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老龙窑
老家在太湖之滨的宜兴市鼎蜀镇(简写丁蜀镇),誉称陶都,是陶器的故乡。
鼎蜀镇由鼎山(简写丁山)、蜀山和汤渡三个小镇合并而来。鼎山的来历和小镇被三座山环绕有关:北面和西面环绕两座小山,北面的裸露着黄色砂岩,称黄龙山,西面那座灰脱脱的石灰岩山,则称青龙山,南面是南山,三座山犹如鼎的三只脚,鼎山由此得名。青龙山和黄龙山的平地落差不到100米,实在不能叫山,只能叫岗,而南山则的确是山,属天目山脉东面余脉,丘陵一直往西延绵进入安徽广德、浙江煤山境内,成一望无际的百里大山。
蜀山和苏轼有关。苏轼被贬后到任常州,曾四次来过宜兴,饱览宜兴的丽水嘉山。他乘船沿着荆溪河来到宜兴獨山(注:蜀山原名獨山),见獨山的形貌颇像他家乡四川,乃感叹“此山似蜀”,后人逐将獨山“去犬为蜀”,改称蜀山。苏轼在蜀山脚下买田置屋,建立东坡书院开课讲学,留下“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吾来阳羡,船入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逝将归老,殆是前缘”等佳句。阳羡是宜兴的古称。
蜀山是宜兴紫砂茶壶的发祥地,紫砂泥矿则出产于鼎山的黄龙山中,鼎蜀果真难分难解。
我六十年代初出生在丁山,老家在镇子的中心地带,称大中街。丁山只是镇名,如我上述,并不存在一座叫“丁山”的山。我后来上大学,某暑期有一个同班苏州女生到宜兴旅游,中间短暂停留丁山陶瓷商场和陶瓷街。暑期结束开学后,见了我说起她的旅行,道,因为行程紧迫,没时间爬丁山,可惜了。我听了呵呵好笑,觉得可以作为搞笑段子,许多外地人想当然以为丁山和虎丘山、惠山、泰山一样是座山呢。
但丁山镇子中央确有两座小山,其实小得连“岗”都算不上,严格来讲只能叫小坡。
其中一个坡称“乌龟山”,在工人医院边上,电影院的后面,坡上长满了高大的馄饨树(枫杨树,挂满一串串像小馄饨一样的籽实),有许多裸露的巨大的石灰岩青石,还有一些坟堆,坡另一头挨着医院的太平间,所以感觉阴森森,有点恐怖。六十年代末镇上人口不多,“乌龟山”一带已属偏僻,很少有人上去。记得小学时和几个同学及邻居小孩到乌龟山上玩民兵捉强盗和藏猫猫,大青石后适合躲人。见到坟堆,有些害怕,七嘴八舌说肯定没人有胆量睡到坟堆上面,结果有个痴大胆偏偏跳出来,真的爬上去,往坟堆上一躺,当了一回“英雄好汉”。
另个坡,名字不知道,上面有两条建筑陶瓷厂烧陶器的龙窑,印象特别深刻。童年时从老家出门,在那个长有一棵白杨树的院子里,朝西仰望,就能看到那两座龙窑,离家这边直线距离大约300米。两座龙窑一南一北,并排,龙头向西,龙尾朝东,头高尾低,沿着坡势向上,呈大约30°角。烧窑时,从最低处龙尾巴开始,工人把一捆捆从南山上砍来的松枝及其他杂柴,用长铁钎从龙眼往窑肚子里塞,立即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同时龙眼里冒出强烈的火光,龙头大烟囱里更是火光冲天,巨大的烟雾夹着火星冲向天空。窑工不断朝一个龙眼里添柴加火,持续很长时间,然后再挪到下一眼,接着烧,就这样一眼一眼慢慢向上移动。隐约记得一条窑要烧大半天时间。
如果刚好遇见晚上烧窑,那就更精彩了,好看程度不亚于观看一场烟火:火光照亮了西边半个夜空,龙头里吐出许许多多火星随着青烟袅袅升起,忽闪忽闪,夹杂着烧窑工人添柴加火的人影憧憧,仿佛一场皮影戏。童年时喜欢看晚上烧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许久,直到仰着的脖子发酸还不肯放弃回家。
记得有几次工人修窑,从我站着的院子里看过去,有几名工人一起一落抡大锤,大约是在夯实龙窑的泥土基础。有趣的是,远远看着工人抡起大锤,然后狠狠地砸下去,但“嘭”的一声则要等约1秒后才听到,由此我童年时就明白了声音传得要比眼睛看到得慢的道理。
烧好的窑,工人把一只如碗大小的陶盖将龙眼盖上,并用泥糊严实,保持热量,让烧制的陶瓷高温成熟。窑内温度非常高,盖子盖上去一会儿也被烤得通红。窑的长度有30~40米,窑的两面每隔约1米留有对称的、口径约20厘米的龙眼,这样一条窑有60~80个龙眼。
烧过的龙窑等了一天后温度略为降低,小孩子们利用余温的时候就到了。一件是利用龙眼盖子中间的一个凹洞,将白果(银杏仁)塞进洞里,等待10多秒钟后,白果被烤得滚热,吱吱直叫,终于忍不住,“啪”的一声炸开,并被自己的气浪轰出洞,蹦到几米开外,小孩子赶紧捡起烤熟的白果,剥出热腾腾的杏仁肉,吃起来香喷喷的。上龙窑烤白果是儿时经常干的活,但那时候白果是珍稀的果品,得到不容易,所以每次能烤5个、10个就算很富足了。
另一件是技术活:烤红薯。用一根铁丝从红薯中间刺穿,一个个穿起来,可以穿5~10个,然后拎着爬到龙窑,拨开龙眼盖,把整串红薯放进龙窑肚子里,把铁丝的一头拴在龙眼口,把盖子重新盖上,万事大吉,只等几小时后红薯熟了拉出来,就可以品味美食。
为什么说这是技术活呢,因为我曾烤过两次红薯,都以失败告终:一次窑内温度太高,烧焦了;另一次没把铁丝拴牢,红薯掉入窑肚子化为乌有。虽然没有烤成功过,但吃过别人烤熟的红薯,味道挺香。
两座建陶窑,如果不从我家院子这边穿过浑堂弄上去的话,也可以从大中街的中央楼上去,街边有石阶,走上去,顺着路穿过几排民房,登几层阶梯,便到了建陶窑的窑顶。从空间上说,龙窑就在中央楼浴室的上面。
上龙窑顶放风筝是童年另一件幸事。那时候没有商品风筝,是自己扎的最简单的那种方块风筝:三根细竹条用棉线绑成一个“干”字形,然后用糨糊(多数时候没有糨糊,就用饭粒)粘上一张长方形纸,再加两条细长纸尾巴,中间系上三角形的连线,再系上长长的棉线,就可以拿着跑上龙窑顶放飞了。有风的时候风筝飞得很欢快,两条纸尾巴随风上下起伏飞舞,似乎在推着风筝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左右地扑腾,惹得放风筝的孩子心花怒放。对于童年的我来说,那些风筝算得上飞得又高又远,心也仿佛随着风筝飘向未知的远方……
龙窑留给童年太多的记忆。1980年离开家乡去外地上大学,从此只有寒暑期短暂回家乡,不记得再去爬过龙窑。后来,听说龙窑没了,回乡时还特意爬了家后面的坡去看,两座龙窑,真的,再也不见了。
(2020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