个社会唯权力独尊、弱肉强食成为生存法则的时候,这种法则的残酷性与自然界的丛林法则并无二致。

而小说中从外表到内心世界都非常美好的女主人公起英,竟然是被她原来的爱慕者之一吉阳飞送上了绝路(事实上女主人公在死后还将成为吉阳飞的替罪羊),这样的结局恐怕足以令人对官场的残酷心存余悸。而吉、起二人之间的关系,而不是梅、起二人的爱情故事———我以为才是小说中最精彩、也最引人深思的地方。试想一下,一个官场男性,一步步蜕变,一步步将自己原本爱慕的女性同盟者推入深渊,其中的人性和良心泯灭的过程,实在是足以惊心动魄、令人心寒。彭女士小说世界中的“太阳”之“冷”,于此可见一斑。

小说中的两个非常出色的政界女性———夏兰和起英的结局,都以受人牵连、算计而终。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作者彭小平对女性从政的出路所持的看法并不乐观,这和范小青《女同志》这样的作品里面表现出来的通达从容有很大的不同。

女主人公起英人生中最大的不幸和伤害首先来自于她的父亲,但随着她进入音召县法院,开始她的行政官员职业生涯的时候,就一直不断地受到官场男性的伤害。她以出众的外貌,独特的气质,以及不卑不亢的处事原则,得到了她身边所有的男性合作伙伴的欣赏,但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他们的欣赏,她得以成为他们的同盟,才致使起英在利益纷争的漩涡中泥足深陷,无力自保。起英的“同流而不合污”的原则,为人的低调、内敛,为她在音召法院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空间。但随着权力斗争的激烈,她被动卷入权力旋涡越来越深,尽管她不断退守,不断想要保持和权力中心的距离,但到最后,她想回避的事终究无法回避,想抗拒漩涡的力量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力不从心,当初的所谓原则,最终被证明不过是她的自我安慰罢了。

她的这种异常复杂的心路历程和人生遭际,不仅揭示了女性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生存的艰辛,更表现出女性身份在波诡云谲的官场生涯中的尴尬和无助。一个外表和内心都很美好、没有野心的政坛女性,终究被男性驾驶着的急驰的权力车轮碾碎———而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的,都是喜欢她、关心她的人,从她视若兄长的木双,到后来与她同辈论交的吉阳飞。至于梅青,这个起英甘愿为之付出一切的官场中的儒雅小生,倘若不是他费尽心机角逐权力,就不会在吉阳飞初到法院的时候,迅速与之结为同盟,并帮助他结交贵人,使之羽翼丰满,让他迅速上位,到最后手握权柄为所欲为,让起英为他顶替罪名。起英的悲剧,是被政治吞噬的一切善良美好的女性的悲剧,更是这个时代的悲剧。

细心的读者能发现,彭小平在描述音召这个地方法院的政坛风云变化的时候,也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讲述小说中女主人公的情感故事,言情成分和政坛风云变化在小说中几乎是平分秋色的。对题材进行这样的处理,一是女性作家擅长描写细腻的情感世界的特点使然;另一方面,也的确是打破以往“政坛风云”类型小说中,男性主人公占主导地位的成规的一种尝试,塑造出了一些能在官场男性中间游刃有余地周旋,并能保留有女性气质和魅力,同时试图坚持自己的原则和立场的新型政界女性的形象,如夏兰和起英。

可惜的是,小说对这些政界女性的业务能力的介绍稍嫌不足。起英的不卑不亢、为人低调,温和内敛,都仅限于情商的范畴,而非专业水平和才华的展现。尤其是小说后来将主要笔墨放在了描写他和男主人公的感情纠葛上,这就使得一个新时代的新型政界女性形象没有在根本上立起来,丰满起来,既无独当一面的行政能力和才华,也无进退有据的谋略和胆识。在小说展开了她和男主人公的爱情故事后,她的生活重心似乎就变成了只有爱情而别无其他。她的性格善良温柔固然是很大的优点,但善良并不意味着在发现吉阳飞对自己的威胁后,居然束手无策,只能听任事态恶化,而不反戈一击,进行抗争。这样一来,女性在小说中的作用仍然不过是一种点缀,和“商战言情”、“警匪言情”类型的小说相类似,女性人物在其中的作用无非都是作为男性人物的陪衬而存在,并没有根本性的差别。

在一个英国有过女首相,美国有女国务卿,韩国如今有女总统,冰岛也有女总理,我们自己的政坛上有吴仪、刘延东的时代,女性在政坛的作为与才华正在逐步得到肯定和关注,影响力也正在逐渐加重。这个时代的政界女性精英,实际上都是非常专业、非常大气,懂得审时度势,能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的。《天平底下》里面的夏兰和起英,在迅速进步的当今政坛女性面前是不是显得太儿女情长、太像传统的纯情“佳人”了呢?前述几位女性国家元首(领导人),哪一位不是披荆斩棘、历尽艰辛,才能在政坛崭露头角,获得施展才华、治理国家的机会。她们的心路历程,其复杂和深刻的程度,恐怕比大多数小说更精彩。

另外,政法系统的女性虽然少,但也不至于只有女主人公一枝独秀,如果有其他女性的衬托,形象几乎完美的起英在小说中看起来或许就不那么突兀。小说中出场的两位“美女”干部:夏兰和起英,都是一往情深地甘愿为自己有家有室的心上人牺牲一切,看起来也似乎太过巧合和模式化了一些。

或者彭小平的用心,并不在于描述政界女性如何挤进权力场,如何逐鹿天下,而是为了表现天然带有诗性气质的女性,在权力生态中的困惑、苦闷与挣扎,表现她们明知不可为而又不得不为之的局促与不安,是女性的性别意识、情感方式、价值尺度、浪漫理想,在被官场法则压制和粉碎之后所感受到的逼仄与无奈。不过,就连《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也知道“不是东风压了东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的道理。作为在公检法系统工作多年的女同志,起英看起来是不是太善良美好,也太稚嫩了?

正如凤凰网的评论员彭晓芸女士所说:“女性从政现象,它不应当仅仅是一种政治符号,它真实的运行逻辑,更加关乎我们日常的生活,关乎性别公正在全社会的推进。观察女性政治家是怎样炼成的,比盯着女性政治家的数目更能触摸政治的脉络,更能了解真正的政治性别生态究竟是怎样的”。在当今中国社会,女性政治家从政还有赖于制度的强制性保障,并不是社会运动的结果,整体政治生态环境和社会舆论对从政女性的要求仍然是非常苛严的。女性半边天如何真正融入男性主导的社会,包括政治领域,实现平等互利基础上的合作关系,当然需要女性自身的努力,但也是需要身为另一半边天的成员共同努力,才能达成的。新的女性政治家已经在现实中出现,而她们将如何在文学作品中出现,也是我一直以来非常感兴趣的课题。彭小平女士在此方向上迈出了可喜的第一步,希望将来能看到更多的表现女性政治命运和政治性别生态变化的作品,在此与作者和读者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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