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处处有人——谈《四进士》

笔下处处有人——谈《四进士》

《四进士》的来源无可考。传奇、小说、笔记里都找不到它的影子。这大概原是一出地方戏。山西梆子、河北梆子、河南梆子都有这出戏。河南梆子就叫做《宋士杰告状》,故事出在河南,从作者对河南地理的熟悉来看,这出戏跟河南可能有些关系。但从唱词的用韵来看,“顾年兄”的“兄”与“不贤人”的“人”押在一起,“中东”“人辰”相混,又有点像是山西梆子。也许它还在湖北打了一转,然后再混入京剧的。周信芳的演出本,宋士杰口中有一句念白:“这信阳州一班无头光棍,追赶一个女子……”“无头”是“无徒”之误。“无徒”是古语,意思就是无赖,元曲中屡见,白朴的《梧桐雨》和关汉卿的《望江亭》中都有。这个古语大概在剧作者写剧本时还活着,到了周先生的嘴里却用口耳相传传讹了。把“徒”读为“头”,是湖北人的口音。“姑苏”“尤求”相混,谭鑫培早期的唱词里常有这种现象。马连良演出时念成“油头光棍”,更是以讹传讹了。刘二混是“专靠蒙、坑、诈、骗为生”的混混,却不是调戏妇女的浪子。又,顾读和毛朋的念白中都引用了一句民间俗话:“卖屋又卖基,一树能剥几层皮?”这也像是湖北话。

以上这些,都只是一些设想,没有充足的证据。但是这是一个民间的无名的剧作者的手笔,却是可以肯定的。从它所表达的思想,所刻画的人物,以及唱词、念白的语言的通俗而生动,都可以证明,这不是文人的作品,与升平署打本子的太监也无关。

这原是一出很芜杂的戏。最初姚家兄弟、妯娌争夺家产大概占了相当大的篇幅,争夺的主要东西是一对传家的宝物紫金镯。有一个鼓词《紫金镯》,说的就是这回事。大概鼓词比剧本更早一些。现在的剧本里还保留着紫金镯的一点痕迹。《柳林》一场,有这样的对话:

杨春:你这贱人,方才言道,丈夫去世,三七未满;如今手戴紫金镯,你卖什么风流!

杨素贞:客官有所不知,我公公在世之时,留下紫金镯一对,我夫妻各戴一只;夫死妻不嫁,妻死夫不娶。今日见了此镯,怎不叫我痛哭啊……

现在这对紫金镯成了可有可无,与戏的发展没有什么关系了。原来围绕这对镯子是有许多纠纷的。到了形成为京剧,比现在通常的演出本也要大得多。查升平署档案,汪桂芬在宫里演出时要分两天演,头二本一天,三、四本一天。升平署所藏剧本目录,在《四进士》下注明“十六刻”,比现在的演出本要大出三倍。

这原是一出“群戏”。生、旦、净、末,谁都可以来一段。正旦杨素贞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查清代梨园史料,不少旦角都以演杨素贞而擅名。她可以在《灵堂》唱大段反二黄,在《柳林》唱大段西皮慢板。这是“本戏”,照例有许多哪一出戏里都可用的套子,有许多任意穿插、荒诞不经的情节。

原本,田氏有个儿子叫添财。田氏在毒死姚廷梅之后,持刀去杀杨素贞的儿子保童。保童读书困倦,伏案睡着了。出来一个土地爷,把他救了。土地还把田氏踢倒在地,唱了一句“我一脚踢你个倒栽葱”。田氏又叫添财去杀保童。添财高叫“看刀”,但想起自小和保童一块儿长大,不忍下手。于是叫醒保童,说:“我妈叫我杀你,我想,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怪不错的。你死了,谁跟我玩儿呢?我不杀你,咱俩逃走了吧!”这两个孩子一同逃到信阳州,还见到杨素贞。杨素贞此时已经下了狱。她婆婆也到了信阳州。婆婆探监,见到杨素贞,大唱了一气,与《六月雪》相似。最妙的是杨素贞的婆婆夜宿神庙,梦中得了一个“温凉玉盏”。“温凉玉盏”本是秦代的宝物,原名“四季温凉玉盏”,见于孤本元明杂剧《临潼斗宝》,不知怎么叫这位老太太得着了,而且是在梦中!老太太把这件宝物献给毛朋。毛朋转献给皇帝,同时将有关案情申奏。皇恩浩荡,尽准毛朋所奏,并且赐了一块匾:“节义廉明。”所以这出戏又叫《节义廉明》。

真正是打胡乱说,莫名其妙!

现在南周(信芳)北马(连良)所演的《四进士》,大体相同,基本上是一个本子,许多芜杂的、荒诞的、陈旧的情节去掉了,情节集中了,主题明确了,人物突出了。这项工作是谁来完成的呢?这个人真是《四进士》的一个功臣。也许有这么一个人,也许没有这么一个人。也许,这是一个具有睿智、天才的伟大的剧作家——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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