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旅程
1829年春天,本书作者出于好奇前往西班牙,在一位俄国驻马德里外交官朋友的陪同下,经历了从塞维利亚到格拉纳达的漫游探险。我和朋友分别来自相隔遥远的地球两端,有幸在巧合的机缘下相识,并因品味相近结为莫逆之交,相伴同游于浪漫的安达卢西亚。不管他此刻是忙碌于履行工作职责,还是混迹于富丽堂皇的厅堂,抑或流连于大自然动人心魄的美景中,希望当他看到这本书时,能回忆起我们历险时的点点滴滴,就像我一样——我会永远记得他的风范和忠诚,无论时空如何变换,这份怀念都不会被磨灭。[1]
讲述故事之前,请允许我就西班牙的风土人情多说几句。在许多人的想象中,西班牙应该具有柔美的南国风光,弥漫着意大利式的奢华气息。实际上却恰恰相反,除了一些沿海省份,西班牙大部分地区环境严苛而沉郁,山脉陡峭、平原空旷、树木稀少,带着令人难以言喻的沉寂和孤独感,就像非洲大陆一般荒蛮苍凉。由于看不到树林和篱笆墙,也听不见小鸟的鸣唱,人们会觉得更加寂寥。秃鹫和苍鹰时而盘旋于山崖之间,时而翱翔于平原之上,害羞的大鸨成群结队地出没于杜鹃花丛中。在其他国家随处可见的小鸟——那些能让周遭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小精灵,在西班牙却难觅踪迹,只有在少数几个人口聚集地区的果园和花园中才能发现它们的影子。
偶尔会有旅行者横穿内陆省份。站在种植着谷物的广袤田野上远眺,绿意摇曳风中,时不时会有裸露的焦土穿插在田间,却看不到耕作的农夫。在某个险峻的山顶或是峭壁之上,旅行者会蓦然发现一个村庄,那里往往还保留着塌陷的城垛和荒废的瞭望塔。在古代,这些村庄原本是防御要塞,是为了内战或抵御摩尔人侵袭而建造的。由于饱受流匪之患,西班牙绝大部分农耕地区还保留着群聚而居、相互守望的习俗。
尽管大部分地区林木稀疏,缺乏绿色植被所赋予的柔和魅力,但在这肃穆庄严的环境中,西班牙人民与生俱来的优良品质就显得尤为高贵了。正因为目睹了西班牙人的生存环境,我更加深刻地懂得了他们自豪、坚韧、勤俭、克制的特质,敬佩他们不畏艰难困苦的气概和对沉溺享乐的蔑视态度。
在西班牙肃穆简朴的风貌中,存在着某种触及灵魂的崇高品质。卡斯泰拉和拉曼查平原广袤无边,目之所及是一幅坦荡浩渺的景象,如大海般庄严壮丽,令人难以忘怀。在这无边无际的荒野上漫步,不时会有成群的牲畜闯入视线;孤独的牧人雕像一动不动地守护着这片大地,他手中细长如尖刀的矛直插上空;偶尔会有长长的骡队缓缓经过,仿佛在沙漠中行进的骆驼队;也有身佩短枪和匕首的骑手在原野上逡巡。这个国家,不论风俗文化还是人们的外貌,都带有阿拉伯特色。人们由于对自身安全感到担忧,所以大多随身携带武器。无论是在荒野还是平原,牧人都带着毛瑟枪和刀具;富有的地主更是鲜少不带铳枪就冒险前往集市,有时还有仆人肩扛短枪随行。哪怕最近便的旅途,人们也得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
行路之艰险,催生出一种类似东方篷车商队的临时旅行队伍,只是规模尚小。零散的脚夫及运货车辆集结成装备精良的商队,共同商议着出发的日子;零星的旅行者使商队更显庞大,也更具威慑力。就是这样原始的方式,让整个国家的商路保持畅通。
骡夫是这片土地上的常客,他们从比利牛斯山或阿斯图里亚斯出发,先到阿尔普哈拉斯山,再到塞拉尼亚·德隆达山区,有时会跨越整个半岛直达直布罗陀海峡。他们吃苦耐劳,粗布缝制的褡裢[2]里只装着少许干粮,鞍弓上挂着的皮质水瓶里装着酒或清水——在贫瘠的山脉或干旱的平原行进时就靠它解渴;晚上睡觉时,一块麻布垫在地上就是床铺,再拿鞍当枕头。他们个子不高,四肢匀称,肌肉强健,充满力量。他们的脸颊因日晒而变得黝黑。他们目光坚定,表情内敛,偶尔才会被突发的激情点亮。他们性格直爽,很有男子气概,而且彬彬有礼,与人相遇时总会郑重地致敬:“Dios guarde àusted!”(“上帝保佑您!”)或“Va usted con Dios, Caballero!”(“上帝与您同在,骑士!”)
大多数的骡夫把全部身家都押在了驮运的货物上,因此总是把武器握在手里或挂在鞍上,随时准备拿起武器誓死抵抗。骡夫们凝聚起来的力量,足以击退单个或是小股的土匪。土匪骑着安达卢西亚骏马在骡队附近徘徊,就像海盗缠着商船,却迟迟不敢动手。
西班牙骡夫吟唱的民谣数不胜数,伴随他们消磨漫无尽头的旅程。骡夫侧身坐在骡背上,用高亢的嗓音唱出缓慢悠长的旋律。骡子似乎也听得全神贯注,配合节拍踏着步伐。这些歌谣原始而朴素,曲调极少变化。有些是关于摩尔人的古老爱情故事,有些是圣徒传奇,不过更多的是胆大妄为的走私犯和强悍土匪的故事,因为西班牙民间最富有诗意的英雄就是走私犯和强盗。骡夫常常会根据沿途的景色以及途中遭遇的事件即兴创作歌曲。西班牙人普遍擅长歌唱和即兴创作,据说是一脉承自摩尔人。
身处荒芜孤寂的旷野,耳边回荡着描绘这苍茫景色的歌谣,骡铃声伴随其间,心中的愉悦无与伦比。我至今还记得在山隘口偶遇一列骡队的情景,那如诗如画的一幕令我难以忘怀。最先传来的是带头骡子的骡铃声,轻快的韵律划破了空中的寂静;紧接着是骡夫的歌声,他在唱一首传统民谣,高亢的嗓音足以吓跑在周围游荡的动物。远远望去,骡队在蜿蜒崎岖的峡谷间缓慢行进,骡夫们时而沿着峭壁下行,身影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楚;时而顺着寸草不生的深坑艰难地向上攀爬。随着他们靠近,由精纺羊毛、流苏和鞍褥构成的艳丽装饰渐渐映入眼帘;而当悬挂在骡夫背包及马鞍之后,随时能上膛的铳枪掠过眼角时,又给人一种危机四伏的感觉。
我们即将进入古老的格拉纳达王国,这是西班牙高山最多的地区。那里峰峦叠嶂,斑驳的大理石和花岗岩随处可见,灌木和树林却十分稀少。群峰之间崎岖不平的地带是郁郁葱葱的山谷,荒漠与园林在此争夺领地。长久以来,人们在怪石嶙峋的谷底辛勤耕耘,最终使得无花果树、柑橘树和枸橼树结出累累果实,桃金娘和玫瑰盛放。
在荒凉的山隘口,分布着高墙环绕的城镇和村庄,看上去像峭壁上的鹰巢,四周散布着摩尔式城垛,高山顶上还保留有废弃的瞭望塔。这样的景象使人遥想起骑士时代,以及格拉纳达被征服的悲壮史诗。
旅行者翻越这些高山时,常常得下车牵着马步行。崎岖不平的山路忽而急升,又忽而陡降,就像破碎的阶梯。有的路段开凿在令人目眩的峭壁上,俯临深不可测的山谷,而且没有护栏,行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跌入黑暗的深渊;有的路段穿过坎坷不平的峡谷,因冬季山洪的冲刷变得难以通行。某些僻静地段会不时出现竖立着十字架的石头堆,一方面为了纪念遭遇抢劫而被害的可怜人,同时也为了警醒行人——也许悍匪此刻就躲在附近,如豺狼一般窥视着他们。
有一次,我们穿行在蜿蜒狭窄的山谷间,突然被一声沉闷的嘶吼吓了一大跳,应声望去,山腰上的绿草丛中赫然出现一群凶猛的安达卢西亚公牛——那种在角斗场进行决斗的斗牛。突然与这些庞然大物狭路相逢,我心底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刺激感。这些雄壮的公牛整日在荒野间游荡,接触到的只有牧人,然而即便是牧人也不敢随意靠近它们!公牛站在高高的岩石上,那低沉的吼叫以及满含敌意的目光,给这片荒凉景象平添了几分野性。
不知不觉,我已经讲了不少关于西班牙旅行的话题,原本只想大概介绍一些基本特色,但是与这个半岛有关的记忆,都萦绕着鲜明的浪漫情怀,使我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按照预定路线,我们要穿越山区才能进入格拉纳达,山区的路面仅比骡道略微好走一些,而且据说这儿常有强盗出没,于是我们采取了双重保险措施:骡夫提前一两天带走值钱的行李,只给我们留下衣物及其他旅行必需品,还有路上的费用;为了以防万一,我们预留了一笔钱,这是给路上的“君子们”准备的。有些旅行者没有做好破财免灾的准备,一旦不幸遭遇打劫,难免会被一无所获的匪徒狠狠修理一顿。“像他们这样的强盗,冒着上绞刑架的风险在路上洗劫行人,如果徒劳无功,他们会抓狂。”
我们俩各骑一匹健马,另有一匹马驮着一位强壮的比斯卡亚小伙以及轻薄的行李。小伙二十岁左右,兼任我们的向导、马夫、男仆以及贴身保镖。为了履行最后一项职责,他配备了一把火力强劲的卡宾枪。他向我们承诺,如果遇到小偷或是单个劫匪,他会全力保护我们;但他同时也坦言,如果遇到的是成群结伙的匪徒,比如“埃西亚之子”,那他也无能为力了。出发之际,少年极力吹嘘自己的武器,只可惜他的将才终究无用武之地,这把利器全程都只是安静地挂在马鞍后面。
依据租用马匹时签订的协议,一路上喂养和安置马匹的费用,以及比斯卡亚随从的花费,都由马匹主人承担,这笔钱主人已经事先给了随从。但我们留了个心眼儿,私下对随从表示,尽管我们已经同主人谈好了价格,但只要他诚实可靠,我们会给他额外的好处——他和马匹一路上的费用由我们支付,当然,主人给的那笔钱也归他。这笔意外之财加上不时馈赠的雪茄,让我们彻底赢得了少年的心。事实上,他是个诚实、开朗且善良的家伙,而且与随从界的奇人——著名的桑丘[3]一样,满腹的警句格言,以至于我们都渐渐改称他为桑丘了。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西班牙人,尽管我们对待他亲密无间,他却从未得意忘形过,哪怕是在欣喜若狂的时刻也谨守礼仪,绝不逾越主仆界限。
以上就是我们为这趟旅程所做的最基本的物质准备,而更重要的是,我们还为即将展开的远征做足了心理准备——首先是欢欣鼓舞,充满期待;其次是下定决心进行历险,不管前路是顺畅还是艰险,都安之若素;最后还要用流浪者的态度,随遇而安地融入不同阶层和生存状态的人群。我认为这才是在西班牙旅游的最佳方式。对怀有如此意志和决心的旅行者来说,西班牙是怎样一个神奇的国度啊!那些看似糟糕的酒吧就像被施了魔法的城堡,充满了冒险色彩,在那里的每一餐都会让你大有收获,就让别的游客因为找不到平坦的收费公路和奢华的高档旅馆而抱怨吧!那种煞费苦心营造的舒适环境,那种过分讲究的教养和文明,只会让一个国家变得了无生趣。我宁愿去攀登荒芜的山峰,随心所欲地漂泊漫游,徒步远征。我挚爱的浪漫至极的老西班牙,以一种野性难驯却无比坦诚、热情的姿态,向世人展露它的万种风情!
一切准备就绪。
5月里一个明亮的清晨,大约6点半,我们骑马踱出了美丽的塞维利亚。新近结识的一位女士和一位绅士陪我们骑行了几英里[4],这是西班牙十里相送式告别。
我们经过了艾拉河畔的古老小镇阿尔卡拉,它如女善人一般为塞维利亚提供源源不断的面包和清水。阿尔卡拉面包师烤制的面包非常可口,塞维利亚也因此闻名天下。其中,阿尔卡拉出产的面包圈颇负盛名,被誉为“上帝的面包”,我们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美味,于是叫桑丘把褡裢装满,以备路途所需。这个慷慨博爱的小镇不但被冠以“塞维利亚的烤箱”的称号,还被称为“面包师之城”,因为城里的居民大多从事这一行当。在阿尔卡拉通往塞维利亚的大道上,骡队和驴队川流不息,而且牲口背上都搭载着大筐的长条面包和面包圈。
如上所述,阿尔卡拉也为塞维利亚供应清水。小镇还保留着当年罗马人和摩尔人建造的巨大水库,清水通过宏伟的水渠被输送到塞维利亚。阿尔卡拉的泉水清透甘甜、无比纯净,这是它出产的面包如此美味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们在阿尔卡拉停留了一段时间。这里有一处古代摩尔人的城堡遗址,是塞维利亚人钟爱的野餐聚会之地,我们流连于此,度过了许多愉快的时光。高大宏伟、遍布枪眼的围墙包围着一个宏伟的方形塔楼,塔楼里还能看到地下谷仓的遗迹。瓜代拉河顺着山脚流淌过这片废墟,发出呜咽一般的水声。河面遍布芦苇、灯芯草和睡莲,两岸挂满杜鹃、野蔷薇和黄色桃金娘的枝条,还点缀着五彩缤纷的野花和芳香四溢的灌木丛。河的两旁是果园,里面生长着柑橘、枸橼和石榴,还不时传来夜莺的啼叫。
小河上架着一道别致的拱桥,通往对岸一座古代摩尔人为城堡所建的磨坊,磨坊旁有一座保护磨坊的黄色石质塔楼。磨坊的墙上挂着一张渔网,渔船停泊在不远处的河边。一群衣着艳丽的农妇正漫步于拱桥之上,她们的身影倒映在平静的水面。这样一幅如诗如画的景象,足以让每一位风景画家心醉神迷。
在人迹罕至的河道上,常常能看到由古代摩尔人建造的类似的磨坊,这是西班牙一道独特的风景。磨坊通常以石头砌成,大多是堡垒的形式,带有城垛,墙面上遍布枪眼,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危机四伏的遥远过去。在战争频发的年代,敌对双方随时可能遭遇突袭或是扫荡,这种堡垒式磨坊既有利于劳作的人随时拿起武器抵抗,又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个临时的避难所。
我们的下一个落脚点是甘杜尔。这里有一座残留着塔楼和库房的摩尔人城堡遗址,站在塔顶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广袤肥沃的平原,还能远眺朗达山脉。这片土地经常遭受劫掠,外来的劫匪将庄稼悉数毁坏,又从牧场抢走成群的牲畜,然后将牲畜连同俘获的农夫排成长长的队列,快速越过边境离开。这座城堡当年就是为保护这片沃野而修建的。
我们在甘杜尔找到一家不错的客栈,店里的伙计都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因为当地只在下午两点敲钟,其他时间全靠猜。我们觉得眼下应该是吃饭的时间,就愉快地订了餐。在厨师准备饭菜的空当儿,我们参观了曾经的甘杜尔侯爵的府邸。它已经破败不堪,只有两三间屋子还能勉强住人,里面的陈设也非常简陋,但依稀能感觉到它曾经的富丽堂皇;那露台上似乎还有美丽的夫人和优雅的骑士在散步;花园里有一个爬满了葡萄藤的鱼塘和挂满果实的椰枣树。接待我们的是一位体态丰腴的馆长,他手捧一束玫瑰,殷勤地将它献给与我们同行的那位女士。
府邸下方有一座磨坊,磨坊前种着柑橘树和龙舌兰,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我们在树荫下找了一个地方坐下,这时磨坊的伙计们纷纷丢下手里的活儿,过来陪我们坐着抽烟——安达卢西亚人热情洋溢,随时随地都能闲聊。他们在等理发师。理发师每周来帮他们打理一次须发,确保每个人都保持整洁。不一会儿,理发师骑着驴子来了,这是一位十七岁的少年,他迫不及待地炫耀在集市上新买的包袱,这个新包袱可以用作褡裢或是鞍袋;少年花费了一块钱,这笔钱得在6月圣约翰节之前支付,不过他相信自己可以靠修剪胡子攒够。
当城堡里那个“惜字如金”的钟敲响时,我们已经吃好饭了。告别了塞维利亚的朋友和等候理发的磨坊伙计,我们骑马踏上了平原。西班牙随处可见宽广的平原,常常一连数英里见不到一棵树或一间屋子。如果有旅行者像我们一样试图穿越平原,那么当大雨倾盆而下时,旅行者会不幸地发现无处可躲,唯一的屏障就是身上的西班牙斗篷,虽然它可以连人带马一起罩住,却会随着跋涉的距离渐远而变得越发沉重。每熬过一场大雨,就会看到预示下一场雨的阴云又在集聚。不幸中的万幸,在雨停的间隙,明亮温暖的安达卢西亚阳光会从阴云后迸射出来,在下一次大雨来临之前,将湿漉漉的斗篷晒得半干。
太阳下山后不久,我们到达了阿拉阿尔,这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小城镇。城里有一队民团士兵正屏气敛息地搜寻强盗。在这样的内陆城镇,外国游客非常少见,因此我们的出现引来了居民们的惊叹和议论。客栈老板连同两三个穿着褐色斗篷、自认为见多识广的老家伙,凑在客栈的角落里仔细核实我们的护照,一位警察在昏暗的灯光下做着记录。护照上的外文让他们犯了难,不过我们的桑丘及时伸出了援手,他用西班牙人能言善辩的口才说明了我们的身份。与此同时,我们递出几支雪茄,立刻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大家很快一改前态,热烈地欢迎我们,连老板都亲自来为我们服务,老板娘则大张旗鼓地将一把大灯芯草垫扶手椅摆放到我们房间——这是贵宾才享有的待遇。巡逻队的长官与我们共进晚餐,他是个活泼健谈的安达卢西亚人,曾在南美洲打过仗。他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在战场和情场上的功绩,言辞夸张,不时神秘兮兮地转动眼珠,激动得手舞足蹈。他向我们表露,他已经掌握了当地强盗的名册,并决心要把每一个坏家伙捉拿归案。他还承诺派一名士兵护送我们。“一个就足够啦!先生们。强盗都知道我,也认识我的人,只要我的手下现身,就能吓得整座山上的强盗发抖。”我们婉拒了他的好意,因为我们有英勇非凡的桑丘保护,即使面对安达卢西亚的强盗,也无所畏惧。
正当我们与卓甘瑟[5]用餐时,吉他的旋律伴随着清脆的响板声传入我们耳畔,接着有人开始合唱一首流行歌谣。原来,客栈老板将附近一带的音乐家、业余歌手和乡村美人都召唤来了,院子里呈现出一派典型的西班牙节庆景象。我们与客栈老板夫妇、巡查队长官一起,在面朝庭院的拱门下落座,开始欣赏人们的轮流弹唱。当地的俄尔普斯[6]是一位快活的鞋匠,他长着黑黝黝的大胡子,很讨人喜欢。他把衣袖卷到肘部,弹奏吉他的技艺如大师一般高超。他唱了一首多情的小调,边唱边向女人们眉目传情,这位“歌神”显然是她们的宠儿;随后,他又与一位丰满健美的安达卢西亚少女跳了一支弗拉明戈舞,使全场观众热情高涨。然而在场所有的女子,都无法和客栈老板的女儿——美丽的珀皮塔相比。她偷偷溜出去为聚会盛装打扮,回来时,她的头上插满了玫瑰,身上穿了波列罗上衣,身旁相伴着一位年轻英俊的龙骑兵。人群中的她是如此光彩照人!聚会混杂了士兵、骡夫和村民等形形色色的人们,但没有一个人醉酒失态,大家纵情欢乐,但都保持着理智。
假如画家看到此情此景,定会立即拿起画笔:舞者们构成了一幅颜色鲜艳的画,士兵们只穿着半身军服,农夫们裹着褐色斗篷。当然不要忘掉那位瘦弱的老警察——他身披一件黑色短斗篷,完全没有留意周围发生的事情,只是自得其乐地坐在角落里写着什么;
他身旁那盏散发出微弱光芒的大铜灯,看上去像是堂吉诃德时代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阳光明亮又暖和,就如诗歌所描绘的5月清晨该有的模样。7点我们离开阿拉阿尔时,客栈里所有的人都来送行。
旅行还在继续。我们经过一个富饶的村庄,这里庄稼遍地,郁郁葱葱,但和昨天一样,原野上看不到人或房子,因为人们都聚集在村庄里或山上的要塞中——仿佛还在防备摩尔人对这片富庶的土地发起突袭。不难想象,当庄稼成熟、收割,烈日炙烤过的枯黄土地裸露出来,那将是怎样一幅单调孤寂的景色。
中午,我们进入一片树林,树林旁有一条小溪,溪畔翠草葱茏。我们下马准备午餐。这可真是一个奢华的进餐环境,四周野花环绕,灌木丛散发出芳香的气息,耳边萦绕着鸟儿清脆的啼鸣。考虑到客栈食物储备有限,而我们可能得穿越大片荒无人烟的区域,所以我们提前让随从往褡裢里装满了冷食。他往那个大约1加仑[7]的酒囊[8]里灌满了上等的瓦尔德佩纳斯葡萄酒。为了确保食物供给,我们把这些东西看得比他的枪更重要,所以敦促他一定要谨慎保管。老实说,我们这位与美食爱好者桑丘·潘沙同名的随从,确实是一位精打细算的采购员。一路上,尽管我们不断消耗着褡裢和酒囊里的食物,但它们就像神奇的宝囊,总能马上被填满。原来每次我们在客栈用完餐,机警的随从便将余下的食物装进口袋,以便途中享用。他乐此不疲。
此时,我们面前的草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甚至还有从塞维利亚带来的美味火腿。随从走到稍远的地方坐下,用褡裢里剩下的东西填饱肚子。他偶尔举起酒囊抿上一两口,就开心得直咂巴嘴,就像一只喝饱了露水的蚱蜢。我们谈论着收集的美食,又说到了桑丘在卡马乔婚礼上享用的炖肉。交谈中,我发现这小伙子对堂吉诃德的掌故如数家珍,并且就像很多西班牙人一样,坚信故事是真实的。
他带着试探的表情说道:“先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非常久远了。”我回答道。
“离现在大概有一千年之久了。”他的表情依然不太确信。
“我敢说至少有那么久了。”
随从心满意足了。因为他对美食的热爱可比拟著名的桑丘,对此,他乐开了怀,一路上便自称桑丘了。
吃完饭,我们把斗篷铺到树荫下的草地上,奢侈地睡了一个西班牙式午觉。乌云在天空中堆积,一阵狂风自东南方席卷而来,警告我们得赶紧离开了。不到5点,我们就到达了奥苏纳,这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城镇,约有一万五千人,城里有一座教堂和一座废弃的城堡。
客栈建在城墙之外,看上去沉闷无趣。晚上很冷,人们聚集在烟囱旁的一个火盆四周。老板娘是个干瘪的老女人。当我们进入客栈,旅客们都斜眼打量我们。我们以对待绅士的慎重态度,抬手轻触自己的帽檐,然后面带笑容、礼貌恭敬地向他们行礼问候,这使对方脸上那种骄傲且防备的表情松弛了下来。我们走过去,坐在他们中间,点燃雪茄,并将雪茄盒传递一圈,以此赢得了青睐。西班牙人都很注重礼节,不管是何种身份,来自何种阶层。而且一般来说,西班牙人无法抵御雪茄的诱惑。当然你得很小心,不能表现出一丁点儿居高临下的姿态。
第二天一早,我们离开奥苏纳,进入群山之中。周围是地形复杂的荒野乡村,寂静的平原之间是高山和峡谷,一路上景色如画,却异常孤寂。路边时不时会看到十字架,警告路人此地曾经发生过惨案,表明我们已经进入强盗出没的地带。这一带曾因匪徒横行而闻名于世。公元9世纪,土匪头子奥马尔·伊本·哈桑凭借铁血无情的武装力量,竟然撼动了科尔多瓦哈里发的统治。在费迪南德和伊莎贝拉统治的时期,阿里·阿塔尔——既是洛克萨要塞的老司令,也是鲍勃狄尔[9]的岳父——经常扫荡这片区域,因此这一带也被称作“阿里·阿塔尔的后花园”。
我们途经富恩特·拉·佩德拉,附近有一个同名的小盐水湖,平静如镜的湖面倒映着远处的高山。从这里已经能够看见安特克拉了,这座古老的城市因战争而闻名,群山环抱,贯穿了整个安达卢西亚。城外是一片肥沃的田野,镶嵌在怪石嶙峋的群山之中,宛如一幅画卷。我们跨过一条平缓的河流,穿过幽静的篱笆墙和花园,来到城门前。此时已近黄昏,林中夜莺正在尽情地歌唱。这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城市处处展现出西班牙的传统特色。由于位置偏远,外国游客极少踏足此地,因此人们还在使用十分传统的东西。老人们戴的是古老的猎帽,这种帽子曾经在西班牙随处可见;年轻男人戴的是圆顶小毡帽,这种帽子边缘上卷,帽檐上装饰着小团的黑色簇绒,看上去就像倒扣在底盘上的茶杯;女子穿戴的是传统的头纱和长裙。显然,巴黎的时装还没传到这里。
我们沿着一条宽阔的街道找到了一家名叫圣费尔南达的客栈。原本我猜想,安特克拉虽然占地面积不小,但游客稀少,因此旅馆很可能收费低廉且条件窘迫。不过实际情况让我们惊喜,晚餐是那么丰盛,房间和床铺更是出乎意料地干净舒适。在我们打算回屋睡觉时,桑丘已经把丰厚的“战利品”尽收囊中,他就像那个同名的桑丘一样得意,骄傲地宣称他的褡裢中应有尽有。
5月4日一大早,我漫步来到古代摩尔人的城堡遗址。这是在古罗马人的要塞遗址基础上修建的。我坐在倒塌的塔楼废墟上,眼前的景色宏伟壮丽,却也预示着世事无常。
与迷人的景色相比,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以及蕴含的浪漫情怀,更加令人神往。当年就是在这块土地上,发生了无休止的争斗,格拉纳达古国因此闻名于世。而我现在身处的地方正是古国的心脏。在我的下方,古老的勇士之城——安特克拉坐落在群山之中,它被无数次地载入史册,民谣将它的名字传唱至四方。当年那支西班牙骑兵就是从远处那个山口出发,翻过那道山崖,进而对格拉纳达发起突击,最终征服了整个王国。那支军队里有西班牙最高级别的军官和最勇猛的骑士,那场使战争终结的马拉加群山大屠杀异常惨烈,使整个安达卢西亚陷入无尽的哀痛。
城外的平原一直向远方铺展,平原上有花园、果园、庄稼地,以及反射着阳光的草地,其美丽富饶的程度仅次于著名的格拉纳达平原。我的右边是情人石,它像一座陡峭的海岬延伸入平原。当年,摩尔一位要塞司令的女儿和她的爱人被追捕,走投无路之际,两人从情人石上绝望地跃下。
下山时,教堂和修道院恰好敲响晨祷的钟声,回声飘荡在沁人心脾的空气中。安特克拉是这个农业地区的商贸中心。市场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车辆装载着各式各样的作物,从平原上接连驶来,路旁有很多刚采摘的新鲜玫瑰在售卖。安达卢西亚的女子,无论长幼,如果没有在乌黑的长发上插一朵宝石般耀眼的玫瑰,那么身穿再华丽的服饰也无济于事。
回到旅馆,我看见桑丘正与旅馆老板及老板的两三个跟班儿聊得火热。有人给桑丘讲了一个塞维利亚的美妙传说,于是老板搜肠刮肚,想要讲一个同样美妙的安特克拉故事。
他说,公共广场上曾有一座公牛喷泉,泉水就是从那石头雕刻而成的公牛嘴中喷出来的。公牛的脑袋下方刻着一行字:公牛前面有财宝。于是,很多人去挖掘公牛喷泉前的土地,但都一无所获。其中一个狡诈的家伙试图从不同的角度来解读这句铭文:“财宝应该是在公牛的额头上,我才是那个幸运儿!”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相,于是趁着夜色,手拿木棍来到喷泉前面,把公牛的脑袋敲了个粉碎。猜猜他最终得到了什么?
“无数的金子和钻石!”桑丘急切地喊道。
“什么都没有,”老板干巴巴地回答,“不仅如此,他还毁掉了那座喷泉。”
老板的跟班儿哄笑起来,觉得桑丘被老板糊弄了;我想这个笑话一定是老板的保留节目。
我们8点离开安特克拉,沿着小河愉快地骑马前行,经过散发着春天气息的花园和果园,耳边是夜莺的歌声。我们还绕过了高耸入云的情人石。
上午,我们经过了阿奇多纳,这座城市坐落在半山腰。从耸立在城市后的三叉形的峰顶上,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和周围的摩尔要塞遗址。我们经由一条陡峭的石板路进入阿奇多纳,这条路有一个振奋人心的名字——平原大道。沿着这条路拾级而上真是一件苦差事,而从这座山城的另一面下山,更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中午,我们在山间一块可爱的小草坪上歇脚,旁边是汩汩流淌的小溪,从这里能遥望阿奇多纳。我们把马儿拴在绿草遍地之处,把斗篷铺在一棵榆树下的草地上。桑丘打开褡裢准备用餐。自打遭到嘲笑,桑丘就变得异常沉默,但此刻,他的脸上恢复了神采。他带着一种胜利的表情拿出褡裢。褡裢里装着过去四天收集到的食物,其中,最丰盛的还是前一晚从安特克拉那家客栈“搜刮”来的,这些“战利品”给桑丘带来了极大的信心,驱散了客栈老板的嘲笑带来的不快。
“公牛前面有财宝!”桑丘大声喊道。他一边呵呵笑着,一边从褡裢里一样样取出食物,仿佛取之不尽一般——先是一块几乎没有动过的烤羊羔前腿,然后是整只的鹧鸪,接着是一大块包在纸里的盐腌的鳕鱼,再就是火腿、半只小母鸡,还有几个面包卷,一堆橘子、无花果、葡萄干和核桃,酒囊里也装满了上等的马拉加葡萄酒。他从那神奇的褡裢里每掏出一样稀奇的美食,就很享受地欣赏一下我们瞠目结舌的表情,最后,他仰面躺在草地上笑着大声嚷道:“公牛前面!公牛前面!哈哈,先生们,安特克拉的那些人以为桑丘是个笨蛋,可是桑丘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财宝。”
正当我们拿这个小笑话取乐的时候,一位神情肃穆的乞丐向我们走来,他看上去像一位朝圣的信徒。他长着花白的胡须,拄着一根拐杖,年纪应该很大了,不过他没有因年老而弯腰,反而将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隐约可见他年轻时的英俊外表。他头戴一顶安达卢西亚圆帽,穿着羊皮短大衣、皮质马裤,打着绑腿,穿着凉鞋,破旧的衣服虽然打着补丁,却还算体面。他的举止看着也很有男子气概,说话时语气中带着西班牙人民的恭谨和谦卑。我们此刻正好欢迎这样一位客人,于是给了他一些银子,还有一块上好的小麦面包、一杯精选的马加拉葡萄酒。老人感激地接受了馈赠,但并没有为此低声下气地多说些什么。他呷了一口酒,然后举起酒杯对着光,眼里微微闪现出惊喜的光彩,随后他一口喝尽:“我好多年没有品尝过上等的美酒了。对一个老家伙而言,这是对心灵最大的慰藉。”他又看着那块美味的面包说道:“上帝保佑这样的面包!”说着把它放进口袋。我们让他赶快吃掉面包,他却回答:“不行啊,先生们,葡萄酒我可以拿走或是喝掉,可是面包得带回去与家人一起吃。”
桑丘征询似的与我们对视一眼,得到同意之后就从分量较足的食物中再分出一些给老人,条件就是他得坐下来与我们一起享用。
于是老人在离我们稍远的地方坐下,开始慢慢吃起来,表现出近乎贵族般的克制和礼仪。老人举止优雅又泰然自若,让我不由得猜想,也许他曾过着相当富足的生活。他的话语也是如此,尽管质朴,却时不时夹杂一些非常生动且富有诗意的措辞。因此我判断他可能是一位潦倒的骑士。后来我发现自己判断错了——老人的言谈举止在西班牙并不出奇,西班牙人天生追求礼仪,即便是底层人民,只要神志清醒,大多都有这样诗化的想法和言语。老人告诉我们,他做了五十年的牧人,后来失去了工作,变得一无所有。他说:“年轻的时候我无忧无虑,日子过得很好。现在我七十九岁了,沦为了乞丐,感觉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老人并非一直都在乞讨,只是最近实在饥饿难耐,才强忍着屈辱出来行乞。他动情地讲述了自己平生第一次陷入无望的困境、在饥饿和尊严之间苦苦挣扎的经历。当时他从马拉加回来,途经西班牙最大的平原之一,沿途人烟稀少,身无分文的他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就在快要饿死的时候,他去一家乡村旅馆门前乞讨,得到的回答是:“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原谅我吧,兄弟!”这是西班牙人委婉回绝乞丐的惯用语。老人说:“我转身走了,心中的屈辱胜过了饥饿。后来我来到一条河边,高高的河岸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湍急水流,我很想跳下去一了百了。当时我在想,像我这样一个又老又无用的倒霉蛋还活着干吗?可是当我站在湍急的水流边时,脑海中浮现出了圣母马利亚,于是我立即转身离开了。我继续前行,看见路边不远处有一座乡间宅院,便走上前跨进院子大门,里面的房门是关着的,不过有两个年轻的先生坐在窗边,我走上前乞讨,却只得到一句‘上帝保佑你,兄弟!’窗户就关上了。我虚弱地爬出院子,此时我已被饥饿完全击倒,心想可能大限到了吧,就在门前躺下把自己交给圣母,蒙住头等待死亡降临。没过多久,宅院主人回来了,看到我躺在他家门外,就揭开我头上的盖布。他怜悯我须发皆白,便将我带到家中并拿来食物。所以先生们啊,你们得始终坚信圣母的庇佑。”
老人要回故乡阿奇多纳,从这里我们能清楚地看见环绕阿奇多纳的陡峭高山。老人指着城堡废墟说:“在格拉纳达战争时期,有一位摩尔国王曾住在那座城堡里。当伊莎贝拉女王率领着强大的军队前来进攻时,国王站在矗立在云霄中的城堡里,俯视并嘲笑伊莎贝拉女王。就在这时,圣母降临到女王面前,指引她找到了一条无人知晓的山中密道,女王的军队通过密道,突然出现在摩尔国王眼前。国王被惊得目瞪口呆,竟然骑马跳下了悬崖,摔得粉身碎骨。那悬崖边的岩石上至今还能看到当年留下的马蹄印。”老人说:“先生们请看,那就是女王的军队所走的密道,它就像一条缎带围绕在山腰;神奇的是,只有从远处才能看到那条路,一旦走近,它就会消失不见。”
老人所指的那条传说中的密道,应该是山间一道堆积着泥沙的沟壑,从远处看它轮廓分明,走近后它在视觉上就变宽了,因而边界也模糊了。
美酒佳肴让老人的心暖和起来,他继续给我们讲述城堡里摩尔国王宝藏的故事。
纪念馆馆长和公证员曾三次梦到宝藏,于是两人按照梦境的指引前去搜寻。老人的家紧邻城堡遗址,晚上,他的女婿听到馆长和公证员用锄头和铲子挖掘的声音。但至于他们找到了什么,无人知晓。总之,馆长和公证员突然变得很有钱,却始终守口如瓶。就这样,老人尽管曾经与宝藏只有一墙之隔,却注定无缘得到。
我注意到与摩尔人宝藏相关的故事在西班牙很流行,尤其是在最贫穷的人们之间。在物资匮乏的现实下,善良的人们擅长用想象来慰藉自己——干渴的人向往喷泉和溪流,饥饿的人向往美食盛宴,而贫穷的人则向往埋藏成堆的金子——乞丐的梦想无疑最富想象力。
下午,我们骑马穿过一个名叫“国王道”的崎岖陡峭的峡谷,它是通往格拉纳达王国的最大关口之一,费迪南德国王曾在这里指挥过军队。我们顺着山路往前走,一直到日落时分,才终于看到那个著名的前线小城洛克萨,费迪南德国王的军队就是被挡在了这座小城的城墙外。在阿拉伯语里,“洛克萨”有护卫的意思,这座小城曾经的确是格拉纳达平原最前沿的防护阵地。曾在这处要塞坐镇的老将是凶悍的老阿里·阿塔尔,即鲍勃狄尔的岳父;鲍勃狄尔也是在这里集结部队,发动了那次灾难性的突袭。结果,突袭以老阿里司令牺牲、鲍勃狄尔被俘告终。洛克萨坐落在山口的顶部,位于整个关隘的制高点,因此被称作“格拉纳达的钥匙”,完全是名副其实。洛克萨背靠的那座山峰荒凉又粗犷,别有一番风情。城中心耸立着一座岩石小山,山顶是摩尔人城堡废墟,岩石山底部经受着赛尼尔河的冲刷。河水从石缝间蜿蜒而过,流经果园、花园和草地,最后从一道道摩尔式桥梁下流淌而过。站在城中央,仰望是粗犷荒凉的景色,俯瞰则是苍翠繁茂的景象。赛尼尔河的景色同样泾渭分明——桥面以上芳草萋萋,水面倒映着岸边的花园和果园,一派祥和;桥面以下水流湍急、涛声喧哗。格拉纳达的圣山内华达山终年积雪,为这一片五光十色的美景竖起了一道天然屏障,这是浪漫的西班牙最富特色的风景之一。
我们在城门处下马,让桑丘牵马去旅馆,我们则漫步城中,欣赏独特的风景。我们经过一座桥,正要往一条景致优美的步行道走去,这时,祈祷的钟声响了。听到钟声,周围的行人不管是在忙碌还是在玩耍,都驻足脱帽,在胸前画着十字,口中默念,进行晚祷。在西班牙一些严守传统的地区,这种虔诚的风俗依旧十分盛行。这晚的夜色浓烈而美丽,我们一直闲逛,暮色渐浓,新月在道旁的榆树枝条间若隐若现。正当我们沉浸于静谧的美景中时,远处传来了呼唤声:“啊哈,先生们!可怜的桑丘离开堂吉诃德就什么也做不了。”我们一直未归,把桑丘吓坏了。洛克萨是一座民风剽悍的山地城市,到处是走私犯和巫师,桑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跑出来找我们。他一路打听,得知我们走过这座桥,而后欣喜万分地发现我们正在人行道上散步。
桑丘带我们去的旅馆名叫“皇冠”,店内的氛围与城中的完全一致,住店的客人似乎还保留着古人那种勇猛凶悍的性情。老板娘是个年轻貌美的安达卢西亚寡妇。她穿着修身的黑丝长裙,其上点缀着珠子串成的流苏,衬托出她优美的身段和圆润柔韧的肢体。她步履坚定而轻快,一双黑眼睛如火焰般热辣。她妖娆多姿,花枝招展,很明显,她对倾慕的眼光已经习以为常。
老板娘有一个兄弟,两人年纪相仿,外貌相当,是安达卢西亚青年男女的完美典范。这位兄弟身材高大,体格健美,充满活力,有着匀净的橄榄色皮肤、乌黑发亮的双眼,还有微微卷曲的、齐到下巴的栗色胡须。他的衣着十分华丽——合身的绿色天鹅绒短夹克上装饰着许多银质纽扣,口袋里插着白色手绢,配套的马裤两边各有一排银扣,脖子上系着一条粉色的丝质手绢,一个圆环将手绢两端穿起来固定在胸前,衬衣的前襟打着精致的褶皱,腰间系着配套的腰带,小腿套着质地上乘、做工精良的黄褐色皮质护腿套,开口处露出长袜,黄褐色的鞋包裹着纤秀的双脚。
老板娘的兄弟正站在门口,一个衣着同样华美的男子骑着马凑上去低声而急切地跟他说着什么。男子大概三十岁,有着宽阔的胸膛,尽管他脸上长了一点儿麻子,但无损于他极具罗马人特征的英俊容颜。他给人一种无拘无束、无所畏惧甚至有点儿胆大妄为的感觉。他那匹强壮的黑骏马身上装饰着流苏和其他各种各样奇特的饰品,马鞍后还挂着两支大口径短枪。显然,他跟老板娘的兄弟交情甚好,不过也许应该说,他是老板娘众多倾慕者中比较突出的一位。他在旅馆消磨了一个晚上,兴致高涨地唱了几首大胆直白的山地情歌。
事实上,这个旅馆本身和里面的住客都能让我联想起走私犯——那边角落里的吉他旁就摆着一把短枪。在我们吃晚餐的时候,两个可怜的阿斯图里亚斯人垂头丧气地走进来,哀求老板给点儿吃的,并收留他们一晚。他们原本去了山里的一个集市进行交易,但回来时被拦路抢劫,装载货物的马匹被抢走了,钱也没了,就连衣服也被扒了个精光;他们试图反抗,结果又被痛打了一顿,最后几乎赤身裸体地被丢在路边。我那天性仁慈的同伴听了他们的悲惨遭遇后大为不忍,于是给他们点了晚餐并安排了床铺,又给了他们一笔钱作为返程的路费。
夜色渐深,旅馆里那充满戏剧性的氛围愈加浓厚。一个大块头男人踱进门来,开始与老板娘闲聊。他六十岁左右,体格非常强壮,穿着普通的安达卢西亚服装,腰间却插着一把大马刀,留着大胡子,身上带着点儿不可一世的傲慢,似乎每个人都十分敬仰他。
桑丘悄声告诉我们,这个人是唐·文图拉·罗格里格斯。他是洛克萨的英雄和守护者,因过人的臂力和功绩而远近闻名。当年法国人入侵的时候,他一个人突袭了六个法国士兵。他趁着法国士兵睡觉的时候,先搞定他们的马,然后用马刀袭击他们,有几个士兵当场毙命,剩下的也都被他送进了监狱。为了表彰这次壮举,国王特别赐予他每天一个比塞塔[10],并且授予他“阁下”的称号。
可是这位英雄浮夸的言行举止把我逗笑了。他是个典型的安达卢西亚人,既勇敢又爱吹牛。那把马刀他不是握在手里就是挎在腰间,始终不离身,就像一个孩子抱着心爱的玩具。他管马刀叫圣塔·特蕾莎,还说:“我一拔刀,地面都在颤抖。”
我在旅馆待到很晚,听着各式各样的人讲述千奇百怪的故事。西班牙旅馆那种无拘无束的气氛能让每个人都敞开心扉、畅所欲言。这里有和走私犯相关的歌谣,有强盗的故事,有游击队的事迹以及摩尔人的传说。摩尔人的传说是标致的老板娘讲述的,她用诗意的语言描述了地狱,或者说是洛克萨城中某些地狱似的地方——那些黑暗的洞穴,在洞穴中能听到地下的河流和瀑布发出的神秘莫测的声音。传说摩尔国王把金银财宝都藏进了那些洞穴,并且自那时代起,那里就藏着摇钱树。
直到躺下,我还是异常兴奋,满脑子浮现着这一晚在这古老的勇士之城的所见所闻。刚刚合上眼,我就被一阵嘈杂的喧闹声吓得跳下床;我想哪怕是那位拉·曼查英雄[11],也会被这吵闹声吓到——尽管他在西班牙小旅馆里的经历都很惊心动魄。那响动听上去好似摩尔人又攻进城里了,抑或是老板娘讲过的魔鬼出现了。我衣冠不整地出门探查情况,却发现只是一场热闹的婚礼,大家在庆祝一个老人与一位丰满妖娆的少女喜结连理。我对新郎致以衷心的祝福,愿他们尽情享受婚礼舞曲。然后回到床上,一觉睡到了早上。
起床穿衣的时候,我饶有兴致地观察起窗外的人群。有一群相貌出众的年轻男子,他们穿着合体的、样式别致的安达卢西亚服装,披着褐色斗篷,头上俏皮地扣着小小的圆顶男士帽,通身都是特有的西班牙式风采,令人无法模仿。他们那种轻松活泼的表情,我在朗达山那些打扮入时的山民脸上也看到过。说实话,附近的安达卢西亚人整日在城市和村庄之间游荡,似乎有足够的时间和钱财;“骑马,扛枪”,他们总是谈笑风生,烟不离手。他们的吉他弹得很出色,常常与美女们对唱情歌,还以擅长波列罗舞而远近闻名。所有的西班牙男人,不管多么穷困,都会像绅士一样充分享受闲暇时光,他们认为遇事慌张不是真正的骑士应该有的风度。可是安达卢西亚人快活闲散的日子与无所事事的穷困生活不是一回事,因为在安达卢西亚地区,从附近山区到沿海一带,走私行当都十分盛行,这无疑为当地人活泼开朗的天性提供了物质保障。
与这群鲜衣怒马的年轻人形成对照的是两个长腿的瓦伦西亚人。他们牵着一头载满货物的驴子,背上斜插着毛瑟枪,仿佛随时准备战斗。他们身穿圆领衫和刚到膝盖看着像苏格兰短裙的宽松亚麻衬裤,腰间紧束着红色腰带,脚上是茅草编的凉鞋,头上裹着一圈带有些许穆斯林风格的彩色头巾,可是头顶还露在外面。总体来说,他们身上有着很明显的传统摩尔人印迹。
离开洛克萨时,一位骑士加入了我们;他骑着一匹骏马,带着精良的武器,还有一名火枪手跟在他身后。他殷勤地向我们行礼,然后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海关的长官。我猜他掌管的是一支武装组织,职责大概就是在路面上巡查并缉拿走私犯,而那名火枪手是他的护卫之一。在与他同行的这个上午,我从他那儿了解到走私犯的一些详细情况。
西班牙的走私犯群体已经渐渐发展成为一支杂牌骑兵队伍,他们从各地汇集到安达卢西亚,其中从拉曼查来的尤其多。他们有时会在直布罗陀的集市或是海岸边,交接准备走私的货物,然后在约定的夜晚将其偷运出境;有时会按照约定趁着夜色去海边接船,这时候走私船会在海岸线上的特定区域徘徊等候。
走私犯们聚在一起昼伏夜行。白天要么藏进深山峡谷,要么躲在偏僻的农庄。在农庄里他们往往能得到热情款待,因为他们会慷慨大方地把走私货当作礼物送给主人家。事实上,在很多山村和农庄里,村民的妻女身上穿戴的精美饰品大都来自快活又大方的走私犯。
到海岸边接船的走私犯趁着夜色站在海岬或礁石顶上,向大海张望,如果远远望到海上有船靠近,就会发出信号——有时是用斗篷罩住灯笼,然后猛地揭开再遮住,如此反复三次。如果对方回应,那么他们就下到岸边准备交接货物。船靠近海岸后,走私犯就把船上的小艇全都放到水面上,方便卸货。走私货物装在便于马匹运输的口袋中,走私犯们匆匆将它们扔在海滩上,然后接头的人迅速搬上马背,接着四散进入山区。他们所走的路线途经最艰险、最荒凉也最偏僻的地带,所以几乎不可能暴露行踪。海关部门的护卫不会费力去追寻他们的踪迹,而是采取其他措施——只要听说走私队伍正载着货物返回,海关的工作人员就会全副武装,在山谷进入平原的入口处设卡埋伏,有时多达十二个步兵和八个骑兵。步兵进入山谷,埋伏在草丛中,走私队伍一经过他们就开火,这时走私犯会往前逃窜,但前面有骑兵挡着,于是激烈的对抗随即展开。走私犯在遭遇强大火力进攻时会不顾一切地反抗:有的下马躲在马后开火反击;有的砍断绳索让货物掉在地上以阻挡追兵,然后试图骑马逃跑;有人成功逃跑,只是失去了货物;有人却连马带货一起被抓住;还有人什么都不要了,只身爬上山逃跑。一直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的桑丘大声喊道:“然后,他们就变成了合情合理的强盗!”
听到桑丘使用“合情合理”一词,我不由得失声大笑。海关长官告诉我,事实确实如此,走私犯们在遭受严厉打击之后,便认为自己有占据这条道路并向来往旅客征收过路费的权利,直到积累了足够的钱财去配置走私所需的马匹和装备。
临近中午,同行的伙伴向我们告别,然后带着他的火枪手转向一个陡峭的峡谷。不久之后,我们走出山区,进入久仰大名的格拉纳达盆地。
我们是在一条小河边的橄榄树林里进行最后一顿午饭的。那里环境优美,不远处的那片树林和果园就是索陀·狄·罗马花园,关于它,有个迷人的传说。据说朱利安伯爵建造这个静修之所,是为了安抚女儿弗洛琳达。这里曾是摩尔国王在格拉纳达的乡间度假胜地,现在被授予了惠灵顿公爵。
当我们可敬的随从最后一次从褡裢里取出食物时,他的脸上流露出些许伤感,他是在为行程即将结束而叹息。他说,跟着我们这样的骑士,他愿意走遍天涯。这顿饭我们吃得依然很开心,一切都是那么祥和,那么令人愉悦。凉爽的山风吹来,带走了阳光的炙热。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壮美平原,远处耸立着阿兰布拉宫的红塔,它俯瞰着充满浪漫色彩的格拉纳达城,内华达山积雪的顶峰在天边闪烁着银光。
花丛中蜜蜂在嗡嗡飞舞,橄榄树丛中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饱餐后的我们被这些哼唱弄得昏昏欲睡,于是铺开斗篷,最后一次睡了个西班牙式午觉。等最闷热的时间过去,我们继续我们的旅程。不一会儿,我们赶上了一个胖胖的小个子男人,他骑在骡子上的样子憨态可掬。他很快跟桑丘攀上了话,他发现我们是外地人,就自告奋勇要带我们去找个好旅馆。他自称是公证员,对这个城市了如指掌:“哦我的天!先生们啊,你们将要看到的是怎样一座城市啊!整洁的街道,繁华的广场,壮丽的宫殿,还有美女。”我打断他:“可你提到的那家旅馆,你能保证是个好地方吗?”
“我保证!圣母马利亚!格拉纳达最好的一家!金碧辉煌的大厅、奢华的卧室、羽绒被铺的床……先生们啊,你们会如同阿兰布拉宫里的奇科国王一般享用美味佳肴。”
“马的伙食如何?”桑丘问道。
“就像奇科国王的马呀,早餐吃巧克力、牛奶和糖做的蛋糕。”他冲着随从狡黠地挤了挤眼睛调笑道。
我们对公证员的保证很满意,便不再追问。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安静地骑马前行,他不停地扭头对我们大发感慨,赞叹格拉纳达是如何雄伟壮丽,而我们将会在那家旅馆度过如何美妙的时光。
就这样,我们穿过一道道由芦荟和无花果树组成的篱笆墙,沿途的原野上是一座座鲜花簇拥的花园,让格拉纳达平原显得更加风光旖旎。到达城门时已是日落时分,乐于助人的小个子向导带着我们走街串巷,最后终于走进一家旅馆。他就像回到家中一样随意,呼唤着老板的教名,向老板介绍我们是身份尊贵的骑士,必须用最华丽的房间和最丰盛的食物款待。这番话使我们立即联想起在吉尔·布拉斯[12]面前以恩人自居的陌生人,他在彭纳弗洛儿的旅馆里向老板夫妇介绍吉尔·布拉斯时,口沫横飞,好一通吹捧:“你们不知道有机会接待这样一位贵客是何等幸运。你们得把这位年轻绅士视作世界第八大奇迹——只有这屋子里最好的东西,才配得上来自桑迪兰的吉尔·布拉斯先生,他值得你们像对待王子一般地盛情款待。”陌生人点了鳟鱼做晚餐,用吉尔的钱大吃大喝。
我们暗暗决定,不能让公证员像小说中的陌生人一样用我们的钱享用鳟鱼,于是没有邀请他共进晚餐。后来我们发现根本不用为自己的忘恩负义而内疚,因为天还没亮,我们就意识到那个小个子无赖把我们骗到了格拉纳达最寒酸的旅馆——他无疑是旅馆老板的好朋友。
[1]原注:修订版的补充说明——我认为没必要掩饰,我这次旅行的同伴是多尔戈鲁基亲王,现任俄国驻波斯王庭的外交大臣。
[2]原注:褡裢是阿拉伯人发明的一种方形口袋,将一块宽约1.5英尺的长条布的两端朝中间折叠缝合而成。它可以搭在马鞍上,两侧各垂下一个口袋当作鞍袋使用。
[3]译注: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作品《堂吉诃德》中的随从。
[4]译注: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等于5280英寸,合1.6093公里。
[5]译注:英国作家乔治·韦列斯公爵的滑稽剧《排演》中的一个虚构人物。他杀了所有战士,“不放过朋友,也不放过敌人”。
[6]译注:希腊神话中的琴手,其琴声能感动禽兽木石。
[7]译注:英美制容量单位,英制1加仑合4.55升,美制1加仑合3.79升。
[8]原注:酒囊是皮质的口袋或瓶子,肚子大颈口窄,也是东方式的。《圣经》上警示:“不要用老瓶装新酒。”这句话曾让年少时的我疑惑不解。
[9]译注:格拉纳达的末代国王。
[10]译注:西班牙货币。
[11]译注:代指堂吉诃德。
[12]译注: 法国作家勒萨日的代表作《吉尔·布拉斯》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