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涕虫恐惧症
要是有一顶火车头帽子就好了。
那年夏天,他又一次成了全家的笑料。
全是因为鼻涕虫。
只要看见了鼻涕虫,母亲就笑喊他出来看。
母亲这样说,就是要来证明她冬天说的话没有错。
“叫你不要乱擤鼻涕吧,都长成鼻涕虫了吧。”
“你家的鼻涕虫都出来寻亲了呢。”
父亲跟着说了一句。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父亲的话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更加不敢出来了。
偏偏那些鼻涕虫总是最闷最热的时候出来寻亲。
在那个夏天,他的全身热出了许多痱子,全是带脓头的痱子。但为了预防碰到那些鼻涕虫,他还是不敢出来乘凉。
有脓头的痱子似乎有耳朵有嘴巴,它们的耳朵是听得到母亲喊他出门乘凉的呼唤的。只要听到了母亲的笑喊叫,它们就会张开嘴巴合唱。
他全身就有了一阵阵过电的疼痛。
被痱子“电”完的他,恨死了那些脾气和他一样犟、拼命往墙上往树上往门板上爬的鼻涕虫。
母亲不完全是在吓唬他呢,那些鼻涕虫爬过之后,都会留下一行行歪歪扭扭的鼻涕,过了不久,这些歪歪扭扭的鼻涕就干成了一道闪闪发亮、像银子又像薄冰一样的痕迹。
这都是鼻涕虫们固执的寻亲小路呢。
一想到这,他头脑里全是没有雷声的闪电,他更不会出来乘凉了,闷热的汗水从他的头上一颗颗冒出来,他想把自己热死。
要是有一顶火车头帽子就好了。
冬天和鼻涕总是相伴而来。
他不知道什么是伤风,什么叫过敏,反正到了冬天,他就得换了一个名字:鼻涕虎。他的身体里似乎有一个鼻涕工厂,产生的鼻涕种类有:清鼻涕,白鼻涕,黄鼻涕,绿鼻涕。
实在太冷了。必须不停地奔跑,呐喊,追逐。空旷的田野里全是鼻涕虎的嗓音。
叫“虎”是错误的。
他一直认为不能叫鼻涕虎,而应该叫做“鼻涕龙”。
鼻子下两行调皮的鼻涕一点不像老虎,连老鼠都不像呢。它们就像藏在山洞里的小龙一样,会时不时从洞穴里探出来撩人。
他哪里有空闲手管得到它们呢。
但他有“吸龙大法”:鼻孔里使劲一抽,抽出来的力气仿佛一双手,拽住了小龙尾巴,鼻涕龙就暂时回到鼻孔洞里了。
过了一会,鼻涕龙又恢复了它们的调皮,再次探出洞口。
在鼻涕龙的偷袭快要成功的时候,他会祭出“灭龙大法”——两只棉衣的袖筒成了灭龙的法器。左袖筒一下,右袖筒一下,鼻涕龙就被消灭在袖筒上了。
还没过一个冬天呢,他的两个袖筒油汪汪的、亮晶晶的,上面都是鼻涕龙的尸体。
鼻涕龙是无法斩草除根的,它们总是前赴后继,它们总是源源不断,如果真正计算下来,他每年消灭在袖筒上的鼻涕龙连接起来,可以绕村庄一圈呢。
后来,在母亲无数次的呵斥下,他不再把鼻涕擦到袖筒上了。
有时候来不及逮鼻涕龙,他就呼哧呼哧地把鼻涕临时“吃”回去了。更多的时候,他会大声擤鼻涕。
他擤鼻涕的声音实在太响亮了。
整个村庄都听到他擤鼻涕的声音,呼啦,呼啦。
他的鼻子被自己擤得剧痛,那些被擤出的鼻涕龙后来就出现在了板凳腿上、榆树根上、土墙上,还有桌腿上、草团上……
如果再把这些鼻涕龙连接起来,他每年消灭在土墙上的鼻涕也可以绕村庄一圈,每年消灭在榆树干上的鼻涕同样可以绕村庄一圈。
他实在太讨厌鼻涕了。
他也讨厌自己擤鼻涕的声音。
他曾无数次梦见有一顶火车头帽子。帽檐和帽耳都是毛绒的火车头帽子,没有风的时候帽耳朵可翻上去的火车头帽子。有风的时候就把有毛绒的帽檐和帽耳朵全放下来的火车头帽子,全部拉下可以遮住耳朵遮住脸蛋的火车头帽子,把帽耳朵下的丝带扣上可以把脸遮住鼻子也遮住的火车头帽子。镶边的毛料子都是柔软、轻巧、暖和的骆驼绒火车头帽子。
如果有了骆驼绒的火车头帽子,他的耳朵是不会生冻疮的,他的脸蛋是不会生冻疮的。那些妄想趁着天冷偷偷跑出来的鼻涕龙一定会被火车头帽子热死的。
鼻涕虫恐惧症(邵展图 绘)
他从来没有拥有过一顶火车头帽子。
把鼻涕龙遍种全村的冬天肯定不可避免了。
谁能想到那些冬天种下的鼻涕会长成夏天的鼻涕虫呢。
软软的,黏黏的,外表看起来像没壳的蜗牛,就像一截截鼻涕一样,来到他眼前蠕动呢。
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应该说这些鼻涕虫就是他自己的孩子。虽然不想看到它们,但的确是他的孩子啊。那些清鼻涕变成了透明的鼻涕虫。那些白鼻涕变成了白色的鼻涕虫。那些黄鼻涕变成了黄色的鼻涕虫。那些绿鼻涕变成了绿色的鼻涕虫。
透明的鼻涕虫白鼻涕虫黄鼻涕虫绿鼻涕虫都在喊他的名字。
它们生怕他听不到,还拼命地往高处爬,爬到最高的地方喊他的名字。
它们都是他的孩子呢。
它们还写下了证明材料:就是鼻涕虫爬过的痕迹。那些歪歪扭扭的、闪闪发亮、像银子又像薄冰一样的痕迹,和他在衣服前襟上、土墙壁上,还有榆树干上,擦在稻草团上,然后塞到灶膛里烧掉的鼻涕龙尸体是一模一样的。
都是抵赖不掉的证据啊。
自家的孩子自己带走呢。
怎么带走?
还用那个盛过自己的老竹篮?
还是用玻璃瓶?
要不就偷偷去抓一把盐,洒在它们那儿把它们化成一摊水?
如果被大人看到,他们肯定会说:看看,心狠手辣的老害!
但他实在太讨厌鼻涕虫啊。
再后来,他不但不能看到鼻涕虫,只要听到“鼻涕虫”这个词,他就会把眼睛紧紧闭上,耳朵使劲捂住,鼻子紧紧捏住,然后,他的头开始晕了起来,天和地也跟着他一起旋转,扶着墙走也走不稳的旋转。
六指爷说他这种症状是低血糖综合征,喝碗红糖水就好了。
母亲说这是什么低血糖,完全是好吃佬综合征。
他什么话也不说,屋顶在旋转,院子在旋转,院子里的榆树在旋转,天空在旋转,地球在旋转,风呼呼地响,地球越转越快,他快抓不住自己了。
要是有顶火车头帽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