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与土地
看到“土地”二字,便情不自禁地想起秦牧大师,但思维在瞬间又断裂开来:大手笔的身子是干净的;况且在我看来,秦老那一片广袤的“土地”是供“雅人”休憩的斋院,那地核深处的无数文化富矿是庄稼汉的铁锄永远也无法企及的。这就背离了一个铁律:农民永远是土地的唯一知音,若是农民不能探寻到土地的声源,那声音不就有矫情之嫌吗?
话又说回来,土地着实有着太深的内涵。每一寸土地无不饱含着无数风霜雪雨的故事。无论是英国自耕农对羊群的无奈仇视,还是中国“耕者有其田”的平等思想,“打土豪,分田地”的雄壮气势,都不能不说是对土地的理性化关注。千百年来,文人墨客不知疲倦地吟诵着——土地,土地上长出的庄稼,那条从氏族社会穿腾而来的幽幽绿河,仅仅诠释一下生存就足以让那些真正关注民生的人感动一辈子。
土地的存在方式是随机的。细碎的颗粒是凝固的劳动者的血液;坚硬的板块是农人厚实的手掌;那点缀于田间的块块石头则是瘦削的农夫凸起的根根肋骨。当赤脚和光亮的锄尖同时写进被阳光割裂的滚烫的土地时,吴伯箫先生的《菜园小记》就责无旁贷地要更换一种行文方式了。的确,原始社会的刀耕火种仍旺盛地生长在二十一世纪的田野里,又有谁去昧着良心把劳动者的臭汗装点成珍珠呢?自打第一次走进田间,被苞谷叶的锋芒划破肌肤后钻心的疼痛怎么也不能让我像书上那样把劳动看作美好和享受。或许是我的灵魂永得不到提升吧,学院一周的劳动课,仅仅只是捡捡学校的垃圾,每晚却总被极度的疲劳缠绕,还老想着堪比长征的红军。每当四肢无力地清醒,便顿感自己的渺小。黑臂膀较之白脸庞究竟谁高贵?……无论如何,我是没有资格沾染泥土的。
曾写过两句诗:农民是土地的儿子,土地是农民的儿子。倒不是专门让他们沾上乱伦的臭名,只是发一声沉沉的即便是微弱的呼喊。黑土地的凝重,抑或是黄土地的沧桑,都是生存的一种苍凉再现。农民们在撑起自己肚皮的同时,也撑起了地球上一切生物的骨架。一旦他们趁抽烟的间歇做与土地无关的梦,他们便会迅即想起媒体中的非洲难民,那种渴求的眼神绝不亚于色狼对美女的贪婪。有许多单位扩建,最难对付的恐怕是周围的农民,他们往往待着不走,或者干脆赤手空拳睡在推土机前不吃不动。家乡曾发生过一桩奇案:同是有家有子的兄弟俩,为争一小角责任田大打出手,最后老大竟把生命交给了老二的锄头……接收到这些信息可不要惊讶,抛开农民的小农意识和人性自私的一面,世界上又有什么比土地更值得用生命去交换?记得上大学转户口时,年迈的母亲说什么也不肯将我的一亩三分责任田减掉,她情愿多交点税甚至让给别人种。我们都劝她别种地了,跟儿子住机关吧,她头摇出了加速度:“泥巴腿子不能没有田哪,‘人是三截草,不知哪截好’,万一又像1959年,没有田连观音土都没得吃啊!”
当然,地球上的土地并非都属于农民,小学地理开篇就讲“中国幅员辽阔”,又讲“中国人口众多”,这众多的人口自然有众多的“流派”,现在如火如荼的西部大开发便是广义的社会人对土地的关怀,或者是一种关怀的补偿。一度苍凉沉寂的西部宝地,一夜之间被一群劳动者弄得喧闹起来。移山填壑建工厂、筑铁路、修电站、建基地……土地的原始肌肤隐藏起来,其内蕴却日渐强盛,毕竟中国众多的人口同属于一体,这样说,农民又该与土地干杯相庆了。
远离故土,多年未真正品尝土地的原色了,只能站在高高的建筑物上,站在一个农业古国、农业大国的历史顶桅,也时常想一些荒谬的“理论”:田野是疏松的土地,森林是茂盛的土地,岩石是凝固的土地,大山是隆起的土地,甚至于——阳光是一种燃烧的土地。
土地,加上农民,便是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