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韩少功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文青”“文科生”“中文系的”等都几成网上负面词语,在公众那里差不多是“弱智”的代名词。这事其实挺严重的。有意思的是,很多文人似乎却甘于这种“弱智”,尽管他们常在微信、微博等公共平台臧否万物指点天下,对任何公共事务都敢于插嘴甚至叫板,却总是摆出疑理性、拒理性、厌恶理性的一贯姿态,自居为风花雪月专业户,以不读书为荣,以大关怀为耻,动不动就祭出“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一类格言,作为自己反智免责的文人特权。
这种自相矛盾的状态岂不奇怪?
其实,把理性与感性截然两分,是三十多年来一个流行的神话。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对某人有莫名的好感或恶感,就是所谓感性;把这种“莫名”变成“可名”,变成可言说和可辨析,变成一、二、三或甲、乙、丙的清晰理由,就是所谓理性。在这一过程中,感性不过是说不清的理性,理性不过是可说清的感性——二者其实是一个东西,一个清晰度略有差异的两位一体,如此而已。往通俗里说,这好比鸡与蛋相生相成,而任何仇视理性的文人,任何轻蔑感性的学究,都是知其表不知其里,都是自刨其根,自断其源,自毁其基,砸自己的饭碗,做一些好鸡而灭其蛋或好蛋而绝其鸡的蠢事。
收入这个集子的文字,是笔者近年来一些文章和言论,以展示一个老“文青”可能的思想突围。也许不难看出,笔者在这里卑之无甚高论,多是因事立言,以问题为导向,在实践中找道理,既反对某种“文艺范”,力图强化知识和学理的检验,尽可能滤除文人式的情怀口水和道德神油;也拒绝某种“学究范”,力图把更多的语境、实例、细节、形象带入思考,还学问更多的现场感和针对性,尽可能远离那种从书本到书本的学院派概念空转。换句话说,前者意在以理性澄清感性,后者意在以感性激活理性;前者与很多文人习气过不去,后者与很多学者成规过不去。一篇篇下来,无非是在感性和理性的两面之间来回穿插,打一场新时代的思想游击战。
如果这些言说让文坛与学界双方很多人都感到不习惯、不舒服、不高兴,于笔者而言,则至少是一个快乐的过程。
至于所得所失,请读者诸位批评。
201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