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钱市街

印象中的钱市街

钱溪村,并不大,在地图上只一个点,名字却让人见而不忘。相传后唐一个将领文时征战至江西庐陵,遇后晋讨伐,因不屈于后晋,隐退在坑东村,安家落户,繁衍生息。经年流转,坑东村蝶变为钱市街,商贾云集,物换星移,后演变成钱溪村,但钱市街这名称,依然在百姓口中代代流传。

村北

村子布局跟普通自然村比显高明一些,不像是随便散开的村落,房屋横七竖八地犟着。它有规矩,有方圆,以文氏宗祠为中心,坐北朝南。紧贴着的北面是一幢较新的祠堂,是村小学的教师宿舍,为区别于宗祠,号称新祠堂。再往后,上台阶,是两幢平房,四间教室,这就是村里的小学,开放式的,没有校园。教室前面是一棵老樟树,高大威武,冠盖如伞,遮阳避雨,几乎笼罩了教室前面的一块空地,树干长了很多疙瘩,俨然一副长者模样,树叶四季常青,油光发亮,如萌动的青春,时而散发一阵阵樟香味。

每当下课铃一响,孩子们像离弦箭一样,从教室飞到老樟树下,跳房子、踢毽子、老鹰抓小鸡,追追打打,叫喊声、笑骂声,好不热闹。偶尔有几个顽皮的,厮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哇哇直哭,忙叫赤脚医生赶来包扎,止血便没事了。头上裹着白纱布的顽童,如轻伤不下火线的猛士,继续战斗。

教室的位置比村里的房屋都高,教室后面虽说有个后山,但山头很矮,尽是些黄土草皮和稀稀拉拉的马尾松,春夏的日子还好过,有老樟树荫蔽。冬天就麻烦了,北风呼号,如鬼哭狼嚎,冷得人直哆嗦,老师有时不得不按下暂停键:“同学们,给你们五分钟跺跺脚,搓搓手,暖和暖和。”整个教室里一阵“咚咚咚……”的脚步混乱声,地面尘土立刻飞舞起来。老师有时趁机“压榨”我们:“同学们,背诵今天讲的课文,谁背出来,谁先回家。”于是,咿咿呀呀一片嘈杂。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一会儿,几个流着鼻涕的鼻涕虫举手:“老师,我要背课文。”背完,他们自豪地拿起书包,凯旋回家了。紧接着,陆陆续续有人背了,最后只剩几个榨不出油水的“老赖”在慢慢磨洋工,老师烦了,也解放他们了。

学校有两百多学生,五个年级,四间教室不够用,有一个班必须安排在新祠堂。宗祠是文氏家族办红白喜事的地方,孩子们最怕的是白事,出殡敲的大铜锣,“哐哐当当”“哐哐当当”……深沉浑厚,摄人心魄,以及在殡葬亲友队的“呜呜”哀号下,少年的心已翻江倒海。不知何时,新祠堂总传闹鬼的事,有“红脚”从楼上掉下来,穿白衫的从天井飘过,青面獠牙的在屋檐下显形,极其恐怖。夜幕尚未降临,孩子们早已溜得无影无踪了,若有同学上课打瞌睡,要留下来背书,那简直要他的命,他一定求饶救命,说下不为例。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随父母辗转来到钱市街。父亲明白,人到中年,不求辉煌,只求告老还乡,余生尚能“悠然见南山”,也算安度。爷爷奶奶房子不够住,我和母亲、哥哥每晚都去新祠堂西北角一间大通房夜宿。那时,我不知闹鬼之事,母亲也不迷信鬼神,整个祠堂只我们三人住着。外面传得出神入化,说白衣鬼飘到我们房间里,母亲忙拿起书,拼命翻,以书驱鬼,鬼不识字,见书即怕。不知这故事传了多久,后来,别人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说:“我不知道,但我没见过鬼。”不久,我也被安排在新祠堂读书,心里却惶恐不安,每当轮班扫地,赶紧催同学们离开,拿起扫把,呼呼乱搅,满屋灰尘尚未落定,已背起书包,头也不回,飞奔回家。

那书包是扁扁的,只两本书,语文算术各一本,还有一支铅笔,练习本每天下课前交老师批改了。村子里,晚饭后能在豆大的煤油灯下读书做作业的人家很少了,我是个特例,一直被父母看管,压力大,动力小,母亲对我的学习从来都不满意,父亲跟着一唱一和,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好。村里有一个家境不好的女孩子学习非常优秀,每次考试都能得双百分,都说她是文曲星下凡。说来也奇怪,她父母不识字,母亲一个人管六个小孩,父亲啥都不管,只管自己吃饭睡觉,也不干活,村里人笑她是天官。我父亲经常拿她跟我对比,我被噎得无语,终于有一天我找到理由:“她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爸,才这么优秀,如果我爸也这样,我也会跟她一样。”一时把父亲噎住了,操起鸡毛掸要抽我,我拔腿便跑。

村东西

文氏宗祠东西两边是民房,宛如祠堂展开的双翼,两边是几条巷子,巷子很深,且对称,巷子路铺的是鹅卵石,也有青砖。

巷子是村子的动脉,天刚蒙蒙亮,鸡叫三遍,人流骚动,宗祠前门的豆腐坊已开始磨豆浆,煮沸的豆浆石膏水的香味弥漫了周边巷子。大人们摇醒还在梦中的孩子:“起床!起床!去买豆腐。”孩子们端上土碗,揣着大人给的一毛多钱,拖着半截的鞋,踢踢踏踏出门了。邻居狗儿吠了,其他狗们也哄抬气势,越传越远,远处人家深谙这信号,也催孩子:“快起床,快起床,晚了就没豆腐买了。”买豆腐是孩子们的美差,那是大人们暗示今天改善伙食,不吃萝卜青菜了,去得早的,还能买到一两张豆腐皮。那时一板面豆腐才一张豆腐皮,那劲道味儿甚比吃肉。

当晨曦从东向西射入巷子时,村子里已炊烟袅袅,家家户户大门敞开了,媳妇们先喂猪、喂牛,男人们牵着喂饱的黄牛,扛锄头、铁锹出村子,下农田干活。媳妇们有时也跟男人们一起插秧、割禾,有时挑水桶、提菜篮去村边菜园子里浇菜、摘菜,偶尔发现地里的红薯、玉米、瓜果被偷,心痛得不行,扯高嗓子,骂几条巷子:“谁偷了我家菜,要天打雷劈!”孩子们听得心惊肉跳,幸亏没被逮着,不然准给那辣婆打个半死,以后贪吃再不能去人家菜地了,要走远点去生产队的农场。

农闲时,巷子里常有一些不知从哪来的、走街串巷挑担子的货郎,那担子各有各的名堂,他们慢悠悠地在巷子转,从东转到西,从南转到北,手里敲着一铁块“叮叮可”“叮叮可”,口里叫着:“修伞、补鞋、补锅咯……”“爆米花咯……”“弹——棉——花咯……”“收牙膏皮、鸡肾鸭肾皮、鸡毛鸭毛、烂铜烂铁、烂雨鞋凉鞋咯……”孩子们最爱围着收破烂的货郎,吵闹着:“看看担子里有什么可换的?”货郎放下担子,打开箩筐:“东西可多啦,有豆子糖、棒棒糖、麦芽糖……”“哇,好香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于是,各自回家去找破烂东西,有的大人不在家,不知家里的东西该不该换,便拿着古董当废铜废铁去换糖吃,大人回家便一阵暴抽,算是贪吃的报应,哭过一阵就没事了。

家里什么也找不出的孩子,就围着爆米花的担子问:“打一炮多少钱?”然后把零钱凑够,去家里米缸里舀半斤、一斤米。只见那货郎用炉子架起那黑乎乎的东西,把米倒进去,生柴火,然后,不停转动那黑家伙,没几分钟,又把那黑家伙取下来,用麻布袋包裹,然后,使劲撬开口,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空气弥漫一阵米香。生米在麻布袋里变成爆米花了,原来一勺米变成了一簸箕爆米花,太划算啦,高高兴兴端回家了。

孩子最爱看的是弹棉花,哪家要办喜事,做新棉被,就请弹棉花的进屋弹新棉花。孩子总爱去围观,只见那货郎背着一个长长的弓,一手把弓的另一头拉下来,挨着铺好的棉花;一手用哑铃型的棒槌不停地敲那根弦,发出“梆梆梆!”的声音,清脆悦耳。村里没音乐,孩子们大概把这玩意当成音乐了,看完出来的,一路模仿那声音,编一曲弹棉花的歌谣:“你姓啥?我姓贾;叫什么?贾桂花;多大啦?二十八;干啥的?弹棉花。”唱着唱着,便哈哈大笑。

村里最热闹的,是那条长街,横在宗祠前门台阶下,一条道从东到西,据说这就是古钱市街的遗迹,这条街所有的房屋都是坐北朝南,南面开阔明亮,水塘、农田、晒谷场一字排开,一眼望去,风景尽收眼底。那条街的房屋是最好做生意的,供销社、卫生所、理发店、染布坊……几乎都能找到。理发店里的几张凳子总是坐满人,他们边聊天边候着理发,无聊的时候,什么都聊。于是,村里的新奇事都聊出来了,哪家儿子要娶亲了,哪家女儿要嫁了,哪家媳妇偷汉子了,哪家公婆打架了……什么都有。理发爷爷戴着老花镜,低着头,一心两用,他已习惯这种场景,一边与等候的人搭话,不停“嗯嗯”地回应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在别人头上推剃刀,冷不丁地在剃光头的头皮上划了,也难免。隔壁供销社里人来人往,打酱油的、买盐的、买糖的,这些是大人差小孩去办的,有时,能找回一两分钱,买十颗糖,算发财了,可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一天。路边有好几口池塘,孩子们常在池塘边玩飞水漂,寻到薄瓦片,斜着身子,眯着眼,瞄准平静如镜的水面,用薄瓦片使劲往水面飞去,看谁的瓦片飞得远,溅水次数多,谁便得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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