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

1935年

致西蒙娜·德·波伏瓦

七月二十四日于哈默费斯特

亲爱的宝贝:

这是从“世界最北端的城市”发出的第一封小简。我待会儿就进城。这次海上旅行再平安不过了,因为船上有十二个盎格鲁-撒克逊人和十八个法兰西人,其布局如下:一组摄影师君主派,为首的是个大政治家(其名不详),一组桥牌迷共和派,其中我继父是个参议员;一座孤独的小岛,便是在下。我阅读,写骚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明天再详细描写游海吧。只简单说一句,我们昨天子夜见到白天,却没有太阳。一座礼炮载荷待发,但太阳硬是不肯出来。夜昼美极了,以后再述。眼下我该局限于描绘自然美,况且没发生什么事情。

我用整个心拥抱您,激情满怀地爱着您。

七月二十四日

亲爱的宝贝:

我提笔写信,时为半夜一点,自然,天空亮如白昼。周围的人叽叽呱呱在聊天,嚼三明治,而我像在大中午般刚喝完一大杯浓咖啡。昨天早上我们经过哈默费斯特,那里冬天长达两个月。因此,这座城市高处的那座漂亮的木头大厦是疯人院。在这漫长的冬末,疯人院往往病人爆满。此外人们竟在“鸟岩”前放礼炮。鸬鹚、海鸥、绒鸭倒不太激动,因为夏天挪威有八十班游海航船,每天向它们放两次炮。它们原则上盘旋一下,蝇群般会意地打转,然后兜回各自的悬崖,五十或一百只成行,庄重地栖息。

昨晚一艘小艇把我们载往北海角。我父母腿脚不行,留在船上;我自个儿跟其他上百人,唉,艰难地爬到悬崖顶峰,必须向昨天未遇的太阳报一箭之仇。不料,太阳用一团团漂亮的白云蒙头盖脸把我们蒙住了,我们活像埃涅阿斯进入迦太基[1],披着浓雾下山,给弄得狼狈不堪。然而,从顶峰我们能够观察到地球是圆的(其实从圣址崖[2]也能看到)。我注意到一个聋哑奥地利人,骑着两轮卡车穿越挪威,还看到三个拉本人[3]。不过所谓看到拉本人,是个特大的玩笑,半夜十二点,我们回到海轮,跟父母打个招呼,他们很快活。我吃了七个小三明治和一大块奶油蛋糕。

我爱您,柔情似水地爱您。明天见。

《静静的顿河》虽不如《被开垦的处女地》[4]那样出色,但不乏精彩之处,反正也相当出色,让我感到羞愧。今晨我把三十页有关女子乐队的文字撕碎扔掉了,总把握不住自己的技巧,无奈乖乖地搁下笔。明天重新开始。

七月二十五日

宝贝:

这次总算见到了,我说的是见到了子夜的太阳。现在挪威是子夜,即法国时间半夜十二点差六分。您睡觉了吧,要不然准在看星星。这是一片玫瑰色的融糖似的流光溢彩,雪是玫瑰色的,水也是玫瑰色的,天空由淡紫到玫瑰红,就像鲁昂平日的夕阳。甲板上聚集了足有二百人,身穿无尾常礼服和袒胸长裙晚礼服的男女带着照相机。也许会放礼炮吧。游船停着,晃得厉害。人们让我们耐心等候,请来一位女歌唱家,或所谓女歌唱家,她唱高音时为了省劲总唱得偏低。可这么干是不行的,结果足足四分之三的时间里给人以跑调的印象,听众别扭,女歌手也别扭。掌声寥寥。前面我已给您讲到,我们下到甲板上,预定的礼炮响了,接着另一响,又一响。人们欢笑,喊叫。现在是半夜十二点零一秒,太阳升起,而我们,却要睡觉了。

我们参观了特罗姆索,也可写为特罗姆索埃或特罗姆瑟,是座木头城,与哈默费斯特和莫尔德雷同。一切都是木结构,房屋阴暗,街道刻板,十分贫苦。这里好歹还有点植物生长。而在哈默费斯特,只有城里最有钱的人拥有一座花园,其他地方只有石子。所有这些小镇都阴森森的,却不惹人讨厌,因为压根儿不讲装饰打扮。这些叫人觉出生活的艰难。我撇开父母,自个儿去一家有情趣的咖啡馆喝啤酒。咖啡馆在一栋木屋二层,只有我一个人与一个姑娘独处,她不断为破留声机换德国唱片。我享受了十分钟纯洁的快乐,往往一台留声机、一杯咖啡、一座外国城市促使这种纯洁的快乐在我内心油然而生。

我很少用钱。

非常爱您,渴望跟您在一起。我们来日方长。

七月二十六日

宝贝:

今天只见到茫茫大海,又因洛佛顿外海上波涛小作,不出意外的话,海轮便载着我们返航了,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半数旅客都倦怠了。很多人不出来吃饭或吃个苹果充饥。至于我,上天给了我强有力的头脑,无疑藏在我的头皮下。这不,在我绝望之际,今天开始创作一篇极好的短篇小说,主题完全出乎意料: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登陆北欧海角,看到子夜的太阳。我认为这将是很棒的。不管怎么说,信笔写来,不费气力,实在是快哉乐哉。我父母沉迷于桥牌,变得安静多了。昨晚放礼炮庆祝子夜太阳时,母亲吓了一跳,发火了。于是继父说:“可我是想尽办法让你高兴哪。”他独自在甲板上待到凌晨四点。但今天他们风平浪静,和颜悦色。

今晚举行化装舞会,我穿了身俗不可耐的女装,人家给我戴上一副假发,化装之后我活像个堕落的德国姑娘,一个梳辫的未成年野鸡。我居然勾引了一个扮男装的美籍犹太老婆婆,她拉我跳舞,把我介绍给一大堆人。她怪可爱的。我们用德语交谈。我试着像您的小女伴[5]教我的那样跳舞,但老踩到别人脚上,人家斜着眼瞪我。我只好恢复老跳法,于是人家说:“您的舞跳得太棒了。”其间,继父玩桥牌赢了五十七法郎五十生丁,请喝香槟酒。现在半夜十二点半,我还没脱下女装就给您写信了。我玩得很开心,觉得这些美国人个个都挺有趣。明天我们观光特隆赫姆。我非常爱您,我要睡了。再见,宝贝。

七月二十七日

宝贝:

首先向您预告船将于星期四十三点到达加莱,因此周五子夜我将抵达圣塞西尔,咱俩是这样约定的吧?我很高兴能与您重逢,应当说,也很高兴将与父母分手。继父今天简直叫人讨厌,他心烦意乱,所谈观点矛盾百出,尤其涉及教育方面一些我不感兴趣的问题更是如此。今晚我心情烦躁,数着分秒想摆脱他,让他去睡觉。这样总算可以把他撇开几个小时。但明天乘汽车远游,十二小时和他们拴在一起,我事先已不寒而栗。

我们在特隆赫姆下船。为躲开父母一些时候,我独自跟三个法国老太太乘车兜风。索然无味。挪威城市一旦大一点就非常难看。特隆赫姆是挪威第三大城市(五万人口)。在一座了无趣味的教堂花园里我重新与父母会合,一直到刚才他们去睡觉才离开他们。我也该睡了,因为明晨六点半起床,但拿不定主意,很想感觉一下我的自由。今天我只瞥见那个美国老太,昨晚她实在有趣,我打算明晚观光回来跟她吊膀子。我跟她相互很少了解,但总比跟父母在一处强吧。从来没跟继父相处这么长时间,以前他要管理工厂。不过我对他和颜悦色,尽管心里无时无刻恨不得把他扔下海去。

亲爱的宝贝,您呢?还矫健地背着大包云游吗?猎获了许多牧羊人吧!然后把他们强暴了吗?玩得开心吗?我希望一到博塞茹尔林荫大道的家里就得到几公斤信件。我迫不及待想见您。父母仿佛插在子女脑袋里的一把刀,把子女的思想劈成了两半。

我爱您,狂热地拥吻您。

沈志明 译


[1] 据罗马神话传说,埃涅阿斯携妻带子,背着老父,集合残存的特洛亚人,分乘二十只船出航,先后到过不少岛屿。父亡后,出航拉提乌姆,但赫拉驱遣狂风暴雨,把他的船队刮到迦太基。

[2] 位于勒阿弗尔市附近,濒临拉芒什海峡。

[3] 拉本区域包括挪威北部、瑞典、芬兰等北部的北欧区域。这个地区的人称拉本。

[4] 《静静的顿河》和《被开垦的处女地》,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作品。

[5] 指奥尔嘉·柯萨凯维契。——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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