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侠

爱/侠

有一个朋友曾是鲁迅的“追星族”,但后来,他变了信仰,改崇拜耶稣了。他说:“同是爱,鲁迅以恨的方式来爱,耶稣以爱的方式来爱,我更喜欢耶稣的方式。”

 

萧红曾在回忆鲁迅的文章中说到这样的一件事:一个外地青年来找鲁迅借宿,说自己困得要命,鞋子又破了。鲁迅二话不说,扶他到榻上躺下,待青年睡熟后,他又拎着那青年的鞋子满世界去找补鞋匠……

当我们在萧红的文字中看到这段情景复现时,心里有了一点苦涩。鲁迅哪里一开始就是“匕首”“投枪”,是“追打落水狗”的棒杀者呢?他性格中的柔情与敦厚应该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逐渐隐退的吧?当向往的东西被各种力量销蚀变异,以致面目全非时,他只能将“爱”转变为绝地反击的偏激与愤懑。他是爱国的,也是爱人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痛并鄙夷着。他何曾想这样?但已身不由己。

 

人的爱大抵如此。由想象起始,一厢情愿地醉在自己的梦里,以为但凡有爱,就会有一个好的结果。但这脆薄的想象,这抽象的爱又常常被逼仄的现实消耗殆尽。少年时谁不胸怀天下,博爱万物?但随着年龄和阅历,就发现我们爱的力量十分有限,甚至不能将身边的人尽数囊括。于是,爱的对象愈来愈少,爱的时间愈来愈短,爱被时光稀释着,我们也渐渐淡漠。当然也有鲁迅这样的人,爱沉寂着却依旧浓稠,爱不能开花却长出倒刺,那种无法言说的刺痛,那种渗透于心的折磨,自然会使他的“爱”的形式生出一些凶恶之态来。

鲁迅的爱是人性的爱:既充满人性的温暖,也有人性逾越不了的“界”。

 

而耶稣的爱,是神性的爱:宁静祥和,无限温柔却百折不回。

拒绝、背叛、出卖……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扰乱他内心的平静,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妨碍他爱的幸福。每个人身上都潜伏着对等的神性与魔性,耶稣只注视着人的神性,若神性睡去了,他便轻轻唤醒。“迷途的羔羊”,多么爱怜的称呼,他的爱让我们觉得在人世间遇到的每一个人,包括我们的敌人都是亲切有味的,因为我们身上隐藏了共同的神性,我们有上帝馈赠的相同的礼物。

 

“恨铁不成钢”,这是我们常说的一句话,人是一种多么喜欢定义生命的种群呵!为什么要恨呢?铁成不了钢,就爱那块铁吧!谁说这世界只需要钢不需要铁?宇宙的内在秩序,渺小如我们,如何把握?或许,我们所谓理想化的营构只是一种偏执?

认识到自己的局限,也就接受了世界的缺陷。

 

爱是什么?耶稣说,爱是道路,爱是光。

是的,爱只是一种温柔的引领,而不可能是任何一种霸道的限制与框定。

神用爱救赎,人呢?只能用爱自赎。有一首诗说,“当世界充满迷途/我须认清自己的道路/当世界陷入了黑暗/我能守护的/是内心的光明”,也许,这就是爱对于人类的意义了。

“侠”是普通人的梦想。统治者说,文人以文乱法,侠士以武犯禁。但在老百姓心中,法统之外有江湖,江湖上快意恩仇的游戏规则更符合他们朴素的愿望。至于法统,那不过是统治者崇尚的秩序罢了。

 

侠,最初是游侠。逍遥世外,不为世法所拘,放浪形骸,这是被禁锢者对于自由的梦想。

到了后来,又有了义侠,除恶扬善,劫富济贫,这是被压迫者一种补偿式的反弹。

再后来,“侠”成了游走于官方和民间的两栖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荆柯为了报答燕子丹别有机心的“知遇之恩”,心甘情愿地成了政治斗争的祭品。千百年来,他牺牲的光环被刻意放大着,渐渐成了侠士们公认的价值取向,以至于后世的江湖再也甩不掉政治的包袱。

 

世界是复杂的,侠是简单的。“快意恩仇”的江湖被各种国恨家仇搅成一锅粥时,侠的刀光剑影中就有了茫然的目光和无辜的冤魂。“侠”的色彩失去了往日的明朗,日益混沌,渐渐地,江湖成了另一个庙堂: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它复制了一个曾与之对立的体制,并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学成盖世武功,争当武林盟主,一统江湖”成了蛊惑人心的魔咒。漂泊江湖,原是为了“放歌小天地”,想不到却是人在江湖,更加身不由己。《天龙八部》里的萧峰,怎么逃都逃不掉“棋子”的噩运,空有绝世武功,却不知在哪里站队,他的“无家可归”隐喻性地凸现了“侠”的心灵困境。最终,他以死明志。可是,他要“明”的,是什么样的“志”呢?没有,也不可能有答案。

 

江湖有多远?水泊梁山上“替天行道”的好汉们终于被招安了。其实,在被招安之前,宋江已成功地复制了一个“梁山版”的小朝廷。回归法统,不过是百川归海,而它,只是其中“一川”而已。

 

金庸写了《鹿鼎记》就封笔了。是啊,有了一个韦小宝,“侠”身上所有的意义都被颠覆了,自此以后,“侠”还怎么在江湖上行走呢?一切的煞有其事都变得做作可笑。

 

说到底,“江湖”不过是“王土”沙漠里的海市蜃楼,而“侠”呢?更是楼群中的幻影。但对于饥渴者,“江湖”与“侠”,足以构成致命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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