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导读

孙郁先生并非“纯粹”的学者,正如鲁迅先生并非“纯粹”的作家。孙先生在《北京日报》做过副刊编辑,曾任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后来执掌人民大学文学院;但从他主持的许多具体事情看,又与象牙塔内的同行多有不同,毋宁说,孙郁先生一直是身在庙堂,心系江湖。表现为文章,即不耐学院的缜密与烦琐,要的是元气淋漓,是新鲜活泼的生气。

孙郁先生的著作,有研究鲁迅的专著如《鲁迅与周作人》《鲁迅遗风录》,有谈现当代作家作品的《张中行闲录》《汪曾祺闲录》《民国文学十五讲》,有随笔集《灯下闲谈》《往者难追:我的阅读与记忆》,等等,但这些书多谈他人,写自己的很少。而本书所收文章,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回忆青少年时代;第二、三、四辑写人记事,记游,谈昆曲、尺牍,也多与作者的精神历程有关。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本书可以视为作者的“精神自传”。

第一辑中,《在苗圃》等七篇,记述从童蒙到大学的经历,朴素的文字,包含了丰富的个人、时代的信息。作者四岁时对世界的印象,甚至铺设了之后数十年的精神底色,“苗圃这个地方没有灯,到了夜晚一片黢黑。我的童年,多半就这样掉在黑色的世界,好像也习惯了在黑夜里寻找什物。朋友们对于我这个记忆,殊感奇怪,以为我夸大了感受力,但我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永远离不开的恰是这个色调。到了青年时代,我喜欢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和这种记忆有关”。特殊的原因导致父爱长期缺位,养成了作者沉静坚毅的性格。血脉亲情是割不断的,但作者终觉两代人之间思想上的隔膜一直存在,对于作家汪曾祺笔下的父子之情歆羡不已,直到父亲离世,才对他有了更深的理解。对于时代导致的亲情疏离,虽有不甘,却也无奈。作者对师辈的回忆,则充满敬仰和感激,在大学时幸遇叶德浴先生,明确了一生的学术方向,“我后来去读研究生,学习现代文学,搞鲁迅研究,与他当年的教诲,都是很有关联的”。

孙郁先生在鲁迅博物馆工作时,曾经邀请画家陈丹青谈鲁迅,策划举办汪曾祺、王小波手稿展……以传统的眼光打量,这些文化活动似乎并非鲁博的“正业”,但是毫无疑问,“跨界”的活动赋予博物馆新的面貌。鲁博原本是文庙一样的存在,因此不再板起脸孔,让民众有了亲近感。

作家与作家之间原本没有森严的壁垒,位分、流派都是人为的设定。本书中回忆前辈、品评作家的文章,完全没有门户之见,亦不受成见的束缚。以作者的视角,作家之间、作品之间是可以“打通”的。他敬仰鲁迅、巴金,喜爱张中行、孙犁、汪曾祺,虽然这些作家各呈异彩,但为人为文都达到了相当高的精神高度,对美、对自由思想的阐发都令人钦敬。作者比较鲁迅与王小波的创作,说王小波“显示了文学的另一种可能。他走的是一条与鲁迅不同的道路,却在精神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嘲弄了人间的猥琐,将人的狂放、朗然之气弥散在作品中”,真正是见道之言。

作为批评者,孙郁先生的文章里流露更多的反而是“欣赏者”的态度,他不吝赞美——无论是否“严密”,而不愿做客观冷静的技术性论述。

孙郁先生曾在文章中说:“当代的写作者把文学与学术截然分开,作家们沉浸在感性游戏里,把思想让给了教授们。”作家、学者过分细致的分工,割裂了文章的思想和趣味,乃至使学术文章丧失了语言之美。这种情况由来已久。1972年12月1日,作家汪曾祺偶然读到赵元任的《国语罗马字对话戏戏谱最后五分钟一出独折戏附北平语调的研究》,觉得实在是一本妙书,忍不住写信向语言学家、挚友朱德熙推荐,且对眼见的学术文章无趣、无味发了一通牢骚:“读了赵书,我又兴起过去多次有过的感想,那时候,那样的人,做学问,好像都很快乐,那么有生气,那么富于幽默感,怎么现在你们反倒没有了呢?……语言学家的文章要有‘神气’,这样就可逼一下作家,将作家一军。此事有关一代文风,希望你带头闯一下。”

大约正因为孙郁先生不是只在象牙塔内成长的“纯粹”的学者,他的文章丝毫没有高头讲章的味道,不高高在上,不指指点点,而像是从内心长出来的植物,葱郁蓬勃,生机盎然。他的语言也是充满激情的长诗式的,激昂却克制,沿着河道滔滔流去,并不四处漫溢。在《古道西风》《风动紫禁城》等长文中,这一特点尤为突出。

每个人遇到心仪的作家、作品,皆有一定的机缘,选择阅读对象的同时,自己也被选择。孙郁先生研究鲁迅、与鲁迅对话,以鲁迅为起点阅读周作人、巴金、张中行、汪曾祺、王小波、卡夫卡、黑塞、巴别尔,数十年的研究、写作历程如同起源于辽南苗圃的河流,裹挟了漫长的时间和辽阔的空间,本书所展现的,便是这条河的全貌。

《在苗圃》文末写道:

在缺少快慰的时代,仅使有一点闪亮的光点存留,我们都将深深感激。那是生活里的微火,它照着惨淡的黑夜,我们的眼睛也因之而被点亮。苦难试炼着我们的灵魂,而生命的微明,却来自我们与存在的凝视中。里尔克的诗歌有两句我很喜欢,也说出了我的心情:

  而这就是愿望:日复一日的时刻

  与永恒悄声对话。

这是让人感动的文字。热爱美和自由的写作者,写作的目的不是为了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才华,他们笔下的所有言语,都是在与自我对话,与永恒对话。

李建新

2022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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