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

故事三

如果说,别林斯基、涅克拉索夫这种年长者对年幼者的爱,拯救了我灵魂的一角的话,那么,我灵魂的另一角则是被年轻的作家对前辈作家的爱所拯救。60年代我的祖国兴起的那场“文化大革命”把后一种爱彻底毁灭。那时,年轻的一代在打破任何权威与偶像的口号下,彻底地践踏了古今中外所有优秀的作家与诗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包括横扫人类有史以来最杰出的哲学家和文学家。正当需要培育对人类精神价值创造者的无限敬重的时候,我们这一代人和比我们更年轻的大学生与中学生,却在革命的名义下粗暴地嘲笑这种敬意。在嘲笑的同时,心灵中生长出来的是一种最无知的蔑视和随意否定、随意撕毁精神创造物的邪恶。我们曾经看清那场“大革命”所造成的巨大死亡,看到死亡深渊中那些难以飘散的血与灵魂。但是,我们并未注意到,这场“大革命”在制造死亡的同时却生产出一些极其可怕的、几乎要使我们的祖国致命的东西,这就是嗜杀嗜斗的性格,撒谎的本领,做巧人和假人的策略,老子天下第一的幻象,反复无常善变的作风,为了拔高自己而不顾人格尊严地打击同行的杰出者与前辈学者的脾气。我穿越过“大革命”的狂乱深渊后,写了许多批评这场“大革命”的文章,表明我对反人道行为的极端憎恶,然而,我并未充分意识到,这场“大革命”的带毒的射线也辐射到我的血脉深处,直到七八年后(即我第一次提出忏悔意识的时候)才第一次认真地想到:“大革命”爆炸的辐射物显然存留在我的身内,十几年前、二十几年前那一双仰望老师的蓄满天真与敬意的眼睛消失了,还有那一双像渴望雨水似的渴望人类一切精神大师浇灌的眼睛也变质了。奇怪,怎么眼睛老是转向自己,怎么老觉得自己像一朵花,很漂亮,简直压倒前一代的群芳了。幻象产生了,一代人共同的病态产生了。能够意识到这幻象,能够使我克服魔鬼的诱惑而继续谦卑前行,又是得益于一些作家的故事。

故事纷繁,我还是讲讲茨威格吧。在《性格组合论》中,我用散文的语言分析他的中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和《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后来我又读了他的《异端的权利》与《昨日的世界》。我对他真是钦佩之极。毫无疑问,他是个天才。然而,天才并非靠天赋的素质就拥有一切。我从茨威格身上,看到他的成功首先源于他对前辈或比他先行的作家的爱慕和发自心灵最深层的敬意。他总是想起歌德的话:“他学习过了,他就能教我们。”这就是说,谁走在前面,谁就可以当我的老师。茨威格就是这样谦卑地望着一切先行者,更不用说那些比自己年长的作家学者了。谦卑与敬慕使他从年轻时期就产生一种嗜好:收集作家和艺术家的手稿。当他发现了一张贝多芬的草稿时,就像着了魔似的惊呆了,他爱不释手地把这张陈旧手稿当做天外书信似的整整看了半天,没有一种喜悦与兴奋能超过这种喜悦与兴奋。1910年的一天,他又一次惊呆了:在他所住的同一栋公寓里,他见到一位教钢琴的老小姐,而这位小姐已经80岁的母亲,竟然是歌德保健医生福格尔博士的女儿,她儿时是由歌德的儿媳妇抱着当着歌德的面接受洗礼。由于对歌德的衷心崇敬,茨威格见到这位老太太时激动得有点晕眩。世间居然还有一个受到歌德神圣目光注视过的人,居然还有一个被歌德圆圆的黑眼睛悉心爱抚、注视过的活人!茨威格惊奇地久久地望着这位老太太,他虽然没有像这位老太太被歌德的目光爱抚过,但他被歌德的作品照射过和培育过,他从内心深处感激歌德,知道对杰出人物的爱慕与尊敬,乃是一个人的优秀人格的表现。而那种企图通过贬低和践踏前辈作家而拔高自己的人,其人格一定是卑劣的。

茨威格名满天下之后,他对先行者的仰慕并没有被自己的名声所冲淡。他始终用最虔诚、最纯真、最热情的笔调描写着他所见过的诗人与学者,从哈尔维伦、罗曼·罗兰、里尔克到罗丹与弗洛伊德。他把最美好的语言献给这些精神价值创造者,用最炽热的感情再现他们的优秀品格和卓越精神。当他被罗丹邀请到工作室观赏雕塑创作的时候,罗丹由于精神过于集中,在创作完成之后竟忘了他的存在。茨威格,这位年轻的客人是罗丹亲自带进创作室的,可是在聚精会神工作之后,他竟然想不起这个年轻的陌生人是谁。等到想起来之后,他才向茨威格表示歉意。如果是一个虚荣心很重的人,如果是一个对艺术大师缺少真诚的敬意的人,茨威格此时该会多么不愉快。可是,茨威格恰恰相反,他从罗丹的遗忘中看到大师成功的秘密就在于能够全神贯注地工作,并由此产生更高的敬意。他感激地握住罗丹的手,甚至想俯下身子去亲吻这双手。每次想起这个故事,我就要说:罗丹的雕塑是美的,而站在雕塑前因仰慕而发呆的茨威格的谦卑,也是美的。两者都像明丽的金盏花,都像科罗拉多高原上的蓝宝石。

每次读罗曼·罗兰写的《托尔斯泰传》和茨威格写的《罗曼·罗兰传》,我都激动得几乎要叫喊起来。除了兴奋,我还感慨,作家抒写作家,投下这么高的敬意与真情,这正是品格。在中国,我只看到学人所作的作家传,很少看到作家为其他作家立传。为什么同时代的作家不能互相献予茨威格的爱呢?是缺少时间,还是缺少茨威格那种婴儿般的单纯呢?

我知道我的心魂是脆弱酌,需要人类伟大灵魂的援助。今天我重温茨威格和其他天才们的名字与故事,只是希望他们继续援助我,不管明天的时间隧道中横亘着多少莽原荒丘,有他们的名字与故事在,我的人生之旅也许可以超越沉沦。

作/者/简/介

刘再复,男,1941年出生于福建。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学术委员会主任、研究员,《文学评论》主编,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他的文学理论著作《性格组合论》是1986年十大畅销书。他的《论文学主体性》等论文,曾引发全国性的讨论。他的学术著作有《鲁迅美学思想论稿》等。另有散文诗集《读沧海》、《太阳·土地·人》、《人间·慈母·爱》等。

[心香一瓣]

在当今这个信息与科学技术大显身手的时代里,文学何为?用本文的话就是:拯救心魂。

文章千古事。笔锋下能够显现一个人的思想境界,华章里有一颗心的告白。一流的人物,不仅仅有杰出的成就,更有一种内在的魅力。这种魅力,源于他们对所专注的事业的炽热情怀以及对志同道合者的热爱和尊重。

当作家与作家相遇,应该是两个伟大的灵魂相对话,两团热烈的火相拥,相惜。“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一个懂得谦卑和尊敬他人的人,就不会在通往理想的道路上感到孤单。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