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瞎子

徐三瞎子

早先中山公园北边是个不小的荷花塘,正对面有几棵弯腰佝背的老柳树,树下有一段未坍塌的围墙,围墙边搭了一排披厦屋,里面放着一张书桌,十几条长凳,这就是徐三瞎子的书场。

那个年代里说大鼓书的多是盲人,因此,至多算是弱视的徐三瞎子以歪就歪不瞎也瞎了。

徐三瞎子书到底说得怎么样?没法定论。听人说,他师祖杨鑫楼倒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杨鑫楼学艺金陵,驰名皖江,人称江东书王。杨鑫楼代师收李小林为徒,专授《大红袍》《小红袍》说唱技艺。李氏深得玄妙,又加发扬,遂使原有的“二袍”书艺焕然一新,从而以《大红袍》书目说唱于南京、上海、芜湖、合肥各地,达十数年之久而不衰。李小林晚年收的关门弟子就是徐三瞎子。“不是吹牛,我平时说书的时候,要是不卖个关子,歇歇气喝口水,听的人全都要把尿泡憋炸了……我师祖是第一把鼓条子,我师傅是第二把鼓条子,我就是第三把鼓条子!”常听徐三瞎子这样对别人说。“说书要在紧要处套住人,这叫‘小绳子’,书末还要抖包袱,叫‘帽头’……我们老话讲得好,叫先下通天柱,后定八根桩,还要摆起八卦龙门阵,绕上九连环,把人都拴住,这才叫功夫!”

徐三瞎子腰背挺直,穿件深蓝中山装,头扣一顶软塌塌的旧呢子帽,有时戴一副那时候颇为流行的圆片墨镜。一只扁扁的鼓,只有一般鼓的一半厚,比大号的搪瓷盆大不了多少。鼓架子是用三根小棍支叉起来,像个叉马,可以收起来随手拎走。鼓条子黑红发亮,是竹根兜子做的,笃悠笃悠的,敲在鼓上,声音特别响。有人称他三鼓先生,先以为就是打鼓的鼓,后来才知道,下面还应该要加上个“目”字底。瞽、瞍、眇、盲都是一个瞎,但瞽者却是有眼珠的,说书盲人多半为后天失明,又呼为“瞽目先生”。

徐三瞎子另外还有一块惊堂木也是黑红的,一只记时用的马蹄钟,还有一只紫砂壶,壶嘴被茶叶水浸得发黑。他还有一只竹板,有时候不敲鼓了,把鼓条子放下,就打它,打起来咔咔地响。说大鼓书的人,声音都沙哑,好像天生的一副老公鸭嗓子。其实徐三瞎子平常说话并不是那样,只有说书时才憋着嗓子轧出那么沙哑的声音。说到了关键的时候,惊堂木“啪”的一拍,嗓子立即亮了起来……我们有时听得正投入,被他吓得一跳。

徐三瞎子只在每天下午说书,进了书场,坐到小桌前,就开始清嗓子、喝水,先敲一通乱鼓,待客入场。说书正式开场前,会打起竹板说上一段顺口溜,临场发挥,七扯八拉,常常引得全场哄堂大笑:“女人想老公,想得人发疯。东家小叔子好,西家大伯凶。秃儿哭又号,叼到奶头不放松。急着往外跑,撒尿浇到脚后跟……忽闻胡琴响,小鼓声咚咚。鼓书现开始,开头说一通——我这嘛,叫化子唱戏,张罗一遭,两个卵蛋还露在外头。”接着,再来一些黄段子,什么《十八摸》《小寡妇上坟》,这以后才开始入正题。

“适才听得座间有个大哥问:今晚说什么?我徐三瞎子这就报上来——”跟着“咚咚咚”三声鼓响,呷一口茶水,右手一扬,左手操起鼓条子再度“咚咚!咚咚!咚咚——咚!”敲出一气急促的鼓点:“各位乡亲,各位老少爷,大人小娃,听鼓说书,意在其中!会听的听门道,不会听的夹热闹,要让我徐三瞎子说,这都是鸡巴卵子熬汤,一个屌味。人是钱架的,书是鼓架的,玩笑归玩笑,今天我要说的书,就是……穆桂英挂帅。这叫一堂威烈天波府,铁血忠魂杨家将,三关兵马,五代英烈,七郎八虎,横勇无敌血洒疆场!”

场内一片肃静,昏暗的光线里,徐三瞎子又“咚咚咚”敲了几通鼓,说到天波杨府男人几乎全部洒血战死,这西夏将领王文领着人马又来犯边,连杨宗保也战死沙场,佘太君只得百岁挂帅率十二寡妇出征,派穆桂英为先锋,岂知王文设下诱兵计……哒哒哒一阵马蹄声,哗啦啦一片厮杀声,天昏地暗,日月变色……徐三瞎子早已改说为唱,尾音轧长,唱到最后拖腔,手、脚、嘴、脸一起配合出效果。那节奏那动作,说一阵唱一阵,说到带劲处,他不是击鼓就是打板子,台下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众人随穆桂英一同在疆场纵横厮杀,心都悬了起来,突突地在那里跳……

“要知后事如何?等我喝口茶水再分解——”每到节骨眼上,徐三瞎子肯定是要停下来的,捧起那个黑乎乎的茶壶,一口一口呷着茶水,把你的胃口吊得足足的。

其实这里面还有一层讲究,徐三瞎子说书时间大约每十分钟为一关,到了关点,就加重语气,暗示别人帮他收钱。往往说到最为精彩处,便戛然而止,小歇上一会子。这时,便会有人手中端只小瓷盆,捋着座位挨个地收钱。坐在板凳上的听众分为两个档次,听全关(一下午)收一毛五,听段关者,每关收五分钱,小孩子则不收钱。我们那时已是半大小子了,在可收可不收之间。

“文化大革命”来了,《岳飞传》《洪武传》《黑虎岗》《封神榜》《王虎平西》《罗通扫北》《樊梨花征西》等封资修和帝王将相的内容统统不给说了,徐三瞎子就改说《林海雪原》。虎不辞山,人不辞路,“智取威虎山”不是《林海雪原》大树上长的枝丫吗?有时也将鸠山、王连举、胡传魁、刁德一、胡汉三等人拎出来一锅搅了,胡编乱造添油加醋瞎说一气,说是配合宣传革命样板戏。只是开场白也改了:“说书不说书,先说一段毛主席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一段毛主席语录说完,徐三瞎子定了定神,左手握着竹板不紧不慢地打着,右手拿起鼓条子一阵猛敲,“咚咚!咚咚!咚咚——咚!”嘶声哑嗓开了腔:“闲言碎语先不讲,今天我来表一表‘杨子荣活捉小炉匠’,还有‘少剑波军中定情小白茹’……”

一时间,全场寂然,只有他那抑扬顿挫的嗓音在书场上空盘旋、回荡,听众的情绪也随着故事里的情节起伏跌宕。你不得不承认,徐三瞎子满嘴俚词粗话,但刻画人物形象生动,语言通俗易懂。他时而挥扇子,时而伸出鼓条子,作枪当炮指东打西,讲到激烈处,好似自己就是少剑波就是郭建光。有一次,我们来了十多个同学,大家没别的玩,就一齐涌到中山公园蹭书听。那一回,徐三瞎子说的是“杨子荣孤胆独闯奶头山”。危难之际,英雄自会转危为安,说到紧要处,众人随徐三瞎子一起沉浸到了英雄的世界里。徐三瞎子时说时唱,时唱时说,合辙押韵,辅之以动作,绘声绘色,使人真如身临其境。

正当关键处,徐三瞎子噌地站起来:“——好一个杨子荣!就见他哗地抽出大肚匣子枪,抬腿一脚,踢开大门,对着一帮呆鸡巴匪徒大喝一声:一个都不要跑……”说罢,“叭”!左手重重一拍惊堂木,右手食指拇指大张,仿佛那就是一把随时能哒哒哒扫射的大肚匣子枪,口里却是噤声不再说话了。全场听众正沉浸他所渲染的情节中,此时却给吓了一大跳,包括专职收关钱的人也忘记收钱的暗示。

片刻过去,徐三瞎子伸手一指:“你狗日的发什么呆!收他们钱呵!”顿时,书场里听众醒悟过来,眼光一齐朝站在板凳后面的我们投过来……接着,就是“哄”的一声全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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