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霹雳
隆冬的傍晚,古城银川郊外,天地间自带一抹凄美的色彩:枯黄的原野上,鳞皮状的沙枣树被凛冽的寒风刮弯了腰,但酱红色的沙枣依然密密麻麻簇拥在长满尖刺的枯枝上,不离不弃;失群的白色鹭鸟,虽不时发出孤独的哀鸣,却仍在银装素裹的七子连湖畔奋力翱翔;褪去耀眼光彩的夕阳已悄然坠于贺兰山巅,但还是在西边天际线映现出一片淡红色晩霞……置身于此,不由让人心生塞上朔风烈,贺兰夕阳红的悲壮之感。
2021年12月17日黄昏,是我约好向裘志新二女裘敏归还因写“宁春4号之父”(刊于《朔方》2021年7期)所借其父二十多本工作笔记的时间。我手提装满笔记本的红布袋,提前在住区大门对面车辆顺行方向的马路道牙上等候。
“黄叔,我在您住区大门口呢!”不一会,只见身着灰色羽绒服,剪着短发,五官端正,身材丰膄的裘敏站在小区正门口使劲向我招手呼喊。
正值下班高峰时段,马路上车流不息,我迅速穿过斑马线,将红色小布袋交给她,并急切地问:“你爸的病咋样?”
“这几天我们全家可高兴了,老爹能被搀扶着坐到沙发上了,还可与我们简单交流,胃口也好多了。”
“好!好!这就好!真是天大的喜讯,好人一定平安!”我欣喜回答。
“黄叔,我没私家车,下班后直接打车到这儿,天色已晚,我得赶快回,改日再去看阿姨!”
“行,照顾老爸要紧,他可是我们的国宝,愿他一天天好起来,元旦我去看他。”
送走裘敏,我难抑兴奋的心情,顶着寒气坐在小区绿地内的长条椅上,不由回忆起辛丑年正月初四去探望裘志新的情景。
那天,我从银川专程驱车永宁,在同为杭州知青的金维新陪同下,看望了我们共同的“插友” (插友系我们知青间的昵称)裘志新。
裘志新住在县城一个普通小区里,夫妻俩与三个女儿的家是一套建筑面积107㎡的小三室户型,虽说面积不大功能全,但还是让人感觉略为憋屈,特别是节假日,当三个女儿携带孩子回来时也许就转不开了。室内白墙白顶,普通木地板;书架是用装修边角料拼制成的,由于木板纹路不一致,只能与墙面颜色一致用白漆覆盖;一套布艺沙发是唯一像样的家具。给人影响最深的是客厅东墙正中悬挂的一幅放大了的彩色全家福照片,那是裘志新脑梗后照的,在姹紫嫣红的县城公园里,他与夫人坐在草坪正中被三个女儿、女婿和他们的孩子们簇拥着,家人们笑得非常灿烂,唯裘志新脸上毫无表情,眼神滞呆,双唇紧闭,显露病态之状。这样的照片几乎家家都有,但对裘志新家人而言,似乎是一件极为珍贵的传世之宝。裘志新成年累月忙于工作,加之北育南繁长期在外,鲜有时间陪家人外出休闲,这次孩子们趁其有病硬鼓着搀扶他一起去县城公园合影,目的是万一发生不测情况时也能给家人留个念想。令人惋惜的是,此时的裘志新连喜悦之情也难以表达。即便如此,今后是否有如此机缘还很难说,故此照成了全家人的稀罕之物,挂在客厅最醒目处,贤妻李凤香天天将其擦得一尘不染。西墙上挂了一幅宁夏著名书法家吴善璋为他敬录的毛主席词《清平乐·六盘山》,字体遒劲有力,装裱典雅精致,给这个家增添了生气。裘志新平静地躺在卧室木板床上,双手伸出被子交叉放在胸前,两眼紧闭着,身体更消瘦了。我俯在他耳边轻轻叫唤他的名字,但裘志新毫无反应;我又将一盆娇艳欲滴、芬芳四溢、枝繁叶茂的蝴蝶兰端到他面前晃动,他依然眼皮未动;我只好用手推了推他的身肢,仍无任何知觉。他的妻子李凤香站在一旁心疼地说:“你不要折腾了,脑子的病使他完全失去了知觉,已没有反应和说话能力了。”
这次探视,使我无限伤感,加重了对他病情的担忧。裘志新,这个叱咤小麦领域的风云人物,勇攀育种高峰的无畏壮士,一身打赢过无数小麦生命科学硬仗,当选过全国人大代表、党的十七大代表,获得过自治区塞上英才奖、全国农业劳动模范、全国优秀共产党员、新中国最美奋斗者等诸多殊荣,被媒体誉为“南有袁隆平北有裘志新”的国宝级小麦育种专家,如今却静静躺在病床上,无法睁眼、无法言语、一切皆无反应,让我动容,让我感慨,更让我难以接受,我不由得老泪纵横……
裘志新毕生追求卓越,为麦地增产、麦农增收操碎了心,倾尽了全部智慧和精力。他曾对我说:“随着城市化快速发展,人地矛盾进一步突显,农民增产难度不断加大,国家粮食安全更让人揪心,如何下功夫培育出大地亩产超600公斤,规范种植亩产愈800公斤,试验地亩产达1000公斤的超级麦,是我最大的心愿,我还要倍加努力拼搏下去……”每位个体生命的内心都有不可提及的痛,在因病终止返聘时,裘志新对弟子们感叹:“人生最大的不幸并非人还在钱没了,也不是人走了钱没花完。而是人不行了,但自己毕生追求的奋斗目标尚未达成。眼睁睁看着梦想一步步离我而去,但大脑中枢神经又不断下达去奋力博取的指令,而此时自己手脚似乎被全部捆绑住了,任凭怎么使劲也挣脱不开,犹如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掉入水中似的,越挣扎下沉的速度反而越快,自己完全无力把控,真是心如刀割,悲哀之极,痛苦不已啊!”此话表达了他一生的宏愿与不懈追求。超级麦成了裘志新心中永恒的伤痛和平生最大的憾事。
裘志新是个睿智之人,在四十年育种路上,历经千帆、渡越劫波,长期超负荷工作使身体频频亮起红灯。他深知自己病情发展,早已预料到今后要面对什么、承受什么的充分思想准备。因此,他在病床上没有悲凄呻吟,也无痛苦不堪的表情,只是毫无知觉的默默昏睡着。
也许,上苍用这种特殊方式让他偿还平生所欠妻子与孩子们的陪伴与情感之债!
也许,命运唆使他以此回避做年轻人进步的天花板,让后生们有机会去实现各自的人生抱负!
也许,他的脑细胞损伤太多,确实需要静养修复!
也许,他在昏睡中正做着超级麦培育成功的美梦。梦中的他伫立在一望无垠的超级麦地里,四周被无数金杆、金叶和沉甸甸的金穗包围着,田埂上麦农们开着小型收割机嬉笑着向他驰来,裘志新喜出望外、伸开双臂奔跑着迎上前去……
真没想到,不到一年,裘志新的病情有了如此好转。我惊喜交加、兴奋若狂,急不可耐的给众友群发:“裘志新病情大有好转”的信息,让大家尽快分享这一喜讯,毕竟众友人已担忧了四年之久,且随着时间推移,人们对他昏迷四年的病况更加揪心了。
但世事难料,喜极悲来。我刚兴奋了两天,12月20号下午4点半,裘志新的得意门生、同所的高级农艺师李前荣突然发来微信:“恩师于今天上午9点20分在家平静离世”。我阅后整个人懵了,“天哪,这怎么可能呢?”我揉揉眼又看了两遍,没错,是前荣发来的。我还是不敢相信,便迅速拨通了他的电话,才确信了这一噩耗。当晚6点12分,裘志新的小女婿贺万平也发来信息,再次证实了这一哀讯,并通知我12月23日在银川殡仪馆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人们常说好人一生平安,面对这一悲剧,我不由在内心疾呼:“苍天啊,你为何不怜悯这位历尽磨难矢志不移,为守住国家粮食安全底线,栉风沐雨育成以宁春4号为代表的春麦系列良种,将大地小麦平均亩产从二百多公斤提高到四百多公斤,最高达666.5公斤的育种斗士?你为何要让这位最不该走的人提前走了呢,他享年还不到全国的平均年龄,超级麦的重任还等着他去破解呢?你为何要折腾这位一生为善、心念众生,情操高尚的黎民饭碗守护神,先是患大脑智障逼迫他离开钟爱的麦地,后又脑梗引发阿尔兹海默症,使他失去思维和表达能力,两天前家人还说病情大有好转,如今却撒手人寰呢?”天理何在?公道谁定?我凝视着繁星满天的浩瀚苍穹,无法释怀!
当晚八时许,前荣又来电话,在长时间的铃声中,我企盼奇迹发生,毕竟他失去知觉四年还曾经醒来过。但前荣却讲了恩师后事处理的一些想法来征求我意见,并请我写一幅能概括裘志新一生的挽联,在告别仪式上用。顿时,裘志新在这块黄土地上的奋斗历程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回放,经与前荣酙酌,敲定了如下挽联:左联,四十载栉风沐雨宁春4号铸就世界穿梭育种新典范;右联,半世纪耕耘不辍永良系列造福麦农无愧最美奋斗者;上联,江南多俊杰塞上一麦翁。写完已近子夜,虽较困顿,但释放了我积压满腔的悲痛之情,表达了我对插友裘志新的缅怀之意,内心平静多了。我年逾古稀,到了对生死看得十分通透的年龄。我深深感悟到:生命是一场单程的旅行,没有回程票,生是偶然,死系必然效果。每人自出生始,便进入了生命倒计时,无法逆转;人的生命过程又如山间或洞窟中的回声效应,你怎么呼唤和对待它,便会产生怎么样的回音,且分贝更高了,峰峦对峙间或洞窟内外还会余音缭绕、久久不息,犹如有的人死了,但他却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其实已经死了。裘志新属于前者,他永远活在人们心中,值得天下苍生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