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夜深沉》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夜深沉》

此曲当读诗:

丈夫只手把吴钩,能断万人头。如何铁石,打作心肺,却为花柔。  尝观项籍并刘季,一怒世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卓田《眼儿媚》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京剧《霸王别姬》唱词

中国人的艺术里愈夜愈见繁华,暗夜里第一次听《夜深沉》,仿佛所有的花朵此刻皆如烟花般喷然绽放,砰哩磅啷间,却又来得几声婉转,好像思妇的怨尤。那曲子先还是寸思寸灰的思念,一回三转地絮絮叨着,渐渐激愤起来,哎呀呀地责叹,万叶千声皆是恨呀,整个夜静被她搅得颜色乱翻,四马奔腾。只叹得顿坐下来,扯紧红巾子,上气不接下气,才发觉夜已是如此深沉……

后来就很喜欢这出音乐,待慢慢地去了解之后,才知道《夜深沉》是京剧里一个非常著名的曲牌,所以怪不得第一次听就有似曾相识之感。起先是昆曲《思凡》折中《风吹荷叶煞》的唱腔,又取唱词“夜深沉独自卧”的头三个字命名,所以就成了《夜深沉》。

也许当初,这一出唱腔太华美了,让历代京剧琴师忍不住加工改编,于是将鼓和京胡都发挥到了极至,而终究成了今天的《夜深沉》。

当时的小尼姑因思凡而唱出这如烟花绽的词曲来: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罗,不由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后来,在陈凯歌的颠峰之作《霸王别姬》中,那小蝶衣一直被师傅逼着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但每次这个小男孩总是要唱成:“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于是遭到一场狠打,于是蝶衣开始学会忘记自己男儿郎的身份,于是一场悲剧就此拉开……

也许因为这鼓雷动之声和京胡曼妙之调,让琴师们觉得这就是乐器里的霸王与虞姬。所以,后来被用在了京剧《霸王别姬》中。于是,你竟然在这里见着大鼓和京胡的一场生死绝恋,而霸王和虞姬只是他们化身的演员。

当时,虞姬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轻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于是:“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那夜,深沉。

而她在这里听到了四面楚歌声,慌忙回报项王,项王哀叹:“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依,到如今一旦间就要分离。”于是凄凉而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无言以对,唯有以舞来安慰:“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泪下,待贱妾曼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于是先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负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且待君前报如何。”

然后,在这个《夜深沉》华丽的曲调之中,虞姬舞剑,一招一式之间皆是绝望之下的壮丽。我看的是梅兰芳的版本,眼见着不算苗条的虞姬,完全融化在音乐里,如花朵般轰然绽放。你突然觉得大师的倾国之态,不在于他的外表有多倾城,而在于一种压倒群芳的气势,他可以随时地消逝自我,只化在舞台之上,成为此间的角色,随着华美的音乐唱尽人间最后的这出绝唱。

在这舞剑的当下,他就是虞姬,不是梅兰芳。

一种面临死亡而绝望的哀伤,一种欲死之前又淡定的承担,一阵雷鼓,一阵京胡,一种不和谐的纠缠却化为这最美的音乐,让人的眼泪不禁也以如同《夜深沉》一般的非凡气势堕落。

看这样的一场舞蹈,满腔而起的是黄阅为纪念张国荣而唱出一曲《折子戏》的情绪:“你穿上凤冠霞衣,我将眉目掩去,大红的幔布扯开了一出折子戏。你演的不是自己,我却投入情绪,弦索胡琴不能免俗的是死别生离。折子戏不过是全剧的几分之一,通常不会上演开始和结局,正是多了一种残缺不全的魅力,才没有那么多含恨不如意。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把最璀璨的部分留在别人生命里,如果人间失去脂粉的艳丽,还会不会有动情的演绎。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在剧中尽情释放自己的欢乐悲喜,如果人间失去多彩的面具,是不是也会有人去留恋,去惋惜。你脱下凤冠霞衣,我将油彩擦去,大红的幔布闭上了这出折子戏……”

虞姬舞完剑之后,即是那倾国倾城的刎颈之举,以一己之死硬生生斩断两人的尘缘,以生命激扬他最后的斗志与勇气,让他逃出一线生机,换来再战江湖的机会。于是,手起剑落之间绽放的花朵来不及凋落就轰然坠落,于是成就了这中国最壮美的爱情传奇。

只是,纵然虞姬想得再周全,却想不到,没有她,霸王亦是无心苟活下去的。所以,乌江之岸,断然没有再上那逃生的小船。我一直在想,如果虞姬在这小船之上,那么这段历史我们该如何重写?

但我相信,如果历史可以重来,两人依然还是要不约而同皆以死,来承接生命的尊严。

因为他们是天下独一无二的霸王和虞姬。在他们面前,杨贵妃的婉转娥眉马前死就显得不那么壮美,只是一场小人物的悲剧而已。一个女人,明知天下人皆反她,却依然企望着自己的君王可以念情放脱自己,一个男人,因为怕断送了江山而不能爱美人,所以亦是急匆匆下手断送美人的卿卿性命。一个死死得不够伟大,一个杀杀得不够光彩。所以他们那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是一场笑话,再是千里送荔枝,再是从此君王不早朝,都抵不过生死这场选择的一念之间。

霸王和虞姬因为懂得放下,所以能承担。后来的杨贵妃和唐明皇以及如今的我们因为难以放下,所以不懂承担。

如今再于一场壮丽的《夜深沉》的音乐里看他们的爱情,面对这般执子之手、死生契阔的选择,让如今难见共患难而至死不渝的夫妻之情、难见如此刎颈之交的换命挚友的我们,不禁要替自己哀叹。而电影《霸王别姬》却是硬生生将我们的这种悲哀扯出来,逼到我们面前让我们不能逃避地去看。

台上他是虞姬,有自己份内的操守,为霸王而死,而霸王最后也得死,可每每台上霸王死一回,他也得赶在他之前先为他死一回,一场又一场生死相陪,于是就这样生出了由前世带来的情分。总觉得,这场《霸王别姬》的戏里,台上的是演员,台下的才是霸王与虞姬。

落到现世里,虞姬还是虞姬,而她的霸王因为晚死而未来得及与她一起投胎再做后世的人,于是此间的霸王却不再是她前世的那个霸王。

所以,都走到了身边,却看不到彼此的交集,万丈的红尘里只见自己陷进去,却不见他陷进来。

他走了,跟一个女人走了,然后在现实之中,他抛掉了霸王的面皮,露出来的不过是个凡间的人物,担当不起,危难之时,把自己那心爱的女人生生推到了绝路。

有时候,再大的风雨有两个人承担亦是不苦,而再小的泪滴,只有一个人流,却流的都是痛苦。

见此患难之处的绝情,他心爱的女人心死之余,亦是做了一次他舞台上的虞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死告别了这个现世的霸王,把心也带走了。

而当风云幻变后,这蝶衣与霸王再次相见。亦是明白,他所等待的那个霸王没有与自己一起来到过这个世上。

于是黯然抽身,再陪你唱最后一出《霸王别姬》。只是,这出戏里是姬别霸王,从此以后不再闻不再问。

以前虞姬是被动的相离,她不想走,但她为了爱他而不得不走,所以叫《霸王别姬》,别得藕断丝连,肝肠寸断。

而这里,姬别霸王,他是主动分别的,连心都带走了,这个已不是霸王的男人还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

所以不管李碧华在书里说后来这蝶衣没死,之后依然风光,还是陈凯歌在电影《霸王别姬》里说他亦是如虞姬一样在舞台上刎颈自杀。这两种结局,我总觉得,都只是说了他的身,而他的心还在途中,一路寻下去。

当年就已经错位,而之后的生生世世里还是要一直错下去,我想,霸王和虞姬最大的悲哀是——不能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霸王和虞姬都别了红尘,惟独留下他们共有的一场《夜深沉》的绝唱一路蜿蜒下去,一世又一世让琴师们在此间的曲调里为他们的爱情低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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