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绪源

殷健灵的母校的出版社为她出一本作品集,编定篇目后,请我做篇序。我贸然地答应下来,真要动笔时,却发现难之又难。难点之一,是我历年来,已读了她太多的作品;难点之二,是作为多年的朋友,相互间太熟悉了。这本来应是作文的便利之处,其实不然。熟固能生巧,有时却也会让你无从下笔。交稿的日子是早就说好的,我却一再延宕。健灵不催,但这种不催之催,更让人不安。春节期间,翻检她编入集内的稿子,真是天可怜见,竟有四篇作品,引发了我的灵感。我发现,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延续性。它们是:收在第一辑的两篇少女题材散文《微风拂窗棂》和《妈妈,你是我的陌生人》,收在第二辑的一篇成人题材散文《表达空白》,以及收在第四辑的中篇小说《纸人》。

《微风拂窗棂》写的是作者的一位语文老师,上初一时,她就成了大家的偶像。她爱蓝色,衣服、裙子大多是淡蓝、靛蓝、湖蓝、碧蓝,上课铃一响,她便准时出现在教室走廊的尽头,迅速地跑过来,她的衣衫被风带起,如蓝色的云;她弹得一手好钢琴,吟唱如行云流水……她的气质令学生们神往,男孩子女孩子都爱她。现在她老了,病了,而当年的学生已长大成人,她把写好的稿子交给当编辑的作者去处理。这是一篇很温馨的写师生关系的作品。

《妈妈,你是我的陌生人》则写了一位十多岁的少女芷儿的自白:“我有一点同性恋,我痴迷地‘爱’上了我的女老师……”芷儿很爱自己的妈妈,但她渐渐长大后,妈妈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搂抱她、爱抚她了。“十多岁的芷儿就像饱含汁液的叶片,张开皮肤上所有的毛孔,渴望着抚摸,渴望着情感的浸染。……芷儿不知道自己的需要是不是正常,更不知道别的女孩是否也有相似的心情,直到有一天,芷儿终于找到了情感寄托的对象……开学第一天,当紫玲老师穿着碎花的长裙走上讲台,用水波一样的眼神望着大家的时候,芷儿就喜欢上她了。”作者告诉芷儿,自己也有过与她一样的内心经历。“人其实是最脆弱的动物,因为人有情感,许多成年后软弱的人,大半是由于从小精神上营养不良。一个人慢慢长大的时候,可以逐渐抛掉童年时所依赖的细致照顾,最不能摆脱的是情感的滋润。”她劝芷儿将自己的感受告诉妈妈,让女儿和母亲一同享受这种正当的爱。这也是一篇温馨的作品,但有了一种心理学的深度。可贵的是,它并没有因为对心理学原理的痴迷,滑向一种心理案例的分析,而仍保持着文学的原生态。

《表达空白》却带有了自我忏悔的性质,内容也更为深透和复杂。它一开始就写道:“她不是我的情人,我却写了一本关于她的书。我在里面向她倾诉,在很长的时间里,抱着它入睡。在那些梦想和困顿纠缠的岁月里,它是一束温暖柔和的微光,照亮和安抚女孩惶乱的心。我是它唯一的读者。她是我初中时代的老师……”在这里,芷儿的故事变成了自己的事,情节也更进了一步。“我不知道别的女孩会不会有类似的经验,它没有异性之爱浓厚和痛楚,却更圣洁真纯……短短的那两年,是我迄今为止的生命中最最充实最最艳阳朗照的日子。”上了高中,老师已不再教“我”了,“我”只能在经过她的办公室的时候,搜寻她的影子,但常常是失望的。于是便在每个做完功课的深夜,从抽屉的深处,掏出那个包好了封皮的本子,写下一些秘密的话。那些话是对她说的,她却永远都不会看到。每天都写,几行,或是几段。“这件事,我一直做了三年。到了后来,它慢慢变成了一本薄薄的书。”大一那年听到了老师患绝症的消息,“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那本书拿给她看,然而真的见了面,却没有勇气拿出来,“我惧怕它的丑陋和浅薄会玷污那份永远都无法表达的深情”。后来老师奇迹般地康复了,她们又有过一些交往。再后来,老师悄悄离开了人间。“那一刻,我没有哭,在以后的几天,却始终摆脱不了梦魇的感觉。许多许多复杂的情感糅杂在一起,让我无所适从。我只是清楚地知道,我永远地埋葬了让自己表达的机会……”这肯定是一段真实的经历,它的心理学的意义更强了,但文学性也更强,这真称得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它没有了那种外在的客观理性的分析,只是一味地叙述,意义全蕴含在文字的深处。这是一份极端个人的成长纪录,却足以成为典型性的人生参照文本。我以为这是本集内最优秀的散文之一。

《纸人》体现了健灵更大的文学野心,她想在一部中篇里写尽少女性心理的生成和发展。此书在读者中产生了一定反响,现在几乎已经成为她的代表作了。但题旨过大,也可能伤害文学的本体,有时就不得不跳出“不动声色”的叙述,去作一些普遍性的解说。《纸人》当然也要写到那种疑似“同性恋”倾向的师生关系,其中专门有“木溪”一章,就是写那位让苏了了小时候刻骨铭心的女教师的。木溪去国外与丈夫共同生活了,这使苏了了如同遭了雷击,她恨木溪。她曾偷偷描摹过木溪的肖像画,当初在妈妈的逼迫下扔了,这天是苏了了生日,妈妈把配了镜框的画还给她,原来妈妈已和木溪交谈过了,妈说:“我把它拾回来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妈小的时候,也曾经像你那样。”作者写道:“木溪,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上述四篇作品的根源,想来是同一段人生历程。这种现象,在文学史上屡见不鲜。梁斌在写《红旗谱》前,就曾多次将其中的素材写成中短篇。鲁迅的《狂人日记》、《长明灯》、《白光》中的狂人形象,也有着呼应和延续的关系。孙犁最出色的小说《铁木前传》中写得最出色的人物小满儿,也曾在他的前作《村歌》和其他短篇中露过端倪。当然,这不应是简单的重复,而是一种发展,一种深化。从上文的分析中,我们已不难看出作者的努力,也不难看出她艺术上的成长,同时,也可从中找出她的才华的特征。这里想特别指出的是,这种从自己真实的人生体验出发,以艺术的敏感、真诚和执著,反复挖掘,深入探险,以求在作品中凸现它们最本真的面貌和最大的价值,这是一种真正的“纯文学”精神。在一切都走向娱乐化的今天,这样的精神已成为十分可贵的东西了。而我们对纯文学的另一种说法,就是以文学的方式揭示人生难言的奥秘。上述作品系列,向我们诉说的少女在走向成熟时有可能出现的短暂的同性之爱,不正是这种人生的奥秘吗?

坦白地说,我自己就是作者的这些作品的受益者。在评论张爱玲的中篇逸作《同学少年都不贱》时,好多研究者都未真正读懂小说中对贵族女中畸形的同性关系的描写。我在《七十年代的朝花夕拾》一文中说过:

书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女中时期那种泛化的同性恋倾向。但小说女主角赵珏后来反思当年的情感,便发现那时其实相当幼稚,更多的只是“那种天真的单恋”,与在美国看到的同性恋真不可同日而语。事实上,那是少女们到了青春期,内心有一种情感的萌动,周围又没有异性交往,于是对女伴(或同性的师长)产生了一种虚拟的爱恋,这在女孩的成长中往往是难免的,而在女子中学的特殊环境里就更普遍了。作品坦率而真切地写出了这一“难言的奥秘”,恰如别林斯基所要求的那样,它“真实到了令人害羞的地步”。

我有这样的阅读体验,正是因为此前读过健灵相关作品的缘故。于是我发现,这样的人生奥秘,到现在,也还是知者不多的。

在健灵的作品(包括大量的儿童文学作品)中,像这种从自己体验出发的独到的人生发现,其实是并不少的。收入本集的散文《茶杯里的风波》、《背上的目光》、《青春心境的终止》、《无谓的倾诉》、《气味,记忆的触角》,以及小说《画框里的猫》、《回家的路》等,都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地渗透着她的体验和发现。本来,文学创作,是不能离开这样的发现的,不然就失却了它的原创的价值;只是现在,通俗搞笑、千人一面的故事充斥文坛,许多人以为这便是文学的正宗,反倒常常把原创的作品打入了冷宫。

在整部作品集中,我最为欣赏的,当属散文中的《方浜中路××号》和小说中的《天米和廖廖》。这两篇的篇幅都不短,写得十分从容,所包含的人生图景十分繁复,蕴含着丰富的人生奥秘。它们写出了“下只角”的上海人家和僻远乡镇女孩子们的真实生活,暗淡、苦涩而又充满人情味。匆忙的阅读难以领略它们的美。它们是要静下心来慢慢看的。

写于2007年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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