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里的风波

茶杯里的风波

那时候,觉得所有人都和自己过不去,一点点小事就可演变成为很大的风波。

下过一场雨的午后,空气一点都没有变得清凉,反而愈加闷热了。父亲在拖地,水汽在屋子里蒸腾,湿漉漉的地突然变得面目可憎。我讨厌拖把从我椅子后面划过的声响,讨厌潮湿濡热的空气,讨厌脚下的水泥地经久不干。南方的空气总是湿润润的,尤其到了夏季,即便晚上,也时常会睡出一身汗来。那时,没有空调,家里也没有铺木地板,为了消暑,便拉过一张席子躺在地上。身体凉了,心还烦着。

还没有到暑假,天就这样热了。我还在念四年级,也许刚刚开始发育,四肢长得蓬蓬勃勃,头脑却变得不好使。坐在桌前做数学应用题,是我每天最痛苦时分。母亲教得急了,就说:“怎么这么笨呀!”是的,我也怀疑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就好像一台正常运转的机器,某个部件出了问题,阻塞在那里了。偏偏又不甘心,越着急,就越对自己没信心。

这会儿,就被一道应用题难住了。我实在不明白算水库的排水量和我的未来有什么关系,好不容易排了算式,和答案一对,还是错。几乎要委屈得哭了。

这时候,父亲说,你去倒垃圾。

我说,我正忙着,不倒。

父亲说,就一会儿工夫,去倒。

我说,偏不倒。

父亲火了,音调也升得老高,说,我看你究竟倒不倒,有威胁的意思。

我知道,他总想培养我的劳动观念,可我却认为他打搅了我的思路,我为什么一定要服从你呀,明明可以等我做完了再去倒么,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去倒呀,别以为你是父亲就什么都要听你的。理由想了一千条,心里有一千个不情愿。

父亲最恨的就是我顶嘴,几乎要火冒三丈了。我虽不敢再言语,心里却有千万个声音在说话,五脏六腑像是给烧着了。

结果是,父亲慢慢消了气,我噘着嘴去倒了垃圾。父亲也许很快忘了,我却忘不了,那些坏情绪还在我心里翻江倒海。

晚上,我在灯下苦思冥想。纱窗外有小虫在飞,奋力挣扎想飞到灯下扑火,最可怕的是一只荧白色的胖飞蛾,挺着大肚,气势汹汹地拼命振翅。眼前的数学题是一座山,是一团乱麻,是所有坏心情的源头。

干脆撂下题,摊开了日记簿。这篇日记就给父亲画像,所有能丑化他的句子都用上了。写在兴头上,一不小心,手表给碰到了地上,啪的一声,表面碎了。真是雪上加霜!

坏心情此刻已是排山倒海。看那心爱的手表,表面如蛛网般四分五裂,仿佛我破碎的心情。就在那一刻,觉得世界上最倒霉最痛苦最蠢笨的人就是我了。谁都和我过不去,哪怕是这只手表。

更倒霉的是,第二天,母亲就发现了我那篇丑化父亲的日记,声色俱厉地让我悔过。母亲说,你看看,你居然用这么不敬的口气,没大没小,一点点委屈都受不了啦?去,向你父亲道歉,再写一份检查。

人倒起霉来,真是挡也挡不住。在大人面前,我就是一株无所依傍的草,柔弱无骨,易摧易折。没有人能理解一个小孩心里的苦,在大人眼里,小孩心里的苦算什么呀。就像雨后积起的小小水洼,风吹即干,连一只昆虫也淹不死。

于是,被迫撕了那页日记,还补写了一份检讨,算是彻头彻尾地痛悔了。但那别别扭扭的状况并没有好起来,大约持续了一年,直到身体发育得比较顺遂了,头脑才奇迹般地慢慢清醒起来。

想起来,感觉糟糕的不单是我自己。我的好友阿咏也一样。很多年过去,我还会跟她提起六年级时的“洋相”。说是“洋相”,在那时,所有人都觉得是桩严肃的事件。阿咏生性内向,不善言语,不讨班主任莫老师的喜欢。那回,莫老师当着全班的面批评了阿咏几句,在平时,阿咏一低头一脸红掉几滴泪也就没事了。那天不知怎的,阿咏一哭便止不住了,从低声啜泣变成了号啕大哭,发展到高潮,竟哭坐在地上,蹬腿扭动,谁都劝不住。

莫老师也懵了,不得已安抚了她几句。可在心里,又对阿咏多了一层娇气、经不起批评的印象。隔天,莫老师便说,有的同学听不进反面意见,这样不利于自己进步云云。阿咏明白是说自己,以后在莫老师面前更加畏首畏尾。在我面前总是叹:没劲,没劲!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在那个年龄,一点点事情都可酿成轩然大波。可过些年看,和成年后真正的大遭遇相比,便觉得所有的惊涛骇浪只是茶杯里的风波,实在算不得什么。即便是成年后遭遇了什么,回过头看,也会觉得人生中真的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退一步,海阔天空。

当然,我们永远也不可能重返少年,无论那曾经是多事之秋还是绚烂时节。少年的记忆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经历过的人永远记住它,为了慰藉真正波澜起伏的成年后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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