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姨
“小伢嘞,出来玩灯呵!不要你红,不要你绿,只要你出根红蜡烛……”
从正月初一上灯,到十八落灯,每日天擦黑后,“年饱”的我们便草草划拉两口饭,或牵着兔子灯,或举着狮子灯,或提一个红灯笼,在灯里插根点燃的红蜡烛,叫着唱着蹿出家门。会齐后,几十个灯笼排成队,穿行在各条街巷里。突然,有人脚下绊倒,手里灯笼呼啦啦滚了出去,蜡烛将糊在外面的油纸点燃……众人七手八脚一阵猛吹猛拍,火熄了,烟还在冒,篾扎纸糊的彩灯,只剩下一副残缺框架。被烧了灯的,垂头丧气一会子,只有跑到西街红姨家再买一只来。
红姨家是开扎纸店的,扎制各类彩灯、风筝,有时也为办丧事人家扎金童玉女、纸人纸马。白净清爽有着一张瓜子脸的红姨,年龄不算太大,却已经扎了十多年的灯笼,一家老少都给她打下手。要是在过年前的腊月里走进她家后院,那才好看哩,一大片夺目的红色,每个人都在忙碌着,削竹篾、开尺寸、扎竹架、蒙纱纸、画图案,从喷颜色到扫金油,没有一个闲着的。那红彤彤圆滚滚或长条条的蛤蟆灯、兔子灯、荷花灯、菠萝灯还有脸谱灯到处堆积着,鲜艳花哨得让人睁不开眼。
红姨从来不赶我们走开,有时还把我们喊到身边,扔给一些下脚料让我们自己动手过把瘾。扎灯的主要材料,就是一些竹和纸,费料不多,制作工艺却复杂。一只灯做得漂不漂亮,关键就是看架子搭得好不好,骨架撑开时,与上下灯底距离是不是没走形?我们老是把蛤蟆或是兔子的某个部位做得太丑太夸张缺心眼了,红姨瞅见就要笑,放下画笔,一手握拳伸到后面轻敲着自己掐腰水红小袄紧裹的身子:“哎呀呀……你这是兔子还是虾子呀……哎哟哟,笑死人了!”我们都喜欢看腰间系着蓝底白花围裙的红姨笑,红姨的牙又白又细,眼角已漾起几道浅浅的鱼尾纹,但一笑起来仍然是波光闪动。她就那样笑着走过来,从身后搭着我们肩头,教我们如何插篾和接篾,如何收束或是放宽骨架。红姨说话时呼出的气流就喷在我们耳郭后,痒痒的,温温软软的。
到后来,我们就略知一些扎灯的诀窍。如四面伯公灯,要用四根竹片垂直扎成两个十字,再用四根长竹片把两个十字架固定在两头,一个四面体的基本框架就弄好了,再用黄篾环扎,黄篾性脆,易折断,必须在水里泡软才行。接下来,便是在上面画图了,这都是红姨的事。红姨画公鸡,画鲤鱼,画凤凰,画牡丹花,画秀才骑马、八仙过海、童子献寿桃……末了还要题上诸如“春风新长紫兰芽,秋日晚生丹桂宝”, “月中丹桂又生桂,海上蟠桃重结子”,以及“五谷丰登”“百子千孙”“花开富贵”“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等吉祥辞句,贴在灯角上垂下来的灯线上。红姨画画写字,拿笔的手指显得特别细长、苍白,连隐隐细细的青筋都能看出。最后一道工序,便是将图案从内到外一一糊裱好,至此,一只有形有画、色彩鲜艳的花灯便扎出来了。
我们最喜欢做的是一种五角星灯,挑好篾料,用笔在上面作记号,将其均分,再拿细麻线将五根细竹扎成五角星形状,两个相同的五角星叠合在一起,用撑子固定成立体的骨架。将彩纸剪出数片三角形,一一粘在骨架上,稍加装饰,拿支蜡烛插在骨架中间的小钉子上,一只五角星灯就做好了。无论做出什么样的灯,红姨都让我们拿走。红姨还利用下脚料教会我们做成荷花灯,拿到东门大河里去放。荷花灯里面用的是水蜡烛,下面垫块牙膏皮,即使蜡烛烧完了也不会烧着灯。
但红姨从来不准我们扎纸人和碰纸人,说凡是人形的东西都容易有灵性,阴气也重。她给了我们一人一个布缝的小红包,说是护身的。红姨真是天下最好的人,似乎只同我们小孩子交往,她的烫成小卷的乌发夹于耳后,像有着无限缥缈而又难成的心事。大人总是指着红姨刚刚走过的身影说三道四,无非是说红姨风骚,说红姨害了多少多少男人……甚至连红姨没有孩子也拿来说事。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汪静波,那个身高形瘦眼神飘忽的男人,据说就是为了红姨才神经错乱的。还有粮站陈站长的小儿子陈德友,据说也是因为没能把红姨追上手,负气参了军,最后牺牲在朝鲜战场。红姨现在的丈夫叫王长生,年龄比红姨大得多,黑黑矬矬的,一天到晚领着前妻生的两个儿子埋头剖篾,很少听到他说话。红姨还有个半瘫的小姑子,也是木木的,能帮着做些蒙纱纸、粘贴流苏和盖模具印的事。
就在我十二岁那年的元宵节前一天,红姨出事了。红姨在汪静波的房间里那晚,不知被什么人从外面用一把锁反锁了。天大亮后,有人叫来了黑着脸的王长生。王长生只看了一下,没说话就走了。到了中午,外面围的人越来越多,屋里却静悄无声,只有那把锁还纹丝不动地挂在门上。再后来,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劲了,朝屋里喊话,也没反应……校长来了,做了个手势,有人抬脚踹开房门,发现一对男女相拥着倒在床上已是一动不动了。
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的,还有摆放在床头地上一只刚刚扎好有一人多高的《嫦娥奔月》花灯。嫦娥身材婀娜多姿,轻袖曼舞,绶带旁逸,飘然欲飞。她脚边玉兔前跃,灵动可爱,一轮夸张的满月在头顶辉映,祥云阵阵……仿佛是欢度人间元宵的嫦娥真的在和大家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