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分的二小姐张允和
在生完大小姐元和之后,陆英又先后怀了两胎,但都不幸夭亡。
1908年深秋,得知她再次怀孕之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期盼这一次她能保住胎儿,且生个男丁。
即使没有传宗接代这种很陈腐很落俗套的观念,从概率上来说,人们也觉得,这一次张家该生个儿子了。
从秋到冬,从冬到春,陆英的肚子日渐隆起,随着春暖花开,肚子成长的速度也开始加快。本来预产期是夏末,刚进农历六月初,掐指算来还不到孩子出生的日子,可是初八晚上,陆英的肚子就出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阵痛。
这才刚刚怀孕七个月,看来孩子要早产了。这个不安分的孩子还没到该出生的时候,便误打误撞急匆匆要来到人世间。
婆婆闻讯立即赶过来,让下人速速去请接生婆。
那天出奇地热,虽然已是深夜,却依然没有一丝凉意。燥热中,陆英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正在经受生产的折磨。
初九凌晨丑时,孩子终于生下来了——是个瘦弱的女孩,皮肤皱巴巴的,接生婆托在手上轻飘飘的,体重还不满四斤!最让人揪心的是,这个孩子脐带绕颈,一生下来,脐带在她的小细脖子上一圈一圈地缠绕着,足足有三圈!因为脐带缠绕得太紧,她已经近乎窒息,小脸儿憋得青紫。
小女婴紧闭着眼睛,尽管接生婆已经把脐带从她细细的脖子上小心翼翼地解下来,她还是一声不吭。从生下来她就没有哭过,接生婆们惯用的招数都用过了,可这个孩子还是没有一丝动静。
孩子的祖母已经顾不上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而高兴或者失落,当下最要紧的是救活这个孩子。老太太一辈子没有生育,对每一个小生命都比围在产妇周围的其他女人要在乎得多。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救活这个孩子。
她让产房中围着小女婴一筹莫展的女人们用冷水、热水交替浇在婴儿的背部和胸部。这似乎也不奏效,对这个比猫仔大不了多少的女婴,那帮女人们把能使的绝招都试遍了,用任何一种办法时,她们都期盼奇迹立即出现。然而,这个皱巴巴的小女婴一直保持缄默。已经抢救了七个钟头,从漆黑的深夜,到微亮的黎明,而现在,太阳正明晃晃地挂在空中。
有人提议,要不试试最新式的人工呼吸?接生婆便对着她小小的嘴巴试着做了一番,没用,这孩子还是不哭也不动。三斤多的小孩子,在接生婆手里托了几个钟头,接生婆的手也被压酸了,她把婴儿从手里放进了她扎花布的围裙里。大家看着躺在围裙中那个不知是否还能活过来的小生命一筹莫展,没人敢说放弃,老太太一心一意要救活这个孩子,谁敢说一声放弃,她定会咆哮起来。其实大家心中的想法是一致的,这个女婴救不活了,若是搁在别人家,早就扔到垃圾堆里了。
“别愣着,快想办法呀!”祖母的声音是焦虑的,焦虑中带着哀求,她从来不哀求任何人,这一次是一生中少有的例外。
一个平日里总抽水烟的圆脸胖女人凑到老太太的耳边,怯怯地说:“听说把水烟喷到小孩子脸上,能让不会哭的小孩子活过来。”
老太太一听:“赶紧试试,快去找水烟袋啊。”
不知哪个女人从哪个屋里取来了水烟袋,不知是哪个女人取来了屋里最好的皮丝烟,有的女人手忙脚乱地搓起纸捻,一切准备妥当了,屋里所有的人把目光集中到提议用喷烟的方式救女婴的那个胖女人身上。
喜欢抽水烟的胖女人被一屋子期盼的、质疑的目光包围着,心里是忐忑的,她这次铆足了劲,抽一口,便把烟喷到女婴的脸上。烟雾缭绕中,女婴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眼睛还是闭得紧紧的。大家一起鼓励她:“别停下来,继续。”
再抽,再喷,足足喷了100袋烟,那个孩子还是一动不动!倒是抽水烟的女人累得瘫倒在地,浑身是汗,几乎虚脱了。
陆英生完孩子,因为不知孩子的死活,心里一直牵挂着,什么都吃不进去。仆妇们左劝右说,才总算是吃进了一点东西。天已经快中午了,听说孩子还是没有哭声,没有动静,她心里很难过,默默流着眼泪。
张冀牖从妻子开始阵痛起,便坐立不安,不时过来探视。刚出生的孩子一直濒临死亡,他的心情非常沉重,作为一个男人,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悄悄地过来探听讯息,然后又默默离开。
所有的人这一次彻底失望了,接生婆大概觉得这个孩子已经无望了,便把围裙里的女婴不经意地抖落到脚盆里。
老祖母的眼神中还闪着一丝希望之光,她对那帮疲惫不堪的女人们说:“休息一会儿,再试试别的办法。”并把目光转向抽水烟的胖女人:“劳驾你再喷最后8袋烟,凑够108袋,如果这个孩子还是醒不过来,那就是命了。”
她信佛,手中捻得锃亮的佛珠是108颗,所以,在她心目中,108这个数字便是功德圆满。功德圆满了,该做的都做到了,这孩子如果还是这样,那就只能怪这个孩子命不好。
抽水烟的胖女人心里已经有些不情愿了,或许,她都后悔自己给老太太出了这个馊主意,把自己累得半死不说,还牵连着围在身边的一群女人们跟着受罪。天色已经过了中午,她们从昨天晚上到这会儿水米未进,一个个脸色蜡黄,早就失去了耐心,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老太太也和她们一样,从昨夜就没喝过一口水,可她的精气神比她们哪一个都足。
与前面的100袋烟相比,8袋烟要轻松多了,胖女人已经不当真了,也不相信自己的馊主意了,所以这8袋烟喷得很不精心,象征性地就喷完了。
喷完之后,像是完成了一个最后的告别仪式。大家的心都轻松下来,反正这女婴已经死了,她们该做的都做了,下一步便是把死婴交给家中的男仆埋掉。天气闷热难当,她们已经支撑不住了,之后可以赶紧回去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然后洗个澡,换下这身被一遍遍汗水湿透的衣衫。
老祖母心情沉重地半蹲下身子,她的背是驼的,不用蹲便能看到脚盆中的小孩子,之所以蹲下,她是想再仔仔细细看看这个孩子,毕竟她到这个世上走了一遭,尽管只有一天。
细看时,她看到脚盆里婴儿的手脚居然在动。
她老眼昏花,以为自己看错了,便让其他女人来看:“快看看,孩子的手脚是不是在动?”
大家也以为老太太花了眼,碍于面子礼节性地凑过来。
确实在动,先是微微地蠕动,之后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
接生婆慌忙从脚盆中抱起孩子,把她继续用花布围裙包起来。这是她做接生婆以来,见过的生命力最强大的一个婴儿。
女婴活了,奇迹般地活了。
抽水烟的胖女人忘记了刚才的劳累,咧开抽烟抽得有些麻木的嘴,由衷地笑出了声。
“谢天谢地,这个孩子命不该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肯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老祖母双手合十,对天祈祷。
“轰”的一声响雷,这雷声已经憋了一上午了,终于炸响了,响声惊天动地,大约吓到了小女婴,她“哇”地哭出了声。
哭声在张家大院回荡,在龙门巷回荡。听到婴儿的哭声,张冀牖一路小跑过来,一脸的惊喜。陆英则喜极而泣,自言自语念叨着:“她活了。”
她活了!她不过是和大家开了一个玩笑,与死神擦肩而过,她又回到了人世间。
这个瘦小的女婴回到母亲怀抱中,陆英爱抚着得之不易的二女儿,轻声对丈夫说:“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张冀牖给刚出生的二小姐取的名字是张允和。当初大女儿元和出生的时候,取的那个“元”字,是第一、起始的意思,因为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现在二女儿出生了,他要好好规划孩子的名字了,他冥思苦想,最终决定,只要是女儿,就让她们的名字长上“两条腿”,女孩子长大之后是要嫁人的,都要离开这个家,所以这个刚出生的二女儿取名“允”字。他没想到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于是这四个女儿的名字便是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名字里都带有“两条腿”。如果生了儿子,便不能长腿离开家了,他们将来要守着祖业,名字里都加上一个“宝盖头”。后来,陆英给他生了五个儿子,陆英死后,他续娶的妻子又生了一个儿子,这六个儿子的名字便分别取了宗和、寅和、定和、宇和、寰和、宁和,他们都安坐在屋檐下,是要留在家里的。
允和出生四个月后,陆英便又怀孕了。
家中便雇来了奶妈——一个有着乌黑闪亮的大眼睛的俊俏少妇。这个少妇的孩子比张允和大一些,听说张家大院招一名奶妈,便过来应试。那两天来这里应试的女人有好几个,这个女人因为年轻,身体健康,且长得比另外几位好看些,便被留下来。作为大家闺秀的奶妈,长相也很重要,民间自古就有“吃了谁的奶将来长得像谁”的说法,若招来一个丑奶妈,把小姐带丑了,岂不遗憾终生?
张家的奶妈工资优厚,为了这份薪酬很高的工作,奶妈硬是给自己的孩子断了奶,让婆婆看管着,自己走进了张家大院。
因为总在半饥饿状态,在奶妈来这里之前,二小姐总是哭闹,在被奶妈抱进怀里饱饱地吃上了一顿后,二小姐很享受这种幸福和满足,香甜地在奶妈怀里像一只乖巧的猫咪般睡着了。奶妈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孩子,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眼睛充满母性的温柔和慈爱。她用柔情的目光轻轻抚摸着女婴精致的小鼻子、小脸蛋,或许,她又想起了自己弃在家中的孩子,因为她奶水好,那个孩子比怀里的孩子身量要大许多。她想,吃上自己的奶水,过不了几个月,这个孩子也会很快长大。
允和还差两个月就满两周岁的时候,家中突然要从合肥搬到上海去了。这样的大事在不到两周岁的小孩子心目中,只是一个好奇的游戏,坐上各式各样的船,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外一个城市。正是南方的人间四月天,一路上的景色都是最美的,允和还不懂得看美景,也不知道这次搬家意味着什么。奶妈也随着张家一起踏上北上的旅程,只要有奶妈陪着,睡在奶妈温暖的怀抱中,别的就都与这个婴儿无关,她饿了便吃,困了便睡,不高兴了便哭。
她是个爱哭的女孩,时常莫名其妙就会哭上一场,特别是黎明前,伴着星月,她尖厉的哭声很有穿透力,那段时间,家中的早晨都是被她哭醒的。客船上,没人能阻拦她凌晨的哭声。哭声伴着潺潺江水的流动,伴着船桨的划水声,撕破飘着柔曼轻雾的宁静春夜,响彻在江河湖面,越发让一船的人心中生出远离故乡的离愁别绪。
人们对她格外宽容和谅解,或许因为她出生的时候活下来不易。只要她一哭,人们便说:二小姐刚生下来的时候十个钟头一声不吭,她这是要补上那一场哭,所以得痛痛快快哭个够。
到了上海,住进麦根路买根里,也就是今天的静安区康定东路一带。这条马路注定会不寻常,张冀牖的女儿们包括后来出生在这个地方的四女儿张充和,都是绝代美女才女。还有一位民国才女,在他们搬到麦根路九年之后的1920年,也出生在这条马路一座清末民初仿西式的大宅中,那便是合肥人李鸿章的曾外孙女张爱玲。因为走出过她们,今天的静安区康定东路便显得多了一些与众不同的历史文化的厚重感。
刚刚学会了一口浓重的合肥方言的二小姐张允和,跌跌撞撞在上海的新家跑来跑去,她喜欢跑,迈开两条细细的小腿,便不会稳稳当当走路,用她自己的话说:“母亲怀胎七月,我就急匆匆来到了人世,先天不足,身体一直不好,天生就是急性子,手急、眼快、腿勤、话多。”
她爱说爱动,虽然个头小,瘦瘦弱弱的,却比男孩子还淘气。
只有夜晚躺在床上听着奶妈讲故事的时候,她才能安静下来。
暑往寒来,转眼间,张家到上海已经一年半了。
在这里,适应得最慢的是祖母。她活到了70岁,虽然也曾经随着外出做官的丈夫到异乡生活过,但终究和这种背井离乡的生活不一样。那时候,她是官太太。可在上海不同了,她不过就是一个旅居在这里的有钱人,像这样的有钱人在上海多如牛毛,她根本不算什么,她的合肥方言没几个人能听懂。
适应得最快的是孩子们的母亲陆英,她本来就是扬州人,她的家乡离上海不过300公里。扬州瓜州边的长江蜿蜒东去,流到上海,同饮一江水,陆英对上海有着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到了上海,便有了回到娘家的感觉。适应得比较快的就是孩子们了,她们跟着母亲、奶妈和干干经常外出,渐渐也学会了一些上海话。于是,这些小孩子掌握了两种方言,说话的时候,能够随意地在两种方言之间转换。
奶妈晚上讲故事就用合肥方言,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
除夕的夜晚也不例外,那一夜,在楼上的小绣房里,奶妈讲的故事是《老鼠嫁女》。按照合肥民间的传说,除夕之夜,是老鼠嫁女儿的时日。其实,《老鼠嫁女》的故事是一个古老的汉族民间传说,在中国很多地方都很流行,只是嫁女的日子不太一样,有的是在正月初七举行的祀鼠活动,有的在正月二十五,也有在正月初十的,上海郊区老鼠嫁女的日子是在正月十六。张家不是上海人,当然不会采纳上海的说法,只是不知为什么合肥选择了让老鼠除夕之夜给女儿举行婚礼,或许是觉得年三十夜把老鼠这种害人精嫁出去,就能确保来年平安吉祥吧。
张家搬到上海后,房间或许不是很宽裕,所以,三岁半的二小姐允和与两岁多点的三小姐兆和是住在一起的。在一个绣房内,两个奶妈照看两个孩子,故事由两个奶妈轮流讲,两个小姐一起听。
《老鼠嫁女》的故事是奶妈烂熟于心的,她们小时候,就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讲这个故事不用备课,随口就能熟练地娓娓道来。
故事中,嫁女的仪仗队打着小旗小伞,敲着小锣小鼓,送亲的队伍抬着几十箱子的嫁妆,老鼠新郎那时候在故事中已经变成了时尚的民国装束,穿马褂骑白马;花轿里的老鼠新娘却是传统的人间新娘打扮,凤冠霞帔,大红盖头。
说是民间神话故事,其实纯粹是一个童话故事,这个故事哄三五岁的孩子还是很有效果的,再大一些的就不信这个故事了。允和与兆和正是喜欢这个故事的年龄,她们听得津津有味,不但听得上了瘾,还把故事当真了,允和问奶娘:“我们今天晚上能看到老鼠的婚礼吗?”
奶娘哄她们说:“你们先睡觉,睡醒一觉就能看到了。”
两个小孩子却都不睡了,等着看老鼠嫁女的场面。无奈,奶娘只好去楼下置办给老鼠女儿的礼物。孩子们说:“老鼠女儿如果来到这里是要收礼的,没有礼物怎么行?”礼物就是楼下除夕夜家宴上吃剩下的花生、瓜子、糖果和一些糕饼,过年用的红绒花也被奶娘拿来了几个,插在糕饼上。
孩子们说:“这些礼物要放到柜橱顶上,老鼠娶亲的线路是很隐蔽的,它们一般从柜顶等地方经过。”于是,允和的奶妈搬了凳子,把那些东西放到了她们房间的柜子顶上。
兆和毕竟小一些,一会儿就熬不住了,迷迷糊糊睡去了。允和强睁着眼睛坚持着,等着看老鼠拜堂,等到了大半夜,还没有任何动静,她实在困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大年初一了,这对小姐妹又长大了一岁。年节的气氛非常热烈,她们穿上新衣,戴上新帽,早忘记了老鼠娶亲的事。
待到过年那几天快乐的气氛慢慢淡去,允和猛然想起柜顶上给老鼠新娘准备的礼品,她好奇那些礼品是不是被娶亲的队伍取走了,便闹着让奶娘看看柜顶上还有没有礼品。
奶娘拗不过二小姐,便搬了凳子上去,当然,不用看,东西肯定好好地还在那儿。可是她脚下不稳,在凳子上没站好,不留神摔了下来,把腿脚摔断了。
奶妈摔下来的刹那,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傻傻地站在那里。兆和的奶妈去扶时,才发现允和的奶妈倒在地上,眼泪都流出来了,看来伤得不轻。允和不敢再提礼品是不是被取走的事情了,她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手足无措地愣在一边,哭都不敢哭。摔断了腿脚的奶妈被送回老家合肥养伤,之后再也没回来。
这件事,成为允和一生不能饶恕自己的一个痛,到了晚年,忆起那个摔断腿的奶妈,她还会为自己童年时代的荒唐而自责。其实那时候她不过是个三岁半的孩子,还不懂事,淘气在所难免。
大姐元和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家里请来了私塾先生,从此,允和也开始跟着老师读书了。
淘气的允和读书的时候却是安安静静的,安静下来的时候,这个纤瘦的小女孩是灵秀斯文的,十足的大家闺秀范儿。家里的人们便说:“看到没,咱家的大二姐天生是读书的材料,不管怎样淘气,只要捧起书本就有模有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