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于不敢

家川

我的勇于不敢，得从儿时说起。小时候有一次看到平静的麦田里有一片麦子在动，很好奇，以为是什么可爱的野生小动物，跑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两个人。从此以后，凡我怀着强烈好奇或热情想去一试的事，我均在潜意识中感到有些退避三舍。我总忘不了那片麦子。那片麦子在我的眼前晃呀晃呀，像电影中的特写镜头，将我的童年和少年晃没了，也将我的好奇和勇气晃没了。

其实这之前我是个挺勇敢的野小子。我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的路边旁若无人地用热气腾腾的小便在洁白如纸的雪地上专心致志地作画（这是我最早的艺术冲动与艺术实践）。下雨天，我敢跳到小河里躲雨。上厕所，我敢用带刺的玫瑰花擦屁股。别人不敢问津的桥底水下隧道，我敢钻。有一次差点因此玩没了命。原来有个桥底水下隧道是用两个水泥桶接在一起的，中间细小，我的前半身钻过去了，腰以下却被卡住了。桥上看我表演的小伙伴从这边跑到那边，又从那边跑到这边，等着我从洞口钻出。他们等呀等呀，都有些绝望了。但我没有。我凭借自己练过的“气功”（也就是平时故意不喘气，延长自己憋气的时间，以便潜水的时候从容自如），几经折腾，终于挣脱关卡，钻出洞孔，重见天日。那年头我不知道怕，倒不全是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而是脑海里总闪现着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一类的英雄。

渐渐的，我心平气和地发现，勇敢特容易出事，不像我当初想象得那么有趣。特别是大了，知道晏子仅用两个桃子就轻易地除掉三个勇士之后，我更觉得勇敢其实是一件挺没意思的事。我开始瞧不起自己的勇敢。我开始变得勇于不敢。坐车的时候，我不敢逃票。上学的时候，我不敢逃课。恋爱的时候，我不敢海誓山盟，更不敢脚踩两只船。结了婚之后，我不敢有婚外恋，更不敢离婚。我甚至不敢跟着流行的东西一起流行，也不敢跟着不流行的东西一起不流行。我是那么的勇于不敢，以至于起床后床单上由于身体而揉出的那么多折皱也会将我吓一跳，赶紧将它们理平抹顺。我不敢玩物，害怕丧志（因此也错过了好多好玩的东西）；我不敢玩人，害怕丧德（因此也错过了好多好玩的家伙）；我不敢玩世，害怕不恭（因此也错过了好多好玩的时光），我的勇于不敢，不全是老子《道德经》里“不敢为天下先”的那种。我的勇于不敢，是曾经勇敢后的一种情结：在我看来，生活中到处都是晃动的麦子，每一片麦子里都有一种秘密，我不敢也不愿戳穿，怕扫大伙的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