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宠的大小姐张元和

娇宠的大小姐张元和

张氏四姐妹天生丽质,皆因她们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妈妈。

陆英正如张冀牖期盼的那样,是一个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祖上虽然是安徽人,但她是生在扬州长在扬州,是在瘦西湖畔长大的女子,她纤巧的身影婀娜娉婷,眼风中多情的一瞥也带着诗歌的韵脚。已经二十岁了,她还待字闺中,一直没寻到合适的郎君。

那个时代的女子,过了及笄之年就该谈婚论嫁了,她却一直在等待属于她的那个男子。说不着急是假的,陆家早就想给女儿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陆英十岁的时候,母亲就开始为女儿准备嫁妆,各种的织品绣品都是江浙一带最为精美的。这些年媒人在陆府进进出出,提亲的也不少,却没有一个让陆家感觉满意的。直到陆英年过二十,又有人来提亲,这次是安徽合肥张家的大少爷张冀牖。

张家祖上的名望以及殷实的家底,再加上张家大少爷洁身自好的人品和儒雅帅气的模样,让陆家顿时眼前一亮。不管陆英小姐愿意不愿意,家中的长辈便替她做了主,和张家定下了这门亲事。

陆英只知道她未来的婆家在合肥,她未来的丈夫比她小四岁,其他的便都是道听途说了。从定亲那天起,她便梦想着她的爱人是像书上写的、唱本里唱的那样的如意郎君。

婚期临近,陆英的心情非常复杂。从扬州到合肥,200多公里的路程,如若嫁的那个人可心还好,如果不合心意,和娘家隔山隔水的,想哭都没处找个贴心的人。

容不得她多想,结婚的日子就到了。

陪伴她的除了送亲送嫁妆的队伍,还有一个职业伴娘。职业伴娘不是由新娘的姐妹担任,新娘的姐妹也是大家闺秀,在那个年月是不适宜随便抛头露面的,此类伴娘是与媒婆差不多的一类女子。

庞大的送亲队伍水路陆路兼行,从长江到运河,新娘子带着嫁妆一起走过千山万水,来到陌生的安徽合肥。

据说,1906年举行婚礼那天,送嫁妆的队伍浩浩荡荡在合肥城里绵延了十条街,壮观到令人惊叹。那些嫁妆在当时都是货真价实的奢侈品,金银珠宝,家居日常,细致到连杯子垫之类的小物件都备齐了,物品之精致连富甲一方的张家都感觉开了眼。

嫁妆的高档华贵,让男方心里有些忐忑。一般来讲,如果女儿的品相差些,娘家便会多陪送些好的嫁妆,以此来让夫家心理上取得平衡,以后不会因为自家的女儿长得丑来难为她。莫非,娶来的是个容颜很差的丑媳妇?

揭盖头的一刹那,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好奇红盖头下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盖头被掀起一角,然后慢慢揭去,盖头下的女子让大家着实惊艳了。这女子的美是他们这一带的人没见过的,白皙粉嫩,鼻梁笔挺,柳眉弯弯,双瞳剪水。她有一双典型的丹凤眼,俏俏的,令人过目不忘。

陆英只听到外面一阵感叹声:“化的了!”后来,懂了合肥话,她才知道,这句合肥方言“化的了”的意思就是在夸她长得很漂亮。

接亲的人群中有一些年长的女人们,纵使她们有过丰富的人生阅历,但新娘子陆英站在面前,还是让她们恍若见到了仙女。可仙女在这世俗人间哪留得住?张冀牖的姨妈心里便不禁暗自嘀咕:大少爷娶来的娘子太美了,这样美若天仙的女子恐怕不能长久,只怕是留不住。合肥这边有个说法,说如果女子长得太美了,那往往就留不住,就不会长寿。

16年后,不幸被她言中,陆英留下四女五男九个孩子,眼看孩子们就要长大了,她却英年早逝,这是后话。

蒙着盖头的陆英在盖头被揭开的一刹那,眼睛受到日光的刺激,不由一阵晕眩。她用一双美丽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闹闹哄哄的人群,其实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没看清,耳边嘈杂的合肥话在她听来也是那般陌生。

嫁到这里,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包括第一次映入眼帘的这个带着一脸稚气的小丈夫。陆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正看她,四目相对,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害羞,都迅速避开了对方的目光,但是心中都在暗想:这是自己梦中的那个人。

张冀牖和陆英的感情很好,他们一辈子相敬如宾。

婚后的第二年初夏,陆英有了身孕。十八岁的张冀牖自己还是个没有完全长大的孩子,却马上要做父亲了。那天他请来合肥城里最好的郎中给陆英号完脉,郎中告知少奶奶有喜了。张冀牖便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那一夜他基本没睡着,反倒是陆英睡得分外香甜。

张冀牖虽然年少,但也知道在生儿育女上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全家从上到下都盼着第一胎他们能生出个延续香火的儿子,对于他和新娶进门的妻子来说,这是件很有压力的事情。他只能默默祈祷肚子里怀的这个小胎儿是个男孩。

如果说有压力,陆英的压力一点也不比张冀牖小,但她是个有心事能放到肚子里的知性女子,嘴上从来不说。她心疼丈夫,不能给他增添一丝一毫的心理负担。她对张冀牖的感情,不仅仅是爱,还有疼爱,她沉溺于自己这种姐弟恋爱情中,心甘情愿照顾他,心甘情愿为自己的所爱付出。从嫁给他的那天起,她就开始包容他,生活中遇上任何烦心的事都不向他倾诉,从不因为自己的事情让他分心。

小生命已经出现,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必须好好呵护。当然,陆英的心里也盼着是个小少爷。

到了1907年岁末,经过十月怀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合肥龙门巷出生了。

对我们来说,已经毫无悬念地知道这一胎是千金。不过,彼时彼刻,对于张冀牖和陆英这对年轻的父母来讲,第一胎是个女孩,还是让他们多少有些失落。他们心中都曾经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倘若这个孩子是男丁,该是怎样的皆大欢喜。

张家的大老太——张冀牖的母亲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高兴,她自己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过继了张冀牖这个儿子,是为了传宗接代,男丁对他们张家固然重要,不过,生个健健康康的女孩也不错。这些年,她就盼着当祖母呢,眼看着和自己岁数差不多的女人都抱上了孙儿孙女,她已经五十大几了,心里也着急。

陆英生下的这个女孩长得漂亮可爱,祖母抱在怀里,脸上绽放着慈祥的微笑。她轻声念叨着:“男孩子好,女孩子也好。”

给孩子取名字的事自然落到了刚刚晋升为父亲的张冀牖的头上,他读了那么多书,给孩子取个称心的好名字不成问题。

张冀牖认真思考之后,给孩子取名叫张元和。元者,第一也,一般来讲取元字做名字,意即赤蕙之首。张冀牖给自己的第一个女儿取了个元字,以元起始,冥冥之中,意味着他还会有更多的女儿。

虽然是个女孩,但作为张家的大小姐,张元和照样受到了娇宠。最娇宠她的是她的祖母。周岁之前她跟着父母住,后来妈妈陆英又怀孕了,没奶吃了,家中便给她雇了个奶妈,断了母乳的张元和便经常到二楼祖母那里去。

张家是大户人家,给孩子雇保姆也非常讲究,这些保姆分工明确,除了负责哺乳的奶妈,还有负责带孩子和教育孩子的保姆。负责哺乳的奶妈只管喂奶,负责看管孩子的保姆则不哺乳,干带孩子(“干”是“只”的意思)。所以,在合肥方言中,管这种不哺乳干带孩子的保姆叫干干。

家中给张元和雇来的保姆姓万,所以就称呼她为“万干干”。

万干干是合肥本地人,长方脸,皮肤白皙光洁,牙齿洁白整齐。她是那种有些内秀的女人,质朴而和善,从来不多言多语。

张元和从幼儿时期就跟着万干干,她和这个保姆的感情很深。万干干说合肥方言,这种方言在民国女作家张爱玲的小说中出现过,张爱玲说,“合肥话拖长的‘啊’字,卷入口腔上部,掺入咽喉深处粗粝的吼声,从半开的齿缝里迸出来”。这种方言古怪而奇特,张元和学说话的时候就是由万干干带着,所以,她最早的母语就是合肥方言。

元和两周岁的时候,妹妹允和就出生了,妈妈的心思和精力都要放到更小的孩子身上,根本就顾不上大女儿。童年时代,孩子们最亲近的人并不是母亲,反而是那些做保姆的干干们。

张家的每一个孩子都有一个专职干干,也就是说,每一个干干负责着一个孩子。

在万干干那里,或称呼元和大毛姐,或叫小大姐。偶尔也会叫她侠子,侠子就是合肥话里的孩子。

张家管女孩叫作大毛、二毛、三毛……元和便是领头的大毛姐。

万干干对元和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渗透着浓浓的亲情。不过,她们毕竟是主仆之间的关系,小孩童稚的眼睛中也能看懂这些,特别是像张元和这样天生聪明的孩子。她从小就知道,天天带着自己玩、照顾自己的这个女人和自己的妈妈不一样,这只是照顾自己的人,不是自己这个大家族的一员。

祖母最疼爱的孩子是元和,她总是在暗中监视着保姆,怕她们委屈自己的孙女,有时候会明确说出来:“把小大姐照顾好,别让她磕着碰着。”

万干干用地地道道的合肥话说:“晓凳了。”(就是知道了。)

万干干“晓凳了”要照顾好大小姐、看好大小姐是她的本职工作,也是她的饭碗,她和看管其他几个孩子的保姆一样,都很尽心尽力。元和是她从小带大的,元和的脾性她最清楚。这是个在许多人的宠爱下有些娇气、有些大小姐脾气的女孩,但是这个孩子骨子里是善良的,知道照顾自己的干干是家里雇来的下人,对待干干这样的下人,很少耍大小姐脾气。

张元和与万干干之间有一种天然的默契,这是长时间在一起相处磨合出来的。小女孩元和懂得万干干,万干干则通过这个小孩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那个时代保姆带孩子,没有太多的游戏项目,更多的时候,就是做最原始最简单的游戏。

最简单的游戏,就是玩打手背,这是民间非常古老的一种游戏。

会玩这个游戏的时候,元和已经四五岁了,已经有了二妹允和、三妹兆和。每个小姐都有自己的专职保姆,这些孩子和保姆经常会聚到一起玩耍,她们喜欢在一起的热闹劲儿。

保姆们虽然会带着孩子聚到一起,但是很多时候,每个孩子有她们各自的玩耍项目,孩子们相差一两岁或两三岁,还玩不到一起。

一个妹妹刚会蹒跚走路,另一个还坐不稳当,元和已经可以和自己的保姆万干干并排坐在床沿上,乖乖地学说歌谣,学玩游戏了。

上午的时光过得比下午要缓慢,一般来讲,孩子们午后要睡上一大觉,等她们醒来,日头便已经有些偏西了,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早上孩子们醒得早,整个上午冗长缓慢,儿歌说完了,故事讲完了,才刚刚半上午,日头依然懒洋洋地停在东南方的天空,于是,大人孩子都有些慵懒了。

元和与万干干默默坐在床沿上,元和的两条小腿半垂在空中悠闲地摇晃着,她轻轻拍打了一下万干干的手背,这是她们经常玩的打手背游戏。

万干干反过手也轻轻拍打一下元和的手背。她们就这样你一下,我一下,来回拍打着,两个人默默无语就这样你来我往。拍打了无数个回合之后,元和看不到输赢,她大约觉得,万干干是大人,应当让着自己,但是,看来她并没有谦让的意思,元和的大小姐脾气便上来了。她顺着床沿溜下地,满脸委屈地嘟囔着:“我上楼告诉大奶奶。”说完就走出那个房间,顺着楼梯向上走去。

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带兆和的朱干干见万干干坐在那里不急不慌的样子,以为她被孩子突然的举动弄懵了,便提醒她:“奶大姐,大毛姐去告诉大老太了,她是大老太的眼珠子,你想想大老太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你一定会挨骂的,还不快去拦下她。”

万干干从容地浅笑着,轻声对朱干干说:“放心吧,大毛姐的性格我了解,她不会去告诉大老太。”

万干干的自信让朱干干将信将疑,她抱着兆和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果然元和在转弯处站着,她静静地站在楼梯拐弯处的阴影里,默默地垂着头,虽然阴沉着小脸不高兴,但并没有去祖母的房间。

朱干干又轻轻退回来,笑着说:“奶大姐真是了解大毛姐,她果然没去找大老太,就在楼梯拐弯的地方站着呢,看样子气还没消。”

万干干一边说:“我就晓得她不会告状的。”一边赶紧去找还在气头上的元和,她需要去安慰她把她哄好,如果没人给她顺气,这个大小姐的脾气会发好半天。

心里无论有多大委屈,也不告状,宁肯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落泪,也不把心里的苦闷和幽怨向别人倾诉,这是元和一贯的性格。大家闺秀的矜持和高贵是融进骨子里的,张家的女儿都是有贤德有才情的贤淑女子,她们不会轻易向谁低头,也不会随意去诋毁谁。

在张家,孩子们的保姆,会一直陪伴着他们成长。万干干也曾跟随张家迁徙到上海,只是到上海不久,她在安徽的家中有事需她请假回家,却染病死在家中。万干干的突然离去,让重感情的元和很是伤心落寞了一段时间。其实那年元和才六七岁,六七岁的小女孩还不太懂得“死”这个概念,也不相信人会死。万干干不再回来了,她便以为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只是暂时离开了,过一段时间还会回来呢。

那段时间元和总是很无助,她吃奶一直吃到了五周岁半,刚离开乳母没多久,现在万干干也不在了,身边最亲近、最熟悉的人,一一离她而去。妈妈此时是顾不上她的,她自从嫁到张家,就没有荒废和虚度过光阴,一刻不停地在孕育孩子,往往是大孩子送到乳母和保姆那里去了,马上又有小孩子出生。那段时间,元和有些哀伤。所幸,她还有宠爱自己的祖母,祖母让她搬到了二楼和自己同住。在所有的孩子中,她是祖母最喜欢最疼爱的,她有各种新奇的玩具,她的玩具比任何一个弟弟妹妹都多,别的孩子好像一生下来就习惯了她的受宠,没有人敢和她攀比争宠。

很快,元和又有了新的保姆,这个保姆是陈干干。

和温柔细致的万干干不同的是,陈干干做事爽快麻利,勤快的手中永远有做不完的事,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她也会整理被孩子弄乱的玩具,捡拾孩子们丢在地上的纸屑和各种细碎的垃圾,连吃饭她都比别人麻利得多,别人还在细嚼慢咽刚刚吃下一点点时,陈干干的一碗饭就吃完了。

陈干干非常敬业,张家的大小姐交给她照顾,她尽职尽责,除了生活上照顾得很周到,学业上也督促到位。她知道,这种大家闺秀仅仅明事理懂生活是不够的,她们还得有才学。

那时候,这一家人已经从合肥搬到了上海。

从合肥到上海,是元和童年岁月中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那时候她已经五岁了。她清晰地记得,那年初冬,他们一家突然离开合肥,离开龙门巷,在北边的九狮河坐上船。过去作为千金大小姐的她很少坐这样的船,所以很新奇。小船摇啊摇,摇过了县桥,摇过十字街鼓楼桥,又摇过横街明教寺前的九狮桥,顺着水路摇到了南淝河,然后一大家子乘上了小火轮——从来没有坐过小火轮的元和与三岁的二妹允和、两岁的三妹兆和都兴奋得眼睛发亮。小火轮带着他们经过巢湖和芜湖,最后他们换乘大火轮来到繁华的大上海。

五岁的孩子眼睛中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她不知道那一年辛亥革命爆发了,他们的父亲担心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他只是一介书生,没有祖父当年的能力和气魄,便带着一家老小悄然出走。

在上海生活了几年,元和到了上学的年纪,按照祖母的规定,张家的女孩是大家闺秀,应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不主张女孩们到外面的学校上学。元和小的时候是跟着妈妈读书识字。陆英忙着生孩子,忙着料理家中的事情,但是有两件事情无论多忙都坚持要做,一个是教孩子们识字,另一个是到大戏院听昆曲——而且还经常带着女儿们和她们的干干一起去。这种启蒙很重要,张家女儿的才学和对昆曲的喜爱都源自幼年时代妈妈的引导和开发。

孩子大一些了,必须要读书了,家中便请来私塾先生,让元和在家里学习。

在家里所学的知识很不系统,张冀牖碍于面子不好反驳母亲,便从外面给女儿请最好的老师,教她《三字经》《龙文鞭影》《唐诗三百首》等,除了这些,还有写小楷课程。陈干干对大小姐尽职尽责,她知道,如果在学业上督促不到位,大老太是不会说什么的,因为老太太没什么文化,不懂得这方面的事情,但是张冀牖和陆英会不高兴,他们意在把女儿培养成有才学的大家闺秀。

于是,元和便在自家的房间里开始了她最初的读书生涯。张家私塾的学生先是元和一人,后来增添了二妹允和,再后来又增添了三妹兆和。有了妹妹们的陪伴,她的书读得更加认真了,她是大姐,必须给妹妹们做出榜样。

元和的学习不用父母和陈干干着急,这孩子好像天生喜欢读书,她喜欢读书与父亲喜欢买书有关系,家中几乎到处都是书。长大后,允和回忆在上海的童年时光时,曾经意味深长地说:“父亲最喜欢书,记得小时候在上海,父亲去四马路买书,从第一家书店买的书丢在第二家书店,从第二家买的书丢在第三家书店……这样一家家下去,最后让男仆再一家家把书捡回来,我们住的饭店的房间中到处堆满了书。”

在书堆中长大的孩子,浸染着一身书香。这些女孩只要一走进书的世界,就变得非常安静。这个时候,整个张家都是静悄悄的。

小姐们在读书,谁都不能打扰她们,这是张家上下不成文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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