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滩河流到村前突然一个急转弯,一甩身向东流去。滩河很古老,起源于何年代没人说得清,明子爷爷说他的太爷爷小时候就在河里摸鱼捉蟹。就因为河水四季流淌,方便庄稼浇灌,才有了人家在河边定居,后来人多了,就形成了村子,村名就叫滩河村。
也是因为河水,两岸大多是菜地瓜园。村前转弯处形成了一个大水泊,岸上土质良好,最适合种菜种瓜,我们队上的瓜园就在这处。
那年明子七岁我六岁,明子要我喊他哥。喊他哥本没错,我却偏偏喊他明子。喊他哥他就神气,说弟弟要服从哥,听哥指令,就连到什么地方玩耍都要听他的。唏!他连村口的枣树都攀不上去,都是我在树上摘枣,他在下面捡拾。他爷爷看管队里的瓜园,他自己不敢去,非要我做伴才行。他看见路旁那几堆坟头就怕,其中一个坟堆上露着一个黑洞,是狐狸的窝口,他怕死人从里面跑出来。路边一溜棉槐林他也怕,他说有一次跟爷爷路过听到里面有很大的响动,爷爷说里面藏着专吃小孩的野兽。说白了爷爷就是怕他一个人乱跑,棉槐林那边是滩河,怕他下河洗澡,说了那些唬人的话他也信。
每次去瓜园,明子妈妈都要嘱咐我们一番:只管顺着小路走,不要偷偷去滩河,不听话以后就甭想去瓜园。我们顺口答应着,心早飞到了瓜园去,两只小手扯在一起,一路欢蹦。小路很窄,弯弯曲曲,两边的棉花跟我们一般高。看到那几堆坟头,我们就加快步子,那个黑黑的洞口不光明子害怕,我也怕。直到望见了瓜棚,我们才放缓脚步,身心放松下来。
“爷爷,爷爷!”明子大声呼喊。瓜地里慢慢站起一个驼背老人,望着我们跑来的方向。路边一棵大柳树去年被人锯掉,今年生出了好多枝条,等我们从枝条下钻出来,老人一边呵呵笑,一边转身朝瓜棚走。
“吃瓜吃瓜!”明子急着性子嚷。
西瓜地好大一片,一个个圆圆的西瓜像大黑珠子点布在地里,叶子都盖不住,瓜妞和未膨大成型的西瓜就藏在叶子下面。瓜园不光有西瓜,还有面瓜、甜瓜,那种圆圆的像鹅蛋大小的脆瓜长在一起,像被人特意堆起来似的。它们的叶子各不相同,一眼就能分辨。我多么想走进瓜地,自己挑选中意的瓜。明子爷爷不让,就连明子也不许踏进去半步。要吃瓜,明子爷爷早就准备好了,从床铺下滚出一个西瓜,都是特别挑选的。刀一碰,大瓜立马裂开几条缝,红瓤水流出来。我和明子每人抢一块,味儿那个甜,水从指缝间往下流,黑籽沾在脸上,肚子很快就圆了。这时明子就指令我,要我把瓜皮拾到篮子里,再倒进瓜园旁的小水沟里。我很情愿,在瓜园明子说啥我听啥。
管理瓜园的有两个人,明子爷爷和一个黑黑的大高个儿。黑大个儿成天板着脸,看人眼睛往上翻。他不守夜,地里活儿多的时候才来,从不和明子爷爷一起做活,两人好像合不来。这几天瓜园边上的大葱需要培土,他就在那边做活。等我们吃完瓜,他再慢慢走来,我们吃剩的瓜放在那儿,他偏偏去地里自己摘。
黑大个儿来到瓜棚下,明子爷爷就起身下地,临走不忘警告我们几句,不要乱跑,只在瓜棚下玩。我俩装出很听话的样子,起初坐在床上,一会儿就开始不老实。我们相互挠胳肢窝,不停地笑着滚着,床上变得一团糟,被褥滚到下面。累了,再翘起屁股朝胯下望。从胯下看到的世界变了样子,凉棚下悬吊着的几个葫芦这会儿掉了个儿,变得上面粗下头细。葫芦很重,用草绳编成网袋兜吊着。太阳照射进瓜棚里,只照到葫芦下端,葫芦变成了两种颜色,下端明晃晃,上端暗绿色。一只苍蝇在一颗葫芦上爬动,可能觅食无果,很快飞走了。一会儿一只蜻蜓飞过来,停在半空嗅一嗅,也扇动着翅膀飞走了。
一只芦苇编制的小笼儿挂在几个葫芦中间,里面的蝈蝈抱着一片草叶,像是睡着了。蝈蝈尾巴上长着一根长长的针,是只雌的,不会叫。明子爷爷说,谁能捉只雄的,就送他这只小笼儿和里面的蝈蝈。我跟明子都好兴奋,到现在谁也没捉到过会唱歌的蝈蝈。瓜园不远处有片豆子地,里面蝈蝈多,经常叫声一片。明子爷爷不让去,豆子地下面就是滩河。
明子爷爷编一只小笼儿真容易。从河里割来几根芦苇,用脚踩扁,拿镰刀一劈两半,三五下就编成了。我多希望有一只小笼儿,里面装着会叫的蝈蝈,挂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我会每天采草叶细心地喂它,听它动听地歌唱。于是,我尽力讨好明子爷爷,时刻留意着路旁的草丛,希望能够发现一只。
那天我跟明子正比赛翻跟头。“吱吱”,一旁的瓜地传来蝈蝈的叫声。我们立马静下来,寻着声音望去,一只蝈蝈挂在一根从瓜叶下钻出来的草梗上,肚子一鼓一缩地在唱歌。“腾”一声,我们同时滚下床,扑进瓜地里。怪了,蝈蝈不见了,到底藏到哪片叶子下了?我们“疯”了,开始用脚扫荡叶子,几个大大小小的瓜露出来,没有蝈蝈。蝈蝈很狡猾,我们确定它没有逃走,继续翻踏瓜叶子。
“欠揍!翻腾个啥?”明子爷爷又气又急,扔下锄头朝瓜棚冲来。我们才明白犯下了大错,慌忙往外跑。不巧踩到一个西瓜上,一闪滑,结结实实被摔倒在地上,头撞进床铺下。没伤着,双手却扑到了盛水的瓦罐上。糟了,瓦罐破了,水流了一地。
我吓哭了,望着奔过来的明子爷爷,心咚咚乱跳。
“好啊!小捣蛋鬼,明天拿只瓦罐赔我们!”黑大个儿原来在瓜棚一侧乘凉休息,这会儿站起来,指着我一步步逼近。我就一步步往后退。可能望见了黑大个儿,明子爷爷停下来了,这时冲我俩喊:“天不早了,回家吧。”我跟明子转身惶惶地跑开了。
第二天,离瓜棚老远我就停下来,明子一个人跑了过去。瓜棚下坐着明子爷爷和黑大个儿,我害怕黑大个儿要我赔瓦罐,不敢过去。明子在瓜棚下举起西瓜招呼我,我还是不动。明子跑过来使劲拽我,我才怯怯地随了去。两个看瓜人只顾吃西瓜,我到了跟前,黑大个儿翻我一眼,并没有提赔瓦罐的事,低头又吃起来。我发现床铺下又有一只新瓦罐,里面盛满了水,一探头,影子照在了里面。
渴了就吃瓜,有时候越吃反倒越渴,就要喝瓦罐里的水。这水是从滩河提来的。滩河两边长满了芦苇,中间流淌的水是清的,边上的芦苇叶子泡在水里,水变成了暗红色,有芦根味儿,喝起来却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