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般的女孩
冬天的傍晚,天色早早地暗下去,房子、马路和行人都被一张巨大的灰网罩住了。
我挤缩在汽车的一角,不断地感受到来自前后左右的压力,下班的人们在寒冷的气流和苍茫的暮色里都显得有些焦躁不安。车在高低不平的路上颠簸,修了一半的路像一条歪歪扭扭的破碎的蛇蜕,窗外是简陋的临时建筑和筑路工人茫然而机械的表情。我试着从空气浑浊的车厢中段往前挪了几步,走到了两个十多岁的女中学生旁边。在一群神情呆板的成年人中间,她们是显眼的两个。一个短发,一个留着及肩的长发,都穿着牛仔裤和薄绒衫,你一言我一语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短发说:“他又写信给我了,让我寄张圣诞卡给他。”
“哼,真荒唐。”长发撇撇嘴。
“他说他对我是真的,如果我愿意,他会像兄长一样照顾我。”短发继续复述信里的话。
“什么东西!”长发颇不屑。
“我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短发无奈地咕哝了一句。
“你上次给他的回信口气不够强硬,得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长发俨然一位苦口婆心的长辈。
她们还在说着什么,只是我无心再听下去。她们的声音具有少女特有的那种明朗和清澈,清晰地打破了车厢死一般的沉寂。那纯净的音质像一道明媚的光影在污浊的空气里跃动。可惜的是,那道光影里仿佛掺杂了一些碍眼的浮尘,变得生涩和不谐调。我回头朝她们看了看,很稚气柔嫩的脸庞,无忧无虑远离红尘的表情,乌黑灵动的眼眸。两个让人赏心悦目的少女。只是……
偌大的火车候车室里人流熙攘,倦怠的人,焦灼的人,静坐的人,走动的人……聚集在一起,真的是鱼龙混杂的地方。
我背着行李包,找了一个空位坐下,左边是个穿皮夹克的男青年,正低头吃着热气腾腾的“康师傅”。我向来不喜欢候车室,不仅是因为嘈杂和混乱,更因为那儿的人们旅途前夕表现出的浓厚的浮躁和焦虑,当然还有夹杂在人群中的求乞者眼神中的猥琐和猜度。“康师傅”浓郁的酱香不时地飘过来,竟勾起了我的食欲。
这时候,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正勾着手向旅客乞讨,旅客也找乐似的跟她搭讪着。我别过脸去。说心里话,我是顶反感乞丐的,尤其是年轻力壮和年幼的乞丐。对前者是出于对不劳而获的鄙夷和不屑,而对后者则出于深深的遗憾,一个从小丢失尊严的人,我无法想象他将来是否能做一个真正的“人”。
女孩一步步挪动着位置,手中依旧空空。面对虚假的弱小,现代人正一点一点地丧失怜悯。这似乎是不争的事实。
我能听清女孩乞讨的声音,是非常好听的玻璃般透明的童音,她在念一段有节奏的乞讨词,带着并不明显的安徽口音:
“叔叔好来,
谢谢你啦,
行行好吧,
祝你一路顺风呀。”
她一遍又一遍地念,不厌其烦的。许久,见对方没有反应,才不愠不恼地换了地方。
我隐隐地怕她过来,怕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
女孩挪到了吃“康师傅”的青年膝前,又照原样念了一遍。青年只顾“呼噜呼噜”地喝汤,连正眼都未瞧她一眼。
女孩失望地朝他看了一眼,将目光移向我。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是两颗大而黑的葡萄珠,凝着水,深深的,看不到底,看不到浑浊。那双未经尘世的眼睛望着我,忽闪了两下,然后她启开小嘴唱道:
“阿姨好来,
谢谢你啦,
行行好吧,
祝你一路顺风呀。
……”
她反反复复地唱,声音清脆响亮,像在唱一支歌谣。她直直地正视你,毫无一般孩童面对生人时的胆怯和羞涩,让你无法逃遁。
我突然有些不忍,将手移到口袋边上。女孩见状,竟“扑通”跪倒,更加响亮地唱,依旧直直地望着我。旁边的人都往这边看,脸上挂着凑热闹的俗气的笑。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一元的硬币,轻轻放在女孩的手心。
女孩立时住了口,朝我磕了头,不声不响地挪开了。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望着女孩小小的背影想,这样一个灵气四溢,有胆量的孩子,若上了学,真的会不一般呢。这样想着,便从心里为那个女孩感到可惜,不管怎样,她都是个与众不同的小乞丐。
进站了,人们纷纷站起来,用劲地向前拥。队伍前面突然爆发出尖叫声。一个小孩正奋力地推开众人,踩着椅子跳将出来。是她,那个特别的小乞丐,她手里攥着个东西,一脸的愤怒和焦躁。那是一副成人才有的表情。在密集的人群中,她像一片河上的叶子,不断地被水波推来逐去。她正逆着人流往外跑。
片刻,前边又响起了一个声音:“我的钱包,快抓住那个小孩!”待人们意识过来,那个女孩早已杳无踪影。
火车汽笛响了……
滚滚的红尘中,所有的人都无法逃遁于人间俗事的漩涡之中。污浊的空气会模糊秀丽的风景,城市的噪音会涌入耳道,冲破耳膜;绿洲正渐渐被荒漠吞噬,当然还有人们之间理不清的千丝万缕的干系。在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除了最本原的大自然,便是天真无瑕的孩子了,尤其是莲花般的女孩。她们像芳馨的水中之荷,浑身散溢着甘香,历经尘世之劫,却了无垢痕;人潮汹涌于她们来说,有如无声的幽林,无染的净土。
车上的少女和那个令人失望的小乞丐,只是许许多多女孩中的几个。我依然向往那些宁静无忧,纯净如水的莲花般的女孩。
她们在哪里呢?在扰攘的车声人潮中,她们是莲花,是引渡我们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