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平日练琴,总喜欢东想西想。想到兴奋处,克制不住地冲出琴房,把刚刚的灵感告诉妈妈——也算招供了自己开小差的“罪行”。通常,她会立刻训斥我回屋练琴。偶尔,她听着我滔滔不绝,突然一怔:“这些感受,你该写下来!”
我却并不以为然。“这都是那些人做的事”,我对她这样说。“那些人”,自然是指教授、学者、作家——反正不是演奏家。
而今,我也成了“那些人”中的一个吗?2019年末,某音频栏目希望我做一整季音频,谈谈古典音乐的若干话题,内容全凭我定。犹豫再三,我答应了。数万字交出后,编辑传来回馈:内容太过密集,远超音频适宜的体量,但又处处“干货”,不宜删动……怎么办?对方在电话里说:“不然变成文字版,出书吧。”一波三折,两年后,“理想国”决定出版这些稿件——我便这样有了自己的第一本“书”。
如前所述,我并非做学问的人。我所写的,不过是一个演奏者的偏见与偏爱。前几章由原先的音频讲稿整理而成,话题涉及音乐文化的大背景——“空间”、“调性”、历史变更等等,叙述更近于“讲解”;其后各章,话题引向不同作曲家、录音、舞台——也许是音频计划已经作废、文字出版提上日程,我渐渐进入了相对私人化的写作处境。细心的读者想必能读出这一转变:是的,这就是这本“书”的“过程”。
音乐家论说音乐,看似本分,其实是陷阱。有次和钢琴家朋友聊天,说起伯恩斯坦在哈佛大学的音乐演讲,朋友面露嫌厌:“伯恩斯坦就是这样,典型的精英主义。”我明白:“精英主义”,意在伯恩斯坦对知识、对言辞的迷恋。后来与另一位朋友谈到伯氏,对方更是不客气:“真正的音乐家,需要用语言表达吗?”
两年来,每写到困顿处,我总会想起这两件事。朋友的话声声在耳,恍如质问——此刻敲着键盘,书桌几米外,就是沉默的钢琴。
学琴近三十年,一路走来的种种经历,终究模糊了。在乐谱与键盘、琴房与舞台间来回,经验的趋同、重复,总不免归于倦怠。长大后结识的同行越多,耳边不时会传来一句:“我真的不爱练琴。”每听到这样的话,我也会条件反射般地愧疚:我又有多爱?过去一年多在隔离酒店、在飞机上、在家中,我写着这些稿子,有时兴奋到彻夜失眠,有时写到激动处浑身颤抖。好几次,写到一半,我突然停下走进厨房,不自制地哭起来。
我自己知道,那并非“感动”,而是某种生理的反射。与音乐朝夕共处,太多经验早已越过意识,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写作犹如异物侵入,惊醒、搅动了这些沉淀已久的渣滓。记得几年前外婆走的那个下午,我也不曾流泪,直到深夜写悼文,才止不住大哭。文字与回忆的勾连,大抵如此吧。朋友的意思我懂:语言的世界无关音乐,但十几万字写下来,我感恩这“无关”——在厨房偷哭时,我才知道自己这样爱音乐,好像头一回知道。
近来读到萨义德《音乐的极境》,听说老人弹一手好琴。书中评述诸多钢琴大师,令我惊讶:他的趣味有时与我相契,有时又大相径庭。我想,那终归是他个人的音乐记忆:他究竟听到了什么?文字中,一切都是不在场的。我一边读,一边联想某位演奏者在未来的某时,也读到我的记忆……语言就是这样一种媒介吧:它什么都不是,不过是对记忆的欲望。
出版逼近,编辑提醒我,序言最好点出书中扼要的观点,方便读者切入。但写到这里,我不知还该点出什么。临到交稿才渐有感触:自己的这些想法、观点,很快就要离开自己了。多年后回看,我也将变成一个读者——一个演奏者。“他”会怎样看待这本书呢?眼前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像是给自己的交代,也是告别。
谨此感谢我的两位好朋友:大提琴家史鑫、指挥家钱骏平。十年来,三人得空便痛聊艺术。长大后渐渐明白:年轻人最好的老师,还是同辈的年轻人。如果没有那些彻夜畅谈,或许也不会有这些文章。当然,也要感谢妈妈。每章写完,总是先发给她。隔天电话打来:“这里,没看明白……”对她的困惑,我总会气急败坏,像受了委屈一样。
“这些感受,你该写下来!”她不懂,我也是现在才懂:妈妈就是我第一个读者呀。
2022.4 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