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 ◎ 造化无为字乐天
晓日提竹篮,家僮买春蔬。
公元816年,江州(今江西九江)湓浦口,一个萧瑟的秋夜,枫叶和荻花在凉风中摇曳,月光照在茫茫的江面上,洒下一片银辉。
江州司马白居易在此为客人饯行,举杯欲饮,却少了丝竹管弦助兴。忽然,水上传来琵琶声,主客凝神倾听、浑然忘机。两船凑近,添酒回灯,重开宴席,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乐师姗姗来迟。
转轴拨弦,轻拢慢捻,一场名垂青史的琵琶独奏拉开帷幕,有“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的金玉之声,也有“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撩人律动。表演太过震撼,曲罢无人敢言,唯有一轮秋月照在江心。
弹完一曲,乐师整顿衣裳,收敛神情,说起生平经历。她本是长安女子,琴技冠绝教坊,无数少年争相前去,只为一睹她的芳容。可惜,家人从军,时日蹉跎,红颜老去,门庭冷落。无奈嫁作商人妇,还要独守空船。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沧海桑田的变幻,从不会向任何人许下承诺。
乐师言者无心,主人听者有意,联想到贬谪江州以来的病困与低沉,千言万语唯有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白居易请乐师再弹一首,新曲子凄凄惨惨,不再是之前的声调。在场的人都触景生情,掩面哭泣,流泪最多的是白居易本人,连青色的官服都沾湿了。
《琵琶行》的故事,从来都不陌生。但我们常常会忽略,故事的主角不只是命途多舛的琵琶女,也是感时伤怀的白大人。
江州岁月,是琵琶女的流离,也是白居易的拐点。在此之前,他要做兼济天下的治世能臣,自此以后,他依然勤政恤民,却有了独善其身的内心转向。
对时局失望,对官场漠然,白居易开始寄情山水,精研物产。他留下了大量关于食物的诗文,几乎可以视作唐代饮食的史料。只有宦海飘零人,才会如此事无巨细地记录美食,这是他热爱生活、关心黎民的方式,也是他再造精神家园的出口。中国文人偏爱美食的传统,往往和这种避世的倾向有关。
写《琵琶行》的第二年,白居易写了一首剖白心迹的咏怀诗:
自从委顺任浮沈,渐觉年多功用深。
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
妻儿不问唯耽酒,冠盖皆慵只抱琴。
长笑灵均不知命,江蓠丛畔苦悲吟。
江畔苦吟的屈原虽然伟大,却没能与命运和解。而沉迷美酒、醉心琴音的白居易,在脸上摈弃忧喜之色、胸中消解是非之心的蜕变里,以美食家的身份重获新生。
江州:一蔬一饭总关情
为官古来就有升迁贬谪,为何外放江州对白居易是一次重击?这还得从历史的进程说起。
公元755年的安史之乱,是李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开始。为了防止安禄山那样权倾朝野的重臣再度出现,唐肃宗开始倚重亲信宦官。唐代宗即位后,置身在战争带来的巨大疲惫感之中,对藩镇姑息纵容。平叛功臣郭子仪对此深有感触:“自兵兴以来,方镇武臣多跋扈,凡有所求,朝廷常委曲从之。”宦官干政与藩镇割据,自此成为有唐一代高悬头顶的两柄利剑。
白居易就生在这样的时代。贞观、开元的鼎盛已成传说,百废待兴的国家在宦官与藩镇的角力之中拉锯,未见曙光。万丈雄心却回天乏术,无力与苦闷可想而知。
至于仕途,白居易也谈不上顺遂。为官早期,他的重要职务是翰林学士和左拾遗。前者为帝王执笔,后者向皇上谏言。耿直不曲的他为报知遇之恩,频繁上书言事,撰写了大量讽喻社会现实的诗歌,因此开罪了不少人,包括皇帝在内。唐宪宗曾经向宰相李绛抱怨:“白居易这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耐。”连皇帝都生出厌弃之心,灾祸也就不远了。
公元815年,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遭人暗杀。白居易上表,主张严查凶手,被认定越职言事。其后他又遭遇诽谤:母亲因看花时坠井而亡,白却著有“赏花”及“新井”诗。在讲究修齐治平的时代,不孝是极其严重的罪由,白居易因此被贬至江州。而且,有伤孝道、祸乱名教的白居易连刺史都不配,只得到司马一职。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白居易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越职也好,不孝也罢,无非是借口,真正让他获罪的还是那些讽喻诗。在给挚友元稹的书信里,白居易有一段诚恳的自我分析:“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谓之讽喻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
自此,贬到江州司马任上的白居易不再拘泥于讽喻诗,也开始为“闲适”正名。恰恰是这种转变,让严肃正经的白大人迸发出活泼可亲的光芒。白居易与美食的缘分,就此生根发芽。
不闲适还好,松弛下来的白居易,不是一般有情趣。江州的日子,像一幅田园牧歌的画卷:“晓日提竹篮,家僮买春蔬。青青芹蕨下,叠卧双白鱼。”古人讲“不时不食”,春日买菜,青青芹蕨,双双白鱼,盎然生机扑面而来。
青青芹蕨下,叠卧双白鱼
白大人还是“气氛组”,不仅在意食物本身,也讲究全套享受:“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举头看日影,已复西南斜。”吃酒喝茶自然醒,便是人间好时节。食物似乎给了白居易心安与豁达的理由,这从“充肠皆美食,容膝即安居”“便得一年生计足,与君美食复甘眠”中便可得知一二。
好吃好喝好睡,适口适情适心。什么食物让白居易自在无边?答案或许出乎预料,是碳水。
蔬菜和饼,是白居易诗里的主角。白居易写道:“午斋何俭洁,饼与蔬而已”,“甘鲜新果饼,稳暖旧衣裳”。日常午饭,不过是蔬菜与饼,足见白居易虽有品位,却不铺张。
稻米也是白居易的心头好。行船江州路上,妻儿同在,帆影渐高,闲眠未起,船头的灶上已经开始“炊稻烹红鲤”。产自陆浑县的一种红稻米,也作为鱼肉良伴,位列白居易的美食清单:“红粒陆浑稻,白鳞伊水鲂。庖童呼我食,饭热鱼鲜香。箸箸适我口,匙匙充我肠。八珍与五鼎,无复心思量。”哪怕是简单的烹煮,每一口也都心满意足,山珍海味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净淘红粒罯香饭,薄切紫鳞烹水葵。”“园葵烹佐饭,林叶扫添薪。”“禄米獐牙稻,园蔬鸭脚葵。”无论是待客还是自怡,鱼肉、鲜蔬和稻米,似乎是白居易必备的三件套。
因为吃得多,他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衡量标准。洛阳稻米“非精亦非粝”,算是平平无奇。江南米饭令人叫绝,“何况江头鱼米贱,红脍黄橙香稻饭”。米饭配上嫩红的鱼肉和明黄的柑橘,既是视觉的洗礼,又是味觉的升华。在忠州任职时,因为土壤贫瘠,水源不足,稻米口感偏涩,白居易也如实记录:“畲田涩米不耕锄,旱地荒园少菜蔬。”
除了稻米,杂粮也可入饭。白居易食粟米,在给元稹的诗里,他描述道:“白醪充夜酌,红粟备晨炊。”炎炎夏日,他说道:“数匙粱饭冷,一领绡衫香。”早春时节,他又写道:“归来问夜餐,家人烹荠麦。”“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田园村居之美总是与日常如此紧密关联,所见所食,便是所安所系。
白居易嗜酒,醒酒多喝粥。以米煮粥是首选,“粥美尝新米,袍温换故绵”。有一回,白大人睡了懒觉,起床后“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看来前夜又喝了不少。乳糜即乳粥,用米和牛羊乳混煮而成,更为香浓温补。佛经中也有记载,礼佛的百姓常敬奉乳糜以示真心。白居易喝养身药粥,就此写道:“黄耆数匙粥,赤箭一瓯汤”“何以解宿斋,一杯云母粥”。
甜粥也在白居易的美食版图里,从“鸡球饧粥屡开筵,谈笑讴吟间管弦”中便可得知。一碗冷凉的甜粥下肚,“春光应不负今年”的感慨油然而生。能烹善煮、食髓知味的白居易甚至自酿米酒,“米价贱如土,酒味浓于饧”。清甜的米酒,微醺的时光,白大人不由地感叹道:“此时不尽醉,但恐负平生。”
经由美酒佳肴,我们大概能拼凑出白居易在江州生活的图景:公务之余,偷得浮生半日闲,白天烹鱼做菜吃主食,尽享田园意趣;晚间,或推杯换盏或安然独酌,酒意酣酣,酒趣陶陶。在某种程度上,这是逃避。日照三竿,清简的食物依循本味,烘托出日常的质地。夜阑深沉,芳醇的美酒香气不绝,营造起极乐的世界。但白居易的妙处在于,他虽然逃避,却始终保有积极的姿态。
官场上,白居易屡受挫折,可文才和健笔让他留下丰厚的记录。透过他的诗,我们见证了物质文化的历史,也领略到田园乡居的旨趣。人生的价值从来不止功名利禄一种,白居易闲适,却不荒废。
到了夜里,酒国仙人垂顾,白居易的诗情又翩跹起舞。美酒相伴,宾主尽欢,他展露出名士风流的一面。相传有一次,元稹外出,身在曲江的白居易正与友人饮酒。酒过三巡,他想起知交,提笔便是: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若只看诗句,很难想象这是出自那个写下“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的忧愤文人。对现实的深切不满,对历史的沉重忧虑,换了另一个时空,另一种情境,同一个人竟然也变得轻捷、自由起来。
在江州,白居易在给友人刘十九的诗里写下了中国最著名的约酒场面之一: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无一字华丽煽情,只是意象的堆叠,却有无边魅力。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白居易对喝酒的美学追求一以贯之。在送别友人王十八的诗里,他描绘了一番动人画面:“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红叶似火,暖酒入肠,诗性勃发,青石留痕。感情的浓烈与隽永,不难想见。“醉吟”自居的白居易时常诗酒并举,作下了“闲拈蕉叶题诗咏,闷取藤枝引酒尝”。于蕉叶题诗,用藤枝引酒,看来有酒有诗,才算赏心乐事。
江州让白居易更立体,也更鲜活。他忧患博大的一面并未削减,至情至性的一面又悄然滋长。他甚至写下《劝酒十四首》这样的篇目,“何处难忘酒”和“不如来饮酒”,洋洋洒洒,荡气回肠。红尘做伴,心随境转,白居易表字“乐天”的一面终于显露无遗。
我们无法判定,写讽喻诗和写闲适诗的白居易,哪一个更重要。或许连白居易自己也未必有答案。但我们会庆幸,那个“一吟悲一事”的耿介言官,因为命运的捉弄,长出了审美超然、趣味蓬勃的部分。透过他的笔端,我们得以看见真实的历史,品到文人的追求。千百年倏忽即逝,阁中帝子今何在?但有那一首首清新温暖的饮食诗,仍旧让我们触动,令我们共鸣。
对白居易来说,江州只是这一切的起点,他的旅程还远未结束。一个名叫忠州的西南州府,正等着和他相遇。
忠州:何处殷勤重回首
重庆忠县,在唐朝的行政区划里名为忠州。这里并非富庶之地,物产也谈不上丰饶。公元818年冬,白居易从江州调离,赴任忠州刺史。开启忠州生活之后,他的心里充斥着不满。哪怕是夜饮宴客,他也牢骚不断:
莫辞数数醉东楼,除醉无因破得愁。
唯有绿樽红烛下,暂时不似在忠州。
如果不是喝酒,哪里能够浇愁。只有绿樽红烛醉一场,才能假装暂时不在忠州。
外乡为官,重庆多雾阴雨的天气也令白居易烦扰:
望阙云遮眼,思乡雨滴心。
将何慰幽独,赖此北窗琴。
雨水滴在心头,不由想念故乡,可眼前的云雾遮住了双眼。幽寂孤独何以自遣?或许只有这一把琴声。不是买醉,就是抚琴,要是不假于物,白居易似乎一秒都难以逗留。
看见峡谷中的木莲树,他感慨道:“几度欲移移不得,天教抛掷在深山。”他这完全是代入了自己,甚至开始吐槽起忠州所见的人与景:
吏人生梗都如鹿,市井疏芜只抵村。
忠州当地的官吏像鹿一样生硬,市镇荒芜得如同乡村。用今天的话说,这已经涉及人身攻击的范畴了。据统计,白居易直抒苦闷的诗近五十首,其中十几首就留给了忠州。
好在忠州有美食,能抚慰“吃货”白居易的内心。
久居京华的白居易固然遍尝珍馐美馔,但古时货运不便,地方特产未必能新鲜送达。而忠州此地,以竹笋闻名。偏嗜蔬食的白居易,对竹笋并不陌生。“宿雨林笋嫩,晨露园葵鲜”,足见白居易深谙饮食之道。
宿雨林笋嫩,晨露园葵鲜
忠州竹笋之多之鲜,令白居易深感欣喜。于是,他巨细靡遗地写了一首《食笋》:
此州乃竹乡,春笋满山谷。
山夫折盈抱,抱来早市鬻。
物以多为贱,双钱易一束。
置之炊甑中,与饭同时熟。
紫箨坼故锦,素肌擘新玉。
每日遂加餐,经时不思肉。
久为京洛客,此味常不足。
且食勿踟蹰,南风吹作竹。
“竹乡”忠州一到春天,就有漫山遍野的竹笋。山民采集之后,抱到早市来贩卖。因为供给充足,两钱就能买一束。竹笋和饭一同蒸煮,饭浸润笋的鲜甜,笋糅合米的清香,紫色的笋壳如锦缎,柔嫩的笋肉似新玉。大快朵颐的白大人每日加餐,连肉味都快忘了。临了,他还叮嘱众人不要犹豫,趁早食用,南风一起,竹笋成了竹子,就无法享用了。
寥寥数语,有货源、有价格、有吃法、有感受,有“每日遂加餐,经时不思肉”的溢美之词,还要劝食,白居易对笋的情有独钟,由此可见一斑。
在长安时,每逢春笋成熟,皇帝会召集群臣大摆“笋宴”,躬逢其会是臣子的荣耀。但物以稀为贵,“笋宴”大都浅尝辄止。如今远离朝堂,老饕白居易意外实现了吃笋自由,自然欢欣雀跃。
㨃归㨃,怨归怨,白居易毕竟是重民生、讲实绩的父母官。面对凋敝的民生,当然要振兴经济。忠州多雨多山,白居易就和百姓一起广栽果树。官民同心,治理有成,白居易的诗里也不复当初的“负能量”:
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
路远谁能念乡曲,年深兼欲忘京华。
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拟待花。
在忠州日渐心安,都快忘了京华的烟云。白居易甚至做好了再逗留三年的打算,等着亲手种下的桃杏绽放明媚的花朵。
为政以德,自然有百姓爱戴。如今的忠县保留了一座白公祠,其中一个“与民同乐”实景展厅,呈现的就是白居易与百姓制作饼食的场景。
饼是唐朝人餐桌的常客。白居易写过立春人日的场景:“二日立春人七日,盘蔬饼饵逐时新。”就连唐代给官员发放的福利中,也有饼的身影,而这同样被白居易记录了下来:“朝晡颁饼饵,寒暑赐衣裳。”
在忠州,白居易还有一段关于饼的美谈。独在异乡为异客,他的口腹里不经意涌现的是最深的乡愁。作为一名资深食客,不仅见多识广,也要能吃会做。一日,白大人怀念长安的胡麻饼,在忠州又无处可买,就动了亲手制作的心思。结果,“白氏胡麻饼”大获成功。
胡麻饼
刚巧好友杨敬之在邻近的万州,白居易赶紧“快递”一些,还赋诗一首:
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
寄与饥馋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
同样馋痨的杨大使,吃到这一口胡麻饼,会不会想起长安辅兴坊的滋味?胡麻即芝麻,简单理解,白居易笔下的胡麻饼就是芝麻烧饼。爱民如子的白大人当然不会藏私,除了馈赠好友,菜谱也要分享给忠州百姓。因为白居易别号“香山居士”,这款点心就以“香山蜜饼”的名字流传至今。
在白居易的诗里,除了饭和饼,糕团也有其位置。这可见于白居易在思慕亲友的重阳节所作的诗句——“移座就菊丛,糕酒前罗列”中,还可见于他作的《寒食日过枣团店》一诗中:
寒食枣团店,春低杨柳枝。
酒香留客住,莺语和人诗。
唐朝的糕团果品虽然不像现在这般精致,但人与自然交融、美食美景辉映的画面,也让人心生“日日是好日”的喜悦。
此外,忠州之白居易,还似乎总和种树栽花联系在一起。一来,这的确算是政绩;二来,生长自有周期的花木,也像是一种隐喻,一次见证,一片希望。
公元820年夏,白居易奉诏回长安。临行前,那个曾经盼望“暂时不似在忠州”的白大人改口了:
三年留滞在江城,草树禽鱼尽有情。
何处殷勤重回首,东坡桃李种新成。
花林好住莫憔悴,春至但知依旧春。
楼上明年新太守,不妨还是爱花人。
花谢花开,人来人往,古往今来尽是如此。但这片土地上的故事,会在浩渺的历史上留下痕迹,堆叠的记忆与情感,也会一路发酵下去。春至但知依旧春。
苏州:来春或拟往江东
重回长安的白居易,已近知天命的年纪。比起贬谪江州之日,他更清楚自己想要怎样的人生。至于朝局,并没有太大起色。两年后,他上书评论河北军务,不受采用,心灰意冷之余,请求调任外地。
于是,在五十岁那年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三年后转任苏州刺史。苏杭天堂美景,白居易自成名篇。《忆江南三首》就有“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曼妙景致。江南忆,最忆是杭州,白居易描述道:“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静处暗香盈袖,动时海潮奔涌。至于苏州,让白居易铭记的则是美酒美人:“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
举世皆知,白居易在杭州疏浚古井、修堤蓄湖。其实,他在苏州刺史任内,也打通了水陆要道:开凿山塘河,西起虎丘,东至阊门,在河北修建道路,后名“七里山塘”,也就是游人络绎的山塘街。明清两代,山塘街牌坊处处,歌楼隐隐,会馆林立,笙歌曼舞,都得益于白居易的城建巧思。
江南鱼米之乡,要让美食家白居易不生眷恋,绝非易事。虽然刺史只做了短短一年,但精巧的苏州美食让他流连。即便回归北方,他也深感“江南景物暗相随”,米饭、鱼肉、蔬菜,雨水滴落船篷,浪摇莲池花影,恨不能“停杯一问苏州客,何似吴松江上时”!
桨声、灯影、吴语、酒香,离开苏州十三年,白居易还清晰记得那一场夏至在齐云楼的盛宴:
忆在苏州日,常谙夏至筵。
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鹅鲜。
水国多台榭,吴风尚管弦。
每家皆有酒,无处不过船。
交印君相次,褰帷我在前。
此乡俱老矣,东望共依然。
洛下麦秋月,江南梅雨天。
齐云楼上事,已上十三年。
水汽氤氲,光影迷离,白居易点了两道菜的名:竹筒粽和炙子鹅。
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鹅鲜
国人食粽,唐代以前就有,多是黍米为原料,用菰叶包裹,称作“角黍”。白居易在苏州品尝的粽子,是以嫩竹做容器,密封火烤,形如今天的竹筒饭。至于炙烤子鹅,取起肉嫩,炙烤后外皮焦香酥脆,肉质莹润带水,多汁与香气并存,光是想想就叫人食指大动。
说起苏州美食,河鱼当之无愧,对酷爱吃鱼的白居易来说,也算正中下怀。唐代风行鱼鲙,也就是生鱼片,“既备献酬礼,亦具水陆珍。萍醅箬溪醑,水鲙松江鳞”。
现代人说起生鱼片,常以为是舶来品。其实,鱼鲙是不折不扣的中国发明,早在周朝就有食用生鱼片的记载。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生鱼是庄重的祭品,也代表着尊贵和美味。唐宋之际,食鱼鲙的风气更为普遍,甚至有专门讲述鱼鲙的著作《砍鲙书》。书中不仅规定了如何挑鱼,怎样用刀,连切鱼生本身也被称为“斫鲙”表演。技艺高超的表演者“操刀响捷,若合节奏”,极富观赏性。
嗜鲙如痴的唐朝人,会根据口味偏好和四时节气来进行调料搭配。盈盈的鱼鲙,春天配舒爽的葱姜汁,夏天佐酸辣的白梅蒜酱汁,秋天以芥末汁增添些微刺激,冬天则是橘蒜酱汁辅弼。白居易喜欢的芥末汁,是用芥菜种子研磨而成,跟现代芥末有别,但一样辛辣冲鼻。生鱼片和辛辣佐料的经典搭配,从唐朝就传承下来。
西晋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在魏晋以来的文人传统里,莼鲈之思始终和安土思乡、淡泊名利相连。除了鱼鲙,水生的莼菜也是白居易珍视的食材。他说“莼丝滑且柔”,清爽鲜美的莼羹也令他想到江南时节。
淡出官场之后,他写了一首诗,呼应莼鲈的意象,也抒发心中的渴望:
人生变改故无穷,昔是朝官今野翁。
久寄形于朱紫内,渐抽身入蕙荷中。
无情水任方圆器,不系舟随去住风。
犹有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
从朝官到野翁,从雕栏宫阙到田间荷塘,似真似幻,如露如电,到头来,最叫人安心的还是春日江东的那一口莼鲈之味。看起来,这首诗就像是白居易一生的缩影:年少成名,青云直上,豪情满怀,心灰意冷;纵情田园,别开生面,适意驰骋,安然停驻。
晚年的白居易有两篇自况名作。《池上篇》里,他极简地回顾了平生:“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时饮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鸡犬闲闲。”这番优哉游哉的自我评价,既是自谦,又何尝不是自得?
因为好酒嗜琴,白居易晚年自称“醉吟先生”。为醉吟先生书写的自传里,他感叹说:“醉吟相仍,若循环然。由是得以梦身世,云富贵,幕席天地,瞬息百年。”
幕席天地,瞬息百年,是汲汲营营于功名利禄,还是心心念念于稻蔬莼鲈?没有人能斩钉截铁地回答。因为直到身死的那一刻,以生命轨迹填写的答卷,才会转交到后人手中,听任评说。
公元846年,白居易在洛阳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五岁。唐宣宗替他写了悼诗,半句未提为官的成就,却说“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诗里还特意嵌了白居易的姓名和表字: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