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蠖与飞鸡
母亲肯定怀疑他给老芦通风报信了。
准备把他送走的老竹篮一直都在家里。
大部分是他在使用老竹篮:装青草,装青菜,装萝卜,装山芋,装芋头。有时候,他会装上一只大南瓜。
刚刚从草丛里被他逮回来的大南瓜不说话,好像在赌气。
老竹篮才不管大南瓜呢,一直在啰啰嗦嗦。
吱呀,吱呀。吱呀,吱呀。
仿佛在做大南瓜的思想工作呢:有什么想不开的,真是一只呆瓜呢。
又仿佛是对着快拎不动篮子的他喊:加油,加油!
这只老竹篮实在太结实了。
用了很多年,还是像他刚认识它的样子。
有时候,老竹篮要放上母亲在搓衣板上搓好的衣服和床单,母亲让他跟着她拎到水码头上去汰洗(母亲要拎木桶和杵衣棒),他再负责把老竹篮拎回来,陪着母亲把竹篮里的衣服和床单晾晒在院子里。
母亲晾晒衣服的时候,会习惯性地看头顶上的榆树。
榆树很高很大,榆树荫像旧棉花团落在别人家的草屋顶上呢,一般不会落到院子里来。
母亲说,他家院子里原来有许多树——构树、楝树、杨树,现在留在院子里的,只能是“有用”的榆树。
这棵榆树结出来的榆钱,又肥又嫩,全是甜甜的汁水。
榆树是有用的,老芦也是有用的。
老芦是特别会生蛋的芦花鸡,鸡冠鲜红,羽毛蓬松。六指爷开玩笑说,你们家老芦是把整个芦苇荡最漂亮的芦花都偷放到它身上了。
他负责给老芦捉虫子。
母亲说虫子相当于肉,老芦吃了虫子肉,生蛋的力气越来越大。
老芦生的蛋越来越大,又红又圆,光芒四射,像母亲手中的小太阳。
有时候,母亲表扬老芦,也会给他戴一顶“有用”的高帽子:我们家老害还是有用的。
每到这时候,老芦会盯着他看。它肯定知道他叫老害。
受到表扬的他,会在母亲的呼叫声中,像猴子般蹿上榆树。他是在树叶中间给老芦寻找活虫子呢。黑豆子一样的榆鳖。金豆子一样的金龟子。蓝豆子一样的蓝叶甲。黄豆子一样的黄叶甲。绿豆子一样的绿毛萤叶甲。小豆子一样的瓢虫。
这些虫子,都是“活肉豆子”呢。
吞吃了许多“活肉豆子”,老芦下的鸡蛋更大了。
后来,老芦成了抬头走路的母鸡——它会仰头看榆树,树上面有它喜欢的“活肉豆子”。
老芦最喜欢的是“活肉豆子”,一种叫“吊死鬼”的虫子。
那时他和老芦都不知道它的学名叫尺蠖。
如果不是梅雨季节,他们家院子里的风和阳光都是很好的。
绳子上母亲晾晒的衣服和床单很快就干了。
没有了床单和被子的拥护,从榆树上蹦极而下的“吊死鬼”虫就被老芦发现了。
此时的吊死鬼是靠吐出的丝悬挂下来的小青虫,它们真的很像是在滑降。
滑降到地面上的它们,会钻到地底下蛰伏,过几年成蛹,然后羽化,再飞到榆树上,产卵,孵出小青虫,再次成为年轻的“吊死鬼”。
尺蠖与飞鸡(邵展图 绘)
但老芦有的是耐心。
那些软绵绵的,有弹性的,在风中荡来荡去,准备产卵的“吊死鬼”一点点靠近地面……但正好自投罗网呢。
那罗网,就是树下的老芦等待已久的嘴巴。
过了一段时间,吊死鬼会调整滑降的绳索——它停在更高的地方荡秋千了。
“活肉豆子”们离老芦的嘴巴也越来越远。
但老芦是有翅膀的啊。
老芦拍打翅膀。张开翅膀。腾跃起来。
它啄到了半空中的“活肉豆子”!
六指爷正好看到过一次老芦飞捉“吊死鬼”,惊呼道:你家老芦成精了!它会生金蛋的!
母亲相信六指爷的话。
他也相信六指爷的话,那只装过他的老竹篮,肯定会装满老芦生的金鸡蛋。
“吊死鬼”产卵季节过去了,老芦既没成精,也没下金蛋,反而闯祸了。
榆树上没有“吊死鬼”了,已学会了飞的老芦不再在地上走路了,改成了飞——它总是飞到人家的草屋顶上寻虫子。
人家上门告状了。
被告状的不是他,而是老芦。
母亲听了很别扭,但人家没有冤枉老芦啊。
老芦被母亲训斥的时候,他也在场呢。听上去,母亲不像是在训斥老芦,而是在训斥他。母亲训斥老芦的那些话,就是过去母亲训斥他的话。
过了几天,老芦又偷飞到了人家的草屋顶上。
当然又有人找上门告状了。
那天晚上,母亲拿着一把打过他的扫帚在家门口等着,同时还让他盯着,不要让那个不听话的老芦悄悄钻到鸡窝里去。
老芦像是知道了什么。
母亲和他等到了半夜,老芦也没回来。
母亲很失望,用很怪的眼神看着他。母亲肯定怀疑他给老芦通风报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