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
一九三一和三二年我在马赛期间萨特写给我的许多信都遗失了。三三和三四年他从德国写来的信也全丢了。
致西蒙娜·德·波伏瓦
九月三至四日
宝贝:
您到阿雅克肖已有六小时了吧,愿您沐浴在阳光之下。这里天天阴雨连绵,小屋荫蔽在树林中,位于面向城外大路的一条大街尽头,阴森森的。家里四个人得了流感,我外公先得,躺在床上从早到晚呻吟,我继父虽说“十分宽容”,显然也受不了啦。除了我母亲和女佣吉梅娜,家里还有另一个女佣米桑德和我。一家人从早到晚你对着我,我对着你。幸亏可以来来去去,跑跑巴黎,只有老头除外,不是睡觉就是哭哭啼啼。他已完全老糊涂了:“我发觉儿子乔治把我挪到别处住,连房子都一起搬走了,新居面对的景色和屋宇完全与原先一样……尽管我们已不住在巴黎,可什么都没有改变。这是因为他和我都是光棍。”他虽小便失禁,但说话没有困难。他和蔼可亲彬彬有礼地对我继父说:“请原谅,亲爱的先生,我记不清您了。请问贵姓?”抑或对我母亲(家人管她叫尤,您是知道的)说:“嘿,你去过维希了,那么你在那儿一定见到尤喽。”昨晚他把我们叫去。他躺在床上,激愤异常:“我向你们请教一个问题。我有个兄弟,我很尊重他,可他却偷了我的家具。该怎么办?”我们亲吻他,对他说“你的家具,你会得到的”,并给他一块糖。他旋即安静下来。
此外,“自作多情”[1]的表现可谓淋漓尽致,这意味着我母亲身上有某种我从未认识到的犬儒主义。家人发现老人裤子开裆处有血迹。护士小姐坚忍不拔,最近把他弄到巴黎,让他忍受一种莫名其妙的摄生法:冷热水交替淋浴,把他弄得精疲力竭。小姐下午来,替他放血,只不过刺出几滴血,却使他进入异乎寻常的兴奋状态。他哆哆嗦嗦,扬言要从窗口跳下去。守夜的女佣吉梅娜自己想睡觉,便在他的汤里放一份大剂量苯巴比妥,让他彻底神志不清。然后架着他,几乎用她的双肩扛着他,任他舌头拖得老长,把他甩到床上。老人搬家和即将易址博塞茹尔,引起吉梅娜和贪馋小姐[2]之间一场窝里暗斗。换句话说,我们可能完全蒙在鼓里。贪馋小姐决定退休了,想明年搬到圣雅克街,打算事先把吉梅娜辞退。吉梅娜反击了,在我母亲面前把什么都揭发出来,但未提苯巴比妥,此事是后来知道的。母亲决定应付最紧急的情况,提前租下圣克鲁的一幢别墅,让吉梅娜发誓不向我的摄影师舅舅说出一个字。吉梅娜则担心我母亲动作不够迅速,又想遵守诺言,于是一五一十告诉女守门人。后者义不容辞转告了我的乔治舅舅。舅舅大发雷霆,决定把护士小姐从窗口扔出去。为避免丑闻,母亲一天下午把外公强行搬到这里,没有告诉任何人。同时她租下博塞茹尔大街五十七号底层。小姐第二天在圣雅克街碰了壁,写了长达四页的一封信,我会设法从这里偷出去给您看。她信中千方百计洗刷“令人难堪的怀疑”。摄影师回信高谈其“道德的严格作风的双重隔代遗传”。之后,他夺走了圣雅克街家中所有的家具,说什么“他在有生之年已不需要这些家具了”。一个家庭就是一个粪袋。家人对我继父隐瞒了最糟糕的事,隐瞒了放血和其他破事以免惹他不高兴。以上是外公的事情。
我自己的事情简短说一下。出火车站时,我先由一个善于排忧解难的人把我领到叙雷纳,可我见到一座天桥,没见到大街。我提着箱子在泥泞中走了三刻钟,向三十七个人问路却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一时陷入绝望。最后逆向返回火车站,找到与大路相交的大街已经晚上七点了,其实它离车站只有五分钟。母亲张开双臂热情欢迎我,自责往斯特拉斯堡给我写信太晚,“这几天”一直在等我。他们的事情往往难以预料。过了一会儿,继父回来,说是偏头疼,去躺下了。两位男子上床,剩下母亲和我吃晚饭。之后,我们去看望继父,他从八点到十点不停地给我讲美洲的各种事情,讲得神采飞扬、津津有味。之后,大家就寝,夜里两点,我小发哮喘,点上灯,看起书来。但这是在家里。三分钟后,房门打开,母亲穿着便袍进来,拿着杯子,润喉胶丸和阿司匹林片剂。润喉胶丸治哮喘(谁信呢?),阿司匹林治一般疾病。我全吞下了,伤感地想,墙薄得像纸,你一开灯,隔墙人从你房门底端一线光就看出来了。也许有鉴于此,前天夜里,我连一分钟哮喘都没发,但睡时总梦见奇特的信步漫游,寻访古堡和中世纪城镇。昨天我去了巴黎。早上与母亲到了博塞茹尔林荫大道,晚上与继父在一起,他送我到梅西纳街。然后我上街转了一圈,给自己买了一件雨衣。母亲一个铜板也不肯掏了。因此还得犒赏自己一双鞋。另外还有七十法郎准备买去柏林用的箱子。雨衣花掉八十法郎。我从银行取出三百法郎,也许还得再取。可怜的小奇才,咱们怎么过日子呀?
就写这些吧,希望自己接下来好好工作一天。专攻意象。我非常想念你们,昨天一整天反复祝愿您遇上风平浪静的海而不晕船。我全心全意爱您。火车站台告别时您实在可爱。火车开到桥上我又瞥见您,但您没看我,您神态茫然。我后悔费了那么大劲晚七点赶到父母家,而没有跟你们多待些时间。我爱您,紧紧拥吻您。
又及,请见反面!
替我问候小同窗吉尔,昨天跟他惜别竟有一两次动情[3]。别忘了把雪茄烟给他,如果您没把雪茄弄断的话。也请注意他怎么吸的,因为他一看雪茄不顺眼,就会假装吸。
可爱的海狸:
我给您写信,是因为喜欢给您写点什么,但不太知道此信您是否收得到:我没有可发信的地址。今晨我抱一线希望收到您的来信,但根本没有信件。我心中舒坦,因为昨天能给您寄去五百法郎,我知道这可解决您的急需。不管怎样,如果还需要钱,您只要给我发电报,我就去想办法。
昨天我高兴地想着今晨给您写信,但想错了,因为我睡得很晚(去看图卢兹[4]了),却醒得很早(您知道这里[5]早晨八点钟就把人轰下床,而我四点还未睡)。我想还是到图雷尔咖啡馆给您写信吧,这家咖啡馆我有点儿喜欢,尽管老板是个无耻之徒,但……[以下缺页]
沈志明译
[1] 指萨特的外祖父夏尔·施韦泽以前的一个学生,一直在他身边担任护士,常常“自作多情”。——原注
[2] 贪馋小姐,亦指那位自作多情的护士小姐。
[3] 原文ERLEBNLS系现象学术语,词义是:体验过的经验。萨特喜欢用此词,意为:激动,动情。——原注
[4] 指西蒙娜·若利维。——原注
[5] 他住在父母家。——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