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第三辑

天米和廖廖

A

大约有那么两个月,天米一家搬到宝野后山的地震棚里住过。自从那场震惊全国的唐山大地震后,其他一些地方也陆续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地震,弄得人心惶惶的。那时,宝野有的人家在屋角倒放一只酒瓶,若是瓶忽然倒了,全家人便倾巢而出,扶老携幼的,往空旷地带跑。那些空旷地带往往是学校的操场,或者是紧邻农田的公路边上。常常是到了那儿,总是发现已经站了很多人,有相熟的,也有面熟陌生的,大家的脸上也不甚惊慌。见了面,就站在那里,聊起了天。先是从地震说起,有根有据地推测还有没有大震,不知怎的,后来就聊起了各自或共同的同事,还有宝野的事,国家的事。一群人簇拥着,穿什么的都有,有来不及穿衣,身上裹着毛巾被的,还有打赤膊只穿一条平脚短裤的男人,女人们则大多披着居家时穿的旧衣裳,花花绿绿的。远远看去,倒显出几分滑稽。小孩子们人来疯地在大人们中间穿梭,打打闹闹,皮出一身汗来。满头大汗的小孩总要被大人拍上一巴掌,嚷一句:“当心吃生活(挨揍)!”被骂的小孩老实了一阵,不消一刻工夫,又没记性地乱跑了。过了个把小时,见没什么动静,人们渐渐作鸟兽散,各自回家去。但这一夜,大人们还是睡不踏实的。

那回,天米他们正坐在教室里参加语文期中考试,正写着字,屋顶上忽然沙沙地往下掉石灰。监考的是他们的体育老师,长得高大魁梧,他大叫一声“地震了”,便用手挡着门,指挥孩子们往外跑。天米扔下笔,拉着麦穗逃到操场上,只见对面教学楼里的高年级学生也正洪水一般地往外泻,那景象蔚为壮观。不考试了!这种天大的好事带给他们的兴奋远远大于地震带来的恐慌。时隔很久了,他们说起这件事还是眉飞色舞津津乐道的。

后来,为了以防万一,宝野在后山坡上搭了一批简易的地震棚,三分之二的人家都搬了进去。

地震棚是用油毛毡搭成的,屋顶上覆着草袋子,看上去,黑乎乎的,有些丑陋。廖廖家住在天米家的隔壁,隔着一层薄薄的墙,连喝稀饭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因为成了邻居,天米开始和廖廖放学后结伴回家。

天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廖廖的好朋友。廖廖的学习很差,上课时,厉寒冰让她站起来朗读课文。廖廖捧着书,吭哧了半天,才弄清楚让她念的是哪一段。读的时候,廖廖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厉寒冰必须得走过来,站到她边上,才能勉强听清。

“大声点,把声音放出来。”厉寒冰鼓励她。

廖廖抬了抬涨得通红的脸,又低下去,她的声音也是一样,刚刚听清楚两句,又不知她在念些什么了。

同学们不是在下面偷偷地笑,就是交头接耳地说话,说话声几乎高过了廖廖念书的声音。

厉寒冰终于耐心地等到她念完,苦笑一下说:“你坐下吧。”

廖廖从厉寒冰的脸上明确地看到了失望,一直到下课,眼睛都茫然地盯着课本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下了课,廖廖也不搭理人,一个人趴在桌上,脸对着空空的墙壁,不声不响的。教室内外像一锅煮沸的开水,廖廖却无语地想着家里刚刚发生过的那件事,在她记忆里,还从来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

同学们都说廖廖的父亲老得像她的爷爷一样。她的父亲廖有根是炼铁厂的工人,早年在厂里摔坏了腰,伤好后,厂里就照顾他去看门房。廖有根的个子不高也不矮,背略有些驼,不到四十岁,就花白了头发,走起路来,两手或微向前伸,或倒背在身后,总是带着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闲的时候呢,就端着个酒瓶,边喝边发怔,那酒都是廉价的白酒,屋子里飘满了浓烈的酒精味儿。他喝酒的时候不说话,喝完了,动不动就朝廖廖妈发火,把那空酒瓶朝地上摔,地震棚里的地是黑泥地,酒瓶摔不碎,像装了弹簧一样在地上蹦跳几下,滚到一边去了。总之,凡是见了廖有根的人,都能看出他身上那种失意者抑郁寡欢的沉闷。

廖廖妈妈在大集体的豆制品厂工作,在人们的印象里,似乎从早到晚围着个白围裙,头发上衣服上总有一股豆腥味。她是个热心人,常有邻居托她买厂里优惠的豆腐豆干百叶之类的东西,所以她经常是提了一篮子的豆制品回家来,再一家家地送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做豆制品小生意的。天米家就常吃她送过来的豆腐。

廖有根三十五岁上才和廖廖妈结的婚,因为结婚太晚,廖有根还被人取了个绰号叫“王老五”。结婚后,过了三年还没有孩子。三年里,他们曾经有过两个孩子,但那两个孩子不足月都夭折了。医生说,廖廖妈患有某种奇特的妇科疾病,怀的孩子先天不良。这个缺憾对廖有根夫妇是恐怖而且是刻骨铭心的。他们实在无法忍受下班后,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枯燥乏味的日子,他们几乎已经望见了一个凄凉的老年。

他们想起了远在山区的廖廖妈的大妹:她有三个女儿,小女儿刚刚出生。

于是,他们怀着希望,偷偷地从宝野出发,乘了几天几夜的火车,从大妹那里,抱来了一个才两个月大的女孩,这个女孩就是廖廖。

谁都没想到,廖廖三岁的时候,廖廖妈又怀孕了,而且,非常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奇迹般地长得很好,虎头虎脑的,除了右耳的听力有缺陷,别的都很健康。廖有根夫妇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的亲生儿子长大,心里的疼爱和怜惜是可以想见的。而廖廖自然在无意中受到了冷落,但是那种冷落在旁人眼里并不明显。廖廖一直是穿得整整齐齐的,用的东西也不差。这种冷落恐怕只有廖廖自己能觉察到。

廖廖妈的大妹听说他们有了儿子,就一直写信来要求把廖廖接回去。廖有根始终没答应,说:“再怎么着,廖廖已经在我们家呆了十年了。我们可不能让人家说闲话,说有了儿子就甩了女儿,面子上也过不去嘛。”

没想到,大妹径自追了来。

大妹来的时候,廖廖正在门口跳绳,见了大妹,叫了声“阿姨”就乖巧地进屋去了。大妹没有马上说破,还是缠着她姐姐磨嘴皮子。

廖廖妈说:“你小声点,给孩子听见了,可不得了。”

大妹说:“我知道。可既然你们都有了儿子了,还是把她还给我吧。”

“有儿子怎么了?廖廖我还养了她十年啊,哪怕是只狗还有感情呢,何况是当女儿来养呢?你想想,对不对?”

“我知道你们对她好,可毕竟是我的亲骨肉啊,我做梦都梦见她……”

“不管怎么样,反正不行。”廖廖妈把手里摘着的菜一扔,进屋去了。撩起门帘的时候,遇上廖廖黑亮亮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她看,那眼睛里像是汪了水。

没过两天,大妹就走了,走的时候,留给廖廖两对她亲手纳的鞋垫。一直到走,廖廖都没有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大人问,她也不答。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妈妈冷不丁地对天米说:“你们要对廖廖好一点,这孩子挺可怜的。”

天米听着不明白,觉得妈妈今天说话没头没脑的。

以后的日子,廖廖却一日一日地孤僻起来。在家吃红烧肉的时候,她老是有意挑小块的吃,廖廖妈把大块的夹到她碗里,她咬了一小口就扑簌簌地往下掉眼泪。

只有和天米一路回家的时候,廖廖还愿意说说话。天米发现廖廖有许多想法和她一致,这一发现让两个人都很兴奋。比如,她们都很喜欢厉寒冰,都不太喜欢林嘉伦,觉得她在男生面前太疯,也不喜欢她天天换衣服穿;她们觉得男孩子里面闵多最懂事,因为他从来不欺负女生;她们喜欢班上大多数人,但有时需要一种更亲密的友谊,两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在一起,会有安全感,觉得自己很强大;还有她们都很厌倦跳房子的游戏,认为那种游戏缺少变化,不够刺激,她们宁愿去跳长绳,当两个人把绳子甩起来,你试着跳过去的时候,心都会悬起来……

这天,她们走到街心花园边上。廖廖停下来,对天米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要保证,一定不告诉别人。”

天米点点头。

廖廖伸出小指,说:“拉勾。”

天米也伸出小指,轻轻地勾了一下。

廖廖说:“我不是我妈亲生的。”

……

从此,天米仿佛觉得自己对廖廖负有了某种重任,因为她知道了廖廖最大的秘密。

麦穗却开始埋怨天米,因为廖廖,天米和她有些疏远了。

麦穗写了封信给天米,那信是搁在天米课桌的桌肚里的,天米一伸手就摸到了。

麦穗在信里写道:

这几天是多么糟糕啊。我每天看着你和廖廖一起走出学校,心里就特别难受。我想,你可能不再喜欢我了,我们俩的关系开始变差了。你还想念我们经常在一起的日子吗?

天米拿着信,心里很内疚,下课后就主动找麦穗说话。麦穗却低着头,不做声。

“你生气了?”天米问。

“……”

“现在廖廖住在我家的隔壁。”天米解释道。

“住在隔壁怎么啦,就该每天形影不离啦?”麦穗生气地叫了一句。

那声音惊动了别的孩子,他们都别转身来看着她俩,麦穗马上闭上嘴,不说话了。

这天回家,天米还是和廖廖一起走的。一路上,天米的话很少,心里想着麦穗,觉得挺内疚。应该说,天米和麦穗是最好的朋友,天米知道麦穗的每一件事,麦穗也知道天米的每一件事。在这点上,两个人很公平。比如麦穗,是除了天米的家人外唯一一个知道天米晚上开着灯睡觉的人;天米也知道麦穗特别怕猫,而且不止一次见过她哭。她们都知道对方家里经常储藏哪些好吃的,对方家的杯子放在什么位置,哪扇门不是很好关。天米知道麦穗真正喜欢谁,也知道麦穗把她看作最好的朋友。

想到这些,天米就有了些背叛麦穗的负疚感。这种背叛并不一定要出卖谁,对友谊的疏离也是一种严重的背叛吧。

第二天课间,天米、廖廖、麦穗还有几个孩子到小操场去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麦穗是“老鹰”,林嘉伦是“老母鸡”,天米和廖廖他们各自抓着前面一个人的衣服当“小鸡”。“老鹰”凶猛地左扑右突的,拼命想从“母鸡”的翅膀下捉只“小鸡”“尝尝鲜”,“小鸡”们的尖叫声简直掀翻了天。

只见“老鹰”瞅准“母鸡”“翼”下的空当,朝天米直扑过来。天米大叫一声,紧抓住前面廖廖的衣服往后退,眼看“老鹰”的手就要够住她了,天米就势把廖廖往前一推,廖廖没有站稳,顺着惯性,重重地撞在边上的双杠架上。廖廖“哇”地叫了一声,捂住头蹲在了地上。

众人吓傻了眼,游戏也不玩了,全都拥到了廖廖边上。最紧张的是天米,她撩起廖廖的头发一看,见额头上眉毛的正上方撞出道红印子,尽管没出血,那红印子很快就会变成一大片淤青。

“疼吗?”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廖廖。

廖廖捂着头,疼得眼泪直掉。

天米知道自己闯了祸,直向廖廖道歉。

廖廖看了看天米,汪着眼泪说没关系。天米见了心里很感动。

第二天,廖廖来了,果真额头上青了一大块,看上去挺吓人的。到了下午,廖廖提前请假走了,说是妈妈要陪她去看病。

廖廖走后,天米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

放学后,天米和麦穗走到校门口,迎面过来几个流里流气的大女孩,横在她们面前。为首的那个天米认识,是廖廖的远房表姐樊冰。樊冰在职工技校上电工班,过一年,就要进厂当工人了。樊冰散着披肩发,额上夹着个绿色的发卡,穿着紧身衣和喇叭裤,她说话的时候,挥着手,指尖红色的指甲油十分的触目。在那个年代,只有不学好的女孩才会这样打扮。

“你为什么欺负我表妹?”樊冰指着天米说。

“我没欺负她。”

“那廖廖的额头怎么啦?难道是她自己撞的?”

“天米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麦穗站出来说。

“我也要让你吃吃苦头!”樊冰说着,上前推了天米一把。

旁边的几个女孩也拥了上来。

天米和麦穗吓坏了。

天米抬起头,看见晃动着的广玉兰的叶子,那叶子绿得冒油,玉兰花已经开始谢了,有一片花瓣掉在了天米的脚尖前面。

“今天我非得教训你不可。”樊冰说。

“小赤佬,看你讨不讨饶。”旁边的人附和道。

天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樊冰走上前,揪住天米长长的麻花辫狠命往后一拉。天米“哇”地一声,捂住头皮。

“我让你臭美。”一伙人全都拥上来,想拽天米的辫子。

这时候,天米一扭头,看见了正走过来的闵多。闵多在校门口迟疑了一小会,便径直走了过来。

闵多望着天米和麦穗,叫着:“你们快跑呀,快跑呀!”

他一边叫,一边奔过来。

闵多其实心里挺害怕的。他面对的是一群个子比他高的大女生,况且她们还有长长的指甲。但闵多很愿意当着天米的面,好好地和她们干一架,尽管好男不和女斗,但现在是她们在恃强凌弱。

“闵多!”天米求助地叫道。

“不许欺负人!”闵多扯了扯书包带子,朝樊冰嚷道。

樊冰松了手,从上到下打量了闵多一番:“你是她什么人,小男朋友?”边上的人哄笑起来。

闵多顿时红了脸:“你们这些无聊的家伙!”

“你敢骂人?”樊冰挽了挽袖子,像要上前教训他的样子。

“你们再这样,我就去叫厉老师来。”

不知是因为围观的人多了,还是被闵多唬住了。樊冰挥了挥手,说了句:“不和你们这些小屁孩子计较。”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灰溜溜地和她的“姐们”走了。

天米慢慢站起来,用手绢擦着眼泪,望着樊冰她们远去的背影,鼻子一酸,又委屈地哭了。

B

第二天,上完第一节课,麦穗就不见了。

麦穗把廖廖拉到校园僻静的角落,质问她:“天米平时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叫你表姐来打她?”

“我没有!”廖廖倔强地扭过头去,她特别不喜欢别人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

“那你表姐干吗闹到学校来?”

“我不知道她来。”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你真没良心!恩将仇报!”

“你再说一遍。”

“没良心,恩将仇报!”

廖廖气愤地推了麦穗一下,还没等麦穗站稳,揪住她的领子,又给了她一拳。麦穗的鼻子下顿时流出两道血流,廖廖见了,马上就后悔了,慌忙掏出手绢,捂住麦穗的鼻孔。麦穗一甩手,不要她碰。

这事很快闹到了厉寒冰那里。

廖廖、麦穗、天米整节课都呆在厉寒冰的办公室里,厉寒冰说要把事情搞清楚,不能让谁受委屈。

“说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厉寒冰的语气听上去很平静。

三个人都低着头,不吱声。

和厉寒冰同一个办公室的陶老师走过来,拍了拍天米的肩膀,说:“说说看,别赌气了。”陶老师尽管不教天米,但很喜欢她,平时在路上遇见天米,都爱问长问短的。

天米脸涨得绯红,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因她而起的。在大人的眼里,天米历来是个循规蹈矩的胆小女孩,她看见厉寒冰眼睛里的失望,想到死去的南南,就莫名地对厉寒冰也起了一层深刻的歉意。

天米说:“是我不小心推了廖廖。”

“廖廖就叫她表姐来报复天米。”麦穗在一边小声嘟哝。

“没有,我没有!”廖廖忽然叫了起来,声音很响,把厉寒冰给吓了一跳。办公室的老师都回过头来看。

“我没叫表姐来,她自己来的……”廖廖低下声去嗫嚅道,“麦穗凭什么怀疑我……”

麦穗在边上一直没吭声。

“那你知道你表姐来欺负天米吗?”厉寒冰问。

“我回家后才知道的。”

“那你表姐怎么知道天米推了你呢?”

“那天,表姐来我家借熨斗,是我妈告诉她的。”

“你妈让她去找天米啦?”

“没有。”

“那是你爸?”厉寒冰故意问。

“是,是我表姐不学好。不过,她可怜我,老以为我会给人欺负。”

“你为什么要打麦穗呢?”

“我讨厌别人随便怀疑我。”廖廖仍旧低着脑袋。

厉寒冰便不再多问,拉了三个女孩的手说:“弄清楚了就好,有时候,相互误会是不是挺可怕的?”

三个人出了厉寒冰的办公室,慢吞吞地往教室走。起先,是廖廖走在前,天米和麦穗走在后,到了教室门口,三个人就并排走了,天米还轻轻挽住了廖廖的手臂。

C

以后,天米和麦穗在一块玩,常常会要求叫上廖廖。麦穗开始不太乐意,心里还结着疙瘩,对廖廖有一搭没一搭的。

比如跳皮筋,三个人玩是最合适的。天米和麦穗在两头绷着,廖廖在中间跳花样,三个人就一起唱:“小皮球,小小来,落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或者唱:“卷心菜,一个;卷心菜,两个……”看见廖廖跳得兴高采烈,麦穗有时就乘人不经意的时候,摇晃身体,或者把脚撇得开些,廖廖十有八九会跳输。有时被天米发现了,就冲麦穗瞪眼睛,麦穗装作没看见,把脸别开去。

人多的时候,就分组玩。女孩子们拉帮结派的,谁和谁一组,带谁,不带谁,都要争执一番。大家都带着笑争,唧唧喳喳的,吵得像煮沸的开水。每次,麦穗都没有和廖廖一组的意思。但每次,天米都把廖廖拖进来。和廖廖在一组,常常能赢。廖廖跳皮筋的技术高超,那双在皮筋间弹跳的脚像穿了舞鞋,轻盈曼妙,而且跳得花样百出。而输的那组,都要挨个受“处罚”,“处罚”也是以游戏方式进行的,赢的那组一边刮输的鼻子,一边唱:“三三三,山上有只老虎,老虎要吃人,关在笼子里,笼子坏掉,老虎逃掉,逃到南京,买包糖精,放在水里浸一浸……一、二、三、四……”小鼻子被刮得红红的,还咧开嘴疯笑。

麦穗被罚了好几次,对廖廖还是不服气。后来真正服气廖廖,还是因为麦穗也迷上了养蚕。

廖廖是班上第一个养蚕的。

那回,“阿姨”来的时候,除了带了家乡的特产,还有一张蚕种。那是一张练习簿大小的黄黄的毛边纸,上面密密麻麻地撒了一圈又一圈白“芝麻”。“阿姨”说,那是蚕宝宝的蛋,不用过多久,就会孵出许多白白胖胖的蚕来。

廖廖觉着很新鲜,照“阿姨”说的,小心地把蚕种放在竹匾里,每天每天盼着小家伙们出来。果然没过几天,毛边纸上就爬满了黑黑小小的蚕花。妈妈说廖廖养不了那么多,便分出一些去送了人,余下的就归廖廖精心养着。

廖廖取了装蛋糕的硬纸盒当作蚕宝宝的“家”,在盒盖上戳了几个洞算是给蚕们开了天窗。桑叶很好找,附近的山上就有几株粗壮的桑树。廖廖天天跑去采。蚕宝宝们渐渐白胖起来,蛋糕盒住不下了,就换了更大的盒子。待到结茧的时候,廖廖又去农庄里找来稻草,扎成伞形的蚕簇,让蚕宝宝们“爬山”做蛹。廖廖似乎很乐于做这些事,她很喜欢蚕爬在手上的时候那种软软凉凉的感觉,喜欢看蚕簇上半透明的银白的蛹壳,喜欢听蚕吃桑叶时秋雨般细细的声音,甚至喜欢看蚕宝宝羽化成蛾后扑扇着翅翼在蚕纸上撒籽的辛勤……她想象自己是一个田野上的牧童,可以随心所欲地放牧她白色的云朵般的羔羊。一切都是有趣的。每当她乐滋滋地和蚕宝宝们对话的时候,心里的孤寂和落寞就像乱云被风吹散了。

就在廖廖收获了她的第一张蚕种的时候,不知怎的,宝野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孩子爱上了养蚕。先是一小撮人,渐渐的,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乐此不疲地采起了桑叶,附近的桑树很快供不应求,于是,菜市场上也有了卖桑叶的摊贩。孩子们互相之间传授养蚕经验,因为没有养蚕方面的书,于是那些有过养蚕经历的孩子常常让人巴结,被缠着说些窍门,解答一些疑难。

廖廖不再是不起眼的孩子了,下课的时候,她的课桌边总要围上一圈人,问这问那的,同学们很佩服廖廖能说出诸如“蚕簇”之类他们从没听说过的新名词,更羡慕那些蔫蔫的蚕宝宝到了廖廖手里,不用几天就能白白胖胖荧光透亮起来。廖廖的崇拜者中就有麦穗。麦穗尽释前嫌和廖廖玩得火热,还常常能从廖廖那里得到几张鲜嫩的桑叶。

廖廖越发喜欢她的蚕宝宝们了。后来,就常常带着装蚕的纸盒子来学校。

这天,正上着数学课。

廖廖的数学成绩一向很糟,最近的几次测验都不及格。数学老师葛志文是个三十岁不到的男老师,长得很高,肤色很白净,四方脸,戴着副白边眼镜,看人时喜欢皱眉头。天米有些害怕葛志文,因为他过于严肃的表情,但很多女生还是很仰慕他的,他是学校里少有的年轻男老师之一。宝野小学的男老师本来就少,而那些男老师里面不是头发稀少的年过不惑的,就是胡子拉碴爱训人的,于是像葛志文这样的就有点物以稀为贵的感觉。葛志文的头发黑黑亮亮的,上课时有个甩头发的习惯动作,常常是写完了板书转过身来的时候,就连带着轻轻甩一下额前的头发,那动作不张扬,倒是显得流畅自然。

这一阵,葛志文的心情不好,课堂上时不时地皱眉头,尤其是看廖廖的时候。宝野小学每次考试,年级里都要排名次,看哪个班的平均分最高。孩子们也都有很强的集体荣誉感,要是平均分得了最差,拖了全班后腿的那一个就特别没有脸面。这次,天米班的数学平均分又是最末一名,而廖廖的成绩更是差得离谱,才四十多分。葛志文对廖廖自然横竖看不顺眼。

这天,上的是四则运算。

上课铃响的时候,廖廖慌慌张张地把两片桑叶塞进了纸盒子。正听着课,廖廖却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她纳闷着怎么没听见蚕宝宝吃桑叶的声音,就把手伸进桌肚摸索,试着把盒子取出来,想打开盒盖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葛志文早就注意到廖廖恍恍惚惚的神情,想到她一塌糊涂的成绩,心里早就窝了一把火。葛志文狠狠地盯了她一眼。

廖廖却浑然不知,低着头,继续捣腾她的宝贝们。

葛志文就停住不讲。在他冷冷的目光下,同学们都不敢吭声,教室里阒寂无声。他们看着葛志文的脸色由白转红,他将课本猛地往讲台上一扔,还没等大家缓过神来,就几个箭步冲到廖廖跟前,大声喝道:“站起来!”

廖廖呆在那里,纸盒啪嗒掉在地上,覆转过来,蚕宝宝们昂起脑袋,可怜巴巴地在水泥地上蠕动着。

葛志文数了数,一共有五条。

葛志文正在气头上,恨不得一脚把它们踩死。而廖廖吓得浑身直哆嗦,心疼那些蚕宝宝,又不敢蹲下去捡,只能睁着一双眼泪汪汪的眼睛,指望葛志文能消气。

“成绩那么差,还有心思白相(玩)!”

葛志文弯下身去,像捡钉子似的,三下两下把蚕拾进了盒子,盖好,拿回到讲台上去。他既没有叫廖廖坐下,又没有继续数落她,而是白白晾了她一堂课。

下了课,葛志文端了廖廖的纸盒就走。

廖廖大着胆子跟在后面:“葛老师,我的盒子……”

葛志文说:“还好意思讨。”

廖廖说:“我错了。”

“知道错了也没用,别想再拿回去。”

“下次,我保证考好。”

“下次?你说过多少次下次,怎么从来说话不算话?”

“从这次开始,我保证……”廖廖像膏药一样撵在葛志文后面,从教室穿过走廊,又越过操场,一直跟到办公室门口。

“你说你什么样子!”葛志文堵在办公室门口,不想让廖廖进去。

“还给我吧,蚕宝宝要饿死的。”廖廖朝葛志文伸出手去。

“饿死就饿死,给你个教训。”

办公室里的老师见廖廖对葛志文死磨硬缠的,也拥到了门口。在老师们面前,葛志文更要给自己撑个面子了,说:“什么时候认清自己的错了,什么时候来找我!”

廖廖没法,磨蹭了一会儿,扭过头,不情愿地抹着眼泪走了。

葛志文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上,把盒子随手往边上一放,就和别的老师聊天去了。后来,他又接了个电话,是他的女友打来的,约他晚上看电影。放下电话,葛志文的坏情绪就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到了下班时分,他便骑上自行车,赴约去了。

而整个下午,廖廖都挂念着她的蚕宝宝,接下来的课都没心思上。厉寒冰的课上默生词,廖廖有好几个地方都空着。

放学了,天米她们都走了,廖廖还在那儿磨磨蹭蹭的。黄昏时分,廖廖摸到葛志文的办公室窗口。门早已锁了,从窗玻璃那里可以看见他的办公桌,廖廖吃惊地看见自己的纸盒子翻倒在地上,有两片残缺的桑叶露在外面,蚕宝宝却没有了踪影。

廖廖手足无措地在外面站了好一会,但她实在想不出有谁能帮她。

第二天,廖廖起了个大早,匆匆赶到学校教师办公室门口,等着第一个来上班的老师开门。门一开,廖廖就不由分说地往里闯。她在办公桌底下找到了她心爱的蚕宝宝,可惜,它们都已经僵硬了……

D

从此,廖廖就再也没主动叫过葛志文一声“葛老师”。

转眼,春节到了。年初二的时候,廖廖妈送了碗什锦菜给天米家。廖廖妈是本地人,这地方的人过年过节,都会做这种什锦菜,就是把菠菜、鸡毛菜、豆芽、笋丝、胡萝卜丝等十多种蔬菜拌炒在一起,红绿白相间,煞是好看,滋味也很清爽可口。

那时,他们早已搬回各自的房子里住了,但每年春节,廖廖妈都不忘送一碗什锦菜来,说是图个吉利。

这天,廖廖妈把碗放下,就神秘兮兮地拉过天米妈,附在她的耳边说:“我家大妹又来了。”

天米妈说:“又来领廖廖了?”

廖廖妈点点头。

“你打算怎么办?”

“原来还硬撑着,可大妹死活不愿意。”

“跟廖廖说了吗?”

“还没,想等今天吃了晚饭好好跟廖廖谈一次。”

天米妈把廖廖妈送下楼,担心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回转身对天米说:“廖廖不知道会怎么样。”

天米正在折纸玩,头也不抬地说:“廖廖早知道她不是她妈亲生的。”

“你说啥?”

“廖廖早知道她不是她妈亲生的。”天米又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

廖廖妈回到家,吃完晚饭,一家人在桌边正襟危坐,还特意把廖廖叫过来。大妹想拉廖廖,廖廖却把手一甩,兀自站到一边去。

“廖廖,你也大了……”廖廖妈妈支吾着,想找一个比较好的开头。

廖廖低头不做声。

“今天,妈妈想跟你说件事……”

她母亲还未把话说完,廖廖忽然仰起脸,泪光莹莹地看着大人。

大妹心一酸,就伸出手去搂廖廖。没想,廖廖一甩胳膊,带着哭腔嚷道:“你们想把我丢给阿姨,我不想跟她走!”

大人们被廖廖的反应惊呆了,大妹的眼泪立时控制不住刷刷地往下淌。廖廖继续哇啦哇啦地哭,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你们亲生的……”说完了,转过脸又朝大妹尖声叫道:“你生了我,为啥又不要我!”

廖廖这一说,大妹伤心得不能自持,愈加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更坚定了要把廖廖带回身边的决心,发誓以后要加倍对她好,弥补她。

廖廖躲到厕所里,闩上门,小声地哭泣,直哭得没有了力气。这一年,廖廖已经上五年级了,凭她的成绩,连小学毕业都有困难,别说上中学了。她在白瓷便槽边站了很久,听着水箱里单调的滴水声,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心,那是一种自怜和无望。她的视线移到了门上,门的磨砂玻璃上,有几颗白漆的斑点,其中有一颗的形状像极了动画片里阿凡提的形象,戴着帽子,蓄着长髯,着长袍。这个“阿凡提”曾经是廖廖的寄托,每回考试前,她都要躲进厕所对着它祈祷一番,保佑她考试及格。“阿凡提”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天米,说出来一定会让人笑掉大牙的。尽管她的救命稻草常常是不灵验的,尤其是遇上考数学,但这并没有影响廖廖对它的信赖。廖廖的心里实在是需要装进一些东西的。廖廖对着“阿凡提”怔怔地看了一会,听见门外不断响起试探的敲门声和大人的劝说声,廖廖就故意拉一下水箱,水声大作,淹没了门外所有的声音。

廖廖最后终于走了出来。廖廖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了。大人们什么也没说,妈妈特意为她铺了被,还冲了个热水袋给她暖被窝。廖廖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她静静地看着妈妈为她做着这些事情,然后默不做声地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早上,廖廖妈起来上早班。她已经习惯上早班了,每天临走前她都要烧一锅泡饭在煤气灶上。她烧完了泡饭,顺手一推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她还以为是昨晚忘了锁门,打开门一看,发现纱门也大敞着。廖廖妈立即意识到什么,转身推开了廖廖的房门——廖廖的床竟是空的!

廖廖的出走掀起了轩然大波。学校很快就知道了,当天上午,厉寒冰就请示校长停了课,发动班上的学生到处去找。班上的孩子半是焦急半是兴奋,纷纷向厉寒冰提供线索。有的说,廖廖爱去附近的山上采桑叶,说不定躲在树丛里了;有的说可能会在公园里;也有的认为码头附近很有可能,因为廖廖会骑自行车,十多分钟就能骑到码头了。码头临着江,那里的江水又急又浑,万一……大伙越说越觉着可怕。

天米尤其着急,廖廖的走仿佛自己是有责任的。在同学中间,她是第一个知道廖廖秘密的人,但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天米没有想过该对廖廖说些什么。当然,她并不知道该劝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劝说能对廖廖起什么作用。但她除了对廖廖多生出了几分同情,毕竟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情。在这一点上,天米便觉得自己亏欠了廖廖。所以,天米主动向厉寒冰要求去附近的山上找廖廖,刚下过一场雨,山上一定很滑腻、很难走。

葛志文也来了。自从上次的蚕宝宝事件后,见廖廖对自己不理不睬的,葛志文心里的确有些气恼,但想到自己间接“杀害”了这小女孩的宝贝,他便有些理亏的感觉。但他从来不在廖廖面前表现出来,做老师的,总要维护自己的师道尊严。

葛志文对厉寒冰说:“我也去找找看。”

宝野本是丘陵地带,附近山多,水也多,池塘一片连着一片。除了方圆不足一公里的中心城区,外围就全是农田了。整个上午,班上的孩子找遍了宝野的公园、街道、商店、码头,仍旧一无所获。天米他们去山上找的,也回来说没见人影。下山的时候,天米不小心重重地滑了一跤,半个身体全淤青了,天米恹恹地哭了起来,一半是因为疼,更多的还是为廖廖担心。走过每个池塘,天米都要放慢脚步,提心吊胆地看池塘边有没有痕迹,即使是一个小小的脚印,都会让她紧张半天。

廖廖妈和她的大妹一直在哭,大妹对她的姐姐说,如果把廖廖找回来,一定不勉强她跟自己回去了。现在,全班的孩子都知道廖廖的秘密了。天米觉得廖廖这样做很不值得,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事情变成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呢?但天米能理解廖廖,她想象着廖廖正在离这儿不远的某个地方徘徊,她一定会回来的。

中午,当孩子们灰心丧气地回到厉寒冰身边的时候,葛志文却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坐上了开往城里的汽车。葛志文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才到了终点站。这是个省际中转站。葛志文是来碰运气的,他想,廖廖如果真下决心走的话,至多会走到这儿。很多宝野的孩子在二十岁之前没独自坐车出过宝野,而这是唯一一条进城的线路。

葛志文进了候车室,转了一大圈,没见廖廖的影子。这时候,天已将黑,葛志文走出候车室,看了看表,离开往宝野的末班车开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又折身回到候车室,仔仔细细地寻了一遍,还比划着问了值勤的人,有没有看见这般高的小女孩。

再次走出候车室的时候,葛志文已经有些失望了。

站上的人逐渐散去,月亮从城的那头升起来了,亮出冷冷的光辉。车站广场上的悬铃木,一片光秃秃的枝桠,现出炭条似的黑色,冷悄悄地站着,没有一丝活气。天上的星星,也仿佛怕冷似的,不安地眨着眼睛。想到下落不明的廖廖,葛志文倒抽一口冷气,竖起衣领,沿着广场找了一圈。

广场上有卖烤红薯的摊贩,而且还不止一个。葛志文有些饿了,便循着红薯的香气走去。他挑了个烤得最软的红薯,走到一边,小心地剥了皮,正打算往嘴里送,只觉得眼睛的余光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葛志文一扭头,只见廖廖穿着碎花罩衫的背影正朝候车室方向跑。廖廖一定是看见葛志文了,听见后面有人叫她,跑得越发快了。可廖廖哪里跑得过葛志文的长腿,他三步两步就追了上去,并且堵住了她的路。

“廖廖,跟我回去。”葛志文说,手上的烤红薯还冒着热气。

“不。”廖廖一扭头,还想跑,胳膊立刻被葛志文的手钳住了。

“哎哟。”廖廖轻轻地叫了声,抬起头,不满地瞪着这个曾经得罪了她的老师。

“你知道你们家人,还有老师和同学有多着急。”葛志文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和缓。

廖廖低下头,不做声。其实,她早已经后悔了。她出门时,口袋里只有三块钱,花去坐车的一块钱,剩下的只够买包饼干。她在终点站下了车,在人声鼎沸的广场上溜达了一圈,就再也想不出去处了。她先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坐了半天,仰着头看图像不清的电视,后来觉得疲了,又一家一家地看了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小包话梅。眼看着天快黑了,廖廖又委屈又害怕,几次红了眼睛。

“跟我回去。”葛志文又说了一遍。

廖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一个劲地搓自己的衣角。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上次,蚕宝宝的事是我不对。”葛志文终于说。

廖廖有些吃惊地看着葛志文,红红的嘴唇嗫嚅了一下。然后,就乖乖地走在了葛志文的后面。

等到了车站才发现,去宝野的末班车已开走了。这就意味着,他们今天是回不去了。那时,人们家里还没有装电话,葛志文没办法让学校的人知道他已经找到了廖廖,非但如此,连他自己都可能被认为是失踪了。

葛志文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一张十元的纸币,这点钱连旅店都住不起。葛志文很窘地看着廖廖,不知道该怎么对他的学生说。

这时候,刮起了风,风追着叶子在广场上跑。冬天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锐利。葛志文领着廖廖进了一家小饭馆,留下明天回宝野的车钱,余下的全要了吃的。那些钱,已经能吃上很像样的一顿饭了。葛志文看着廖廖狼吞虎咽地喝下了最后一口汤汁,盘算着这一夜该怎么过。

廖廖舔了舔嘴唇,还没等葛志文开口,就很体谅地说:“葛老师,我哪儿都能呆,不睡觉也成。”

他们一直坐到饭馆打烊,才不情愿地走到风里。

广场上是无处可躲的,令他们绝望的是,连长途车站的候车室也早早地关了门。葛志文漫无目的地带着廖廖在车站附近走。路人向他们投来疑惑的目光,葛志文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尴尬和局促。

大约是走了二十分钟以后,葛志文在一家小卖部的边上发现了一座空屋。那屋子估计原先是用来堆杂物的,主人似乎刚刚撤走了一部分东西,留下了几张破椅破凳,想也不会有人拿,所以连门都没锁。葛志文领着廖廖走了进去,借着窗外的路灯光,他隐约看见屋子的角落里堆着干稻草,中央有一只冷冰冰的铁皮炉子。葛志文抓了一把草,用打火机引燃了,丢在炉子里,屋子里便豁然地亮了起来,还有了暖意。

葛志文脱下外套给廖廖披上,顾自生着火。廖廖倚在墙角,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当葛志文领着廖廖出现在大家面前,所有的人都很意外。一见到廖廖,廖廖妈妈就哭了。大妹搂过廖廖说:“你要是不愿意跟我回去,就不勉强你。”没想到廖廖却在大妹怀里点点头说:“我愿意走。”

谁都说不清廖廖当时为什么要跑掉,又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认了她的亲生母亲。廖廖走的时候,她的妈妈给她赶制了一套新衣,她已经有好几年没穿过新衣了。尽管要走,廖廖还是很高兴的。廖廖妈虽然这几年对廖廖有些冷落,但那完全是无意识的,在廖廖即将离去的时候,她的心中忽然布满了对这孩子的歉意。她给廖廖收拾东西的时候,收拾着收拾着,就会红了眼眶。

天米她们自然是很不舍,那几天,形影不离地和廖廖在一起。廖廖临走前,把新的蚕种给了麦穗,把心爱的彩色皮筋和毽子送给了天米。

廖廖走的那天下了雪,雪纷纷扬扬地下了整整一个星期,宝野各处头一回积起了齐膝深的雪,孩子们欣喜若狂地打起了雪仗。每次玩雪的时候,天米都会想起廖廖。

自那以后,天米有一年没见廖廖。起初,她们两星期写一封信,廖廖的信总是很短,而且还有不少错别字。后来,信就慢慢少了。小学毕业前的暑假,廖廖回了宝野。见到天米的时候,两个人还是很亲热。廖廖看上去比原先结实黑瘦了些,扎着辫子,辫梢上还戴了个玻璃球,裙子是那种很土气的粉红色,但并不难看,倒觉得她浑身上下透出了一股以前没有的朝气。廖廖告诉天米,小学毕业后,她就不念书了,帮着家里干农活。天米听了,不知道是应该替她高兴还是为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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