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隆子雍领头上诉石维珍龙潭举义
隆子雍等被选为诉愿团代表后，接着便起草了一份诉愿宣言和一份快邮代电，然后从永绥乘车来到省城长沙，直接向省府交涉诉愿。省主席何键接见了几位代表。隆子雍将《永绥解除屯租诉愿宣言》与《快邮代电》当面呈给了何键。何键展开《宣言》，只见上面写道：
窃永绥蹙居湘边，地仅百里，野无大农，市无大贾，素号瘠贫。民苗等生长斯土，一蹴莫展，非地力未尽，人甘废惰，实系有屯务之枷锁在。清乾、嘉间，傅鼐强取民田而均之，即使寸土归公，复取已均之田，佃租吾人，年纳谷二万七千余担，号曰屯租，无论丰歉，不增不减，从此吸髓敲骨，竭尽岁之所得，不足以供饲畜。而吾绥十三万民众，遂永堕于万劫不复之地狱也矣。查湘西有屯七县中，地大于绥一倍或数倍者，尚有均三留七、均七留三，何独吾绥负罪深重，创巨痛深，其恶例实全球所无，为永绥所独有。百年以来，坐令绥人喘息奔走于屯租之下，犹不暇给，甚至卖妻鬻女，甚至倾家荡产，更甚而至于辗转沟壑然后已。吁！谁为厉阶？傅鼐之弱民政策，清廷受其愚，绥人中其毒也。且查均田之初，傅鼐以绥民剥削已尽，定有义学、膏火、课谷、试资、育婴、老小、残废、红白等费。苗弁苗兵催租口粮等谷，小恩小惠，聊事牢笼。然租额过重，本实先剥，不数十年已富者贫，而贫者死矣。迨及清末明初，凤凰以道署所在，袭封建之余孽，窃剥削之毒手，藉民办学，取前项政学慈善等谷，一举而安，并前此仅有之小恩小惠，亦不可得。一般催租官吏，复凭藉势力、因缘为奸，取尽锱铢，凶于豺虎，嗟嗟绥民，既已落井，复下之石，此又吾人之颠连困苦，无所告诉者。政府在远闻查或有未周，偶有所得，鞭长或苦不及。吾人除自求解放，自脱枷锁，更有何求！窃谓屯谷之毒，宜拔而不宜留。世五百年不弊之法，吾人安能久处轭桎之下，供人鞭挞哉！兹经全县父老、各公法团、各区乡镇长、各乡民众代表，集议改租为粮，减轻负担；公推代表，分途请愿案。经大会决定，一致通过。秉愚公之成，太行何阻；效精卫之拙，恨海终填，棉力虽薄，继续可以成线；屋漏且残，补苴终难遁体；刮垢磨光，是在吾侪所愿。政府明察，悯兹孑遗，海内贤达，赓此同调，庶既代沐，不再戕以斧柯，惊弦之禽，或可安如窠臼。全体绥民曷任祷祝，谨此宣言。
何键看罢宣言，再看那《快邮代电》，内容也大致相同，其中就有“不避斧钺，冒昧陈词，欲请解除屯谷之苛政，……改收租为升科，俾得与全国民众平等待遇……呈请钧座俯赐察核示遵，毋任泥首，万祷待命之至”等语。后附有各区乡请愿代表数十人名单。何键见这宣言与代电诉愿写得意气激昂，情理恳切，且有抗租趋势，乃不得不表示愿意“改革屯政”，并应允免去 1933 年至 1935 年三年屯租“累欠之屯租谷”，减免 1936 年“屯租借贷之一成”，同时宣布从 1937 年起“减免屯租两成”。至此，省府对抗租苗民算作出了一定让步，但由于屯田制仍未宣布取消，隆子雍等苗民代表并不满意。宋濂泉此时见转移祸源目的已达到，也就偃旗息鼓，转变了抗屯的态度。新任湘西屯务处长余范传将亲信李卧南调至永绥任县长，为保屯征租反而更变本加厉地对苗民进行压榨，这样一来，苗民与官府原有的矛盾不仅没有消失而且更加激化起来。
且说隆子雍从省城请愿回乡后，在民乐乡大土寨举行了一次苗民集会。会上，隆子雍向苗民演说道：“这次我们到省府请愿，要求革除屯政，省府虽未应允废除屯政，但已作了让步决定，已往历年的欠租已被免除，这是我们斗争的初步胜利，但离我们提出的目标还远远不够。现在屯政还没有宣布废除，不合理的交租依然存在。为了大家长远的利益，我们要进一步团结抗租，并准备武装战斗，只有坚决举兵抗租，才能彻底动摇官府的屯政基础。只要官府不取消屯租酷政，我们就要反抗到底！”
隆子雍的演说得到了与会苗民的热烈响应。参加聚会的清隆、铅藏、石栏、弭诺四个乡的代表也都纷纷上台发言，表示要坚决抗屯到底。会议演讲完毕，隆子雍又当场主持举行了“倒旗枪”活动，这是苗族起义前的一种祭旗誓师的巫教仪式，即拉倒敌方战旗，升起自己战旗。接着，隆子雍又和各乡来的代表龙云超、石维珍等喝了血酒拜了把，从此，举义活动便提上了日程。
大土寨集会后，隆子雍为防暗探便转入了地下策划，不公开露面。一些公开活动均由其亲属舅父龙云超代理出席。
转眼到了腊月十四日。这一日清早，龙潭乡的苗民石启云和石维珍忽然来到上五里乡唐家湾村，找到隆子雍家。石启云向隆子雍报告道：“隆指挥，我们虾公坡今日开血堂会议，想请你去指导！”
隆子雍道：“你打算怎么办？”
石启云说：“大家一起喝血酒，准备起事向乡长石达轩开刀！”
“为什么去杀他？”隆子雍问。
“你不知道，这石达轩作恶太多，我们乡里人对他都恨之入骨。”石启云又撩开衣服指着身上的一条条伤痕说，“前日他和几个仓兵逼我家交租，我说没有交的，他们翻箱倒柜，把我妻子坐月子的几十个鸡蛋也抢走了，我与他们讲理，反被他们捆绑吊打了一顿！你说这石达轩可不可恶，此仇我一定要报！”
“石达轩还暗杀了我叔父石春禄！”石维珍又道，“我叔父石春禄去年到凤凰屯务处告了石达轩的状，石达轩买活宋濂泉，将我叔父在凤凰关押了一年多，今年初释放回来，石达轩又派人把他在路上杀了。像这样的血案，不报仇就不解恨。”
隆子雍听了两人的控诉，立刻表态道：“好！石达轩既是这等恶人，杀之也不为过。你们杀了他就可以公开举义活动，但一定要周密计划好再行动，千万不要盲目举动以招损失！至于吃血酒一事，可让龙云超代我去一趟！”
商议妥当，隆子雍便请来舅父龙云超，仔细嘱咐了他一番。那龙云超已有50 余岁，家在果儿寨居住，曾经当过保长，有着丰富的办事经验，也是一个屯田大户，早对屯租十分不满，受外甥隆子雍影响，参加抗租非常积极。隆子雍从省城回来转入地下活动后，他就一直充当保护人，专门代理隆子雍去联络四乡苗民抗租举义事宜。此时接受任务后，龙云超即和石维珍、石启云一道向虾公坡走去。
那虾公坡坐落在一个山寨半坡上，上面有块平地，平日是苗民练拳习武的一个场地。这日因为要开会，坪场上还搭了一个草棚，草棚正前方摆了一块长石条，上点香烛，因为天气很冷，场上还烧了两堆柴火。在人会场的路口上，还摆放着一个大背笼，每个入会者来开会时，都往背笼里丢一块一百文的铜钱。
石维珍、石启云带龙云超赶到会场不久，附近各寨以及龙潭乡、上五乡、下五乡的部分屯户代表都陆续到齐了，计有 40 余人。会议开始，大家围坐在火堆旁，苗民张巴柱道：“今天我们聚会，一要喝血酒拜把，二要商议举事大计。首先我提议我们要杀死守备石达轩，为石春禄兄弟报仇。石春禄去年和我一块到凤凰告状，状没告响，反被抓去坐了一年多牢，后来释放了，又被石达轩暗杀，我们杀石达轩，就是要报冤仇血恨。”
石维珍接着道：“现在抗屯举义，我也赞成巴柱兄的提议，就从杀石达轩开始！我和石启云已把此事告诉了隆子雍老师，他是我们苗民的领头人，隆老师派龙云超大哥来参加我们的会议，现在请他来作指导！”
龙云超从火堆旁站起来说：“各位兄弟，我受隆子雍的嘱托前来参加你们的会议。子雍是我们苗家的领头好汉。他和几个代表到县、省请愿，逼使省府作了让步，应允减掉欠租，但是屯租制还没有宣布废除。现在我们的目标是彻底废除屯租制酷政，而要达到这一日标。就必须用起义来进行反抗斗争！你们乡如带头起义，给全县苗民就作了一个榜样，到时大家都会响应。所以子雍也很支持。不过，现在年关已到，我们可先聚会商议吃酒拜把，等到过完年再相机行事，你们看如何？”
“有道理！咱们杀屯官，也要选个好日子！”
石启云表示赞成。众人也觉得等过了年再行动为最好。
“我们可以先将计划商定！”石维珍又道，“明人不做暗事，杀屯官要杀在青天白日之下！不管年前或年后动手，我们可推选几个壮士组成刺杀队，到时就可行动。”
“对！”石启云又道：“谁要杀了石达轩，就给 300 元光洋作洗手钱！”
众人于是提名推选，很快便推出石维珍、石维金、石老挽、石玉章、石树林、石保玉、石生富七人做刺杀队员，并由石维珍领头。推选刚刚完毕，忽有一苗民上了坡来到会场道：“你们要举事吧？我可以参加吗？”
大家都认得此人叫吴继臣，是土地坪人，与乡守备石达轩平日关系不错，此刻他跑来干什么？他会不会泄密？石启云立即对众人道：“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让吴继臣也参加我们的聚会吧！”于是大家同意，并让吴继臣也加入了刺杀队。
行动组成人员商议完毕，接着便是喝猫血酒。此时，早已从外村请来的一位公道正直的苗民石友生，用 6 吊钱从一户人家里买来一只大黑猫，提到场上后，当众念念有词、将那黑猫大骂了一通，骂过之后，便手起刀落，把猫砍死，让那猫血滴入一大竹筒白酒内。众人遂跪于石案前，石友生领头咒词道：“一把钢刀五寸长，倒下平地来砍香。上不认兄刀下死，下不认弟刀下亡。真的同娘同爷，假的同猫同血。上不斩天，下不斩地，单斩抛人卖客。哪个反水，就像这只假的猫，就像这炷香！”
咒词念毕，又由石友生领头，各人将香一刀砍成两截，再念誓词道：“若我不仁不义，反心倒意，照香行事！”发完誓，各人再喝一口血酒。血酒喝过，巫师张巴柱又做了一通“法事”，口里念着：“石春禄，你要在黄泉之下显灵，助我杀死石达轩，为你报仇雪恨。”
如此歃血盟誓完毕，众人便散会。石启云等人走下坡来。忽见吴继臣匆匆向龙潭方向走去。石启云便叫着：“吴继臣，你到哪去？”
吴继臣回头应允道：“我到龙潭乡场上有点事！”说罢，就大步直往前奔去。
石启云疑心他是去告密，因为吴继臣的住屋在相反方向的土地坪，但吴继臣说去龙潭乡场有事，他亦不好阻拦，想到他此去万一告密，岂不坏了起义的大事？石启云遂等石维珍走下坡后商议道：“这吴继臣恐怕靠不住，我看他行色匆匆，咱们要防范啊！”
石维珍看了看远去的吴继臣，立刻下决心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他要去告密就糟了！咱们干脆动手吧！”
二人于是招集队伍，直向龙潭冲去。刚下龙潭河，迎面来到古老桥，正巧，只见外号“都都夸”的石金福千总领着四个仓兵正在寨里催租要粮。石金福—手拿枪，—手拿着铁链，威胁两个老婆婆道：“你们要赶快交租，抗租者，要杀几个给你们看看！不怕你们寨里又出苗王。”两位老太婆见此阵势，吓得只讲好话，求宽限时日。石金福又道：“限你们明天交齐租，不交租的要捱索子！”说罢，将手里的铁链抖得直响。石维珍远望见这情景，手一挥叫道：“‘千总都都夸’又在逼人交租，大家快去将他杀了！”
众人于是拿着梭镖鸟枪呐喊着向寨内冲来，石金福见惹怒众苗民，知道大事不好，吓得赶紧就跑。刚跑不远，就被苗民石仁华等人堵在石海成院子里杀死了。仓兵吴老六窜进苗民石甲云屋子，躲进床下，用口大锅将头罩住，亦被几个苗民搜出，一阵乱刺捅死了。另一个仓兵杨再兴跑到田坝边水田里，被苗民石林舞着柴刀追下田砍死。还有一个仓兵石昌林跑到新场时亦被苗民砍死。
当石金福与三个仓兵被打死时，守备石达轩的长子石长寿正从杨家寨玩耍回来，听到仓兵被杀消息，吓得赶紧就跑，众苗民跟着就追。石长寿跑到天王庙街口时，迎面遇到苗民唐兴华和石维刚两个踩土回来，追赶的苗民就高喊：“快拦住石长寿，莫让他跑了！”唐兴华与石维刚即操起铁锹，几下就将石长寿砍死了。
石维珍又领人向龙潭街追来。此时，石达轩和二儿石老碑在街上打牌，吴继臣果然已抢先一步告密：“石守备，你还不快跑，石维珍他们起事了！”
石达轩闻报立刻就跑。二儿石老碑慌忙回去取枪，迎面遇到追赶的队伍，吓得往龙潭河边跑去，石维珍追下河坝，一刀将石老碑结果了性命。石达轩这时逃上清隆坡，然后钻进竹林，躲进了屯户饶满老家。石维珍领着队伍围山搜寻，来到了竹林边时？饶满老嘴一歪，向众人暗示石达轩藏在屋内。石玉章一脚踢开房门，石维珍持刀跳进屋里。石达轩跪地求饶道：“侄子呀，你怎么也和人家干这种事，求你给叔留条命！”石维珍道：“你恶粮恶钱，不顾百姓死活，留你一条命，不知要害死多少人！”说罢，一刀就将石达轩的头砍落在地。众苗民涌进来，又一阵乱刀，将石达轩砍成了几截，还把钱和谷子塞进了他的血嘴。
石维珍领头杀了石达轩等人后，当夜即带了部分队伍去唐家湾找隆子雍。隆子雍说：“你们还没准备好，怎么就贸然起义？”
石维珍道：“我们原计划等过完年再动手，谁知今日聚会出了奸细，那吴继臣闯了来开会，散会后又跑回去告密，我们见情况不对，当机决断，提前行动！”
隆子雍听罢详细经过便道：“事已至此，人也杀了，事已大露了，你就赶快回去借民枪组织武装队伍，准备打仗吧！”
于是，按照隆子雍的吩咐，石维珍率部来到龙潭，第二天，在街上张贴了石达轩的罪状，又将那屯仓打开，让屯户把屯粮挑得干干净净，同时砍了区公所的电话线，放火烧掉了铅藏屯仓。
过了几日，县长李卧南在接到石维珍率苗民起义的消息后，于 2 月 2 日命屯务军 11 大队队长罗静平率 60 多人枪开进了龙潭，并驻扎在饶章保家里。罗静平扬言要搜剿肇事苗民。
这时，明濠寨的龙正波带来一帮苗民参加了石维珍的举义队伍。龙正波对众人说：“事情搞起来就要搞到底，缩不得脑壳。屯务军来了，你不打他，他要打你，井水不犯河水是做不到的，伸起脑壳让人家砍，不如拿起刀枪同他们对着干。趁他们刚到龙潭立足未稳，杀他个措手不及。”大家听了很赞成。于是众苗民趁黑包围了屯务军驻地，并放起三连炮和雷公炮虚张声势。屯务军听到枪炮响，慌忙爬起来偷偷上了凉子山。
第二天，上千苗民又将凉子山层层包围起来。凉子山上的屯务军有三个兵在鸡卡树张老大的屋里煮饭，在挑饭上山时又被苗民杀了两个，剩下一个班长扔下饭担逃上了山。屯务军没有早饭吃，只得烧火用脸盆炒黄豆吃。到晨雾散后，石维珍组织苗民往上进攻，但几次冲锋都被屯务军打退。屯务军见苗民人多，也不敢贸然往下冲。双方僵持了半天，罗静平派了中队长张大忠下山同石维珍谈判，并说罗大队长愿邀石维珍上山砍香拜把，结为兄弟，一道抗屯举义。石维珍信以为真，遂同张大忠一起上了山，并与罗静平在山上结了盟。到日暮时分，石维珍命令苗民撤了围，让罗静平带屯务军下了山，石维珍还用酒肉进行了款待。屯务军假意缴了 20 枝旧枪。第二天天刚亮，罗静平就使用“金蝉脱壳”之计，借口去堵卡，阻击县城来兵，骗得石维珍信任，然后带着屯务兵匆忙逃回了县城。
龙潭举义不久，水绥县政府印发了《告民众书》。内中这样告诫道：“你们这几天来，受着别人愚弄，聚众捣蛋，杀政府的人，烧政府的谷，接二连三地闹个不休，闯出这样的大祸来，本要严办你们的，惟念你们系受着别人的鼓动。或系自己有别的痛苦，下情不得上达咧。本府为爱护你们起见，马上推委员前来抚慰你们，开导你们，要你们停止—切不法的行动，作正当的解决。……希望你们立时觉悟，及早回头……尚敢执迷不悟，试问你们那几杆土枪能抵抗得住吗？你们要晓得现在的政府，力量特别大。政府的军队特别多，一营不足，可以增到一团；一团不足，可以增到一旅一师；一旅一师不足，可以增到无数师。军队来时，并可用汽车装运，虽路隔千里，顷刻可达。到那时，你们的家要破，人要杀，田墓庐舍，均要成废墟，那就后悔莫及了。亲爱的民众们，醒来吧！”
龙潭起义后，众多苗民见到这一传单后，不仅没有“醒来”，相反，举义活动反而像干柴一样，轰轰烈烈地在全县迅速燃烧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