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暑

小暑

小暑终是来了,欢喜和胆怯的心绪兼而有之。胆怯之说,主要源于随处可见且无处躲藏的暑热。这对于与生俱来既怕热又怕冷的我,真的有些难以忍受,甚至有几分苦熬的感觉。父辈们挂在嘴边那句“大暑小暑,上蒸下煮”的谚语,最贴切莫过了。

对小暑的欢喜源自乡下。在乡下,小暑时,风儿会从田野深处吹进村子里,吹来一阵阵馋人的瓜香和果香味道。父亲的瓜果园子里,鸡蛋大的青色桃子,披一层白生生的茸毛,在风中轻轻摇动,给人无限想象;瓜田里,一身花纹的翠皮瓜,顺着攀爬一地的枝蔓探头探脑。当然了,还有一些父亲闲暇时种的菜,顺着自身藤蔓或竹竿的架子缠绕着,缀满了翠生生的长豆角、直溜溜的黄瓜,还有一疙瘩密密实实挤在一起的西红柿,红红的,在阳光下泛着亮光。

小暑的麦田里,收割机留下的麦茬深处,是父亲点种的玉米苗。刚蹿出地面五六公分,露出四五片幼叶,火辣辣的太阳连日蒸烤着,一副柔弱的模样。父亲很着急,去地里看了好几回,回来自言自语:“要是下一场雨多好。”

那雨果真通人性。父亲话刚落,一阵疾风起,紧接着,乌云漫过,电闪雷鸣,劈里啪啦的雨就落下来了。不过,半夏的雨,总是来得急了些,纤细的玉米苗,被豆大的雨点打得东摇西晃,有的甚至被打趴下,黏在地里。等雨停了,风儿一吹,太阳一晒,几日不见,又蹿出几片新叶来,绿油油的,像一排哨兵,站在田野深处。这个时候,笑得最满意的依然是父亲,他吸溜着旱烟,嘴巴咧得开了花。

雨后,微光晨曦,整个村子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里,安静极了。已过七旬的父亲,早起的习惯大半生如此。起来便在家里手脚不闲地摩挲着,待前院后院拾掇完毕,就径直去地里转转,看看果树,除除草,摘些长好的黄瓜、葱头、豆角什么的,然后心满意足而归。

半夏里,也是虫子繁衍最快的时候,父亲背上药罐子,一趟趟往地里跑,回来,脊背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药水,他的裤脚和鞋面,也沾满了泥土。父亲脱了衣服,满身通红,一头扎进院子里晒的一盆清水,一遍遍洗,一遍遍擦,香皂的清香,从父亲身上漫过来。

多少年过去了,我喜欢闻父亲身上的味道。那味道,有温暖和感念,也有辛酸和怅然。如今,每到小暑过后,我的暑期开始了,安顿好手头的一切繁冗琐碎后,我会像一只倦鸟一样回到乡下,回到父母身边,睡一睡那硬板炕,听鸡鸣狗叫,看袅袅炊烟从高高的烟囱里一直飘,飘到浩渺的天空,属于乡下的慢时光,一季又一季,轮回和繁衍。

城里的小暑天,总伴着顽固的酷热,这是我最惧怕的。我一遍遍用清水、淡茶,湿透和浸润燥热干枯的肢体和心肺,让整个人很快安静下来。而后,方可安静坐在某个角落里,读几页书,写几篇文字。在我读书写字的同时,楼下总会漫过一缕缕浓郁的苦瓜鲤鱼汤的味道。这味道每年都有,闻来既熟悉又清爽。一日,心血来潮向同事讨做法。她很有耐心地传授:第一步,将鲤鱼去头、尾、骨,洗净;第二步,苦瓜纵切两半,去籽、洗净、切片,柠檬同样洗净切片;第三步,高汤倒入汤锅中,放入所有食材、调料,大火煮开后,转至小火慢煲,十分钟后即可出汤。做法讨来了,竟一直未曾尝试,心里不安。

居所在顶楼,小暑天,酷热难耐时,也会乘着楼下的晚风习习沉溺在大街小巷的暮色晚霞里。那个时候,街边到处都是和我一样吃饱喝足、在户外散步的人群。他们身着背心、短裤,趿拉着拖鞋,摇着纸扇,要多闲适有多闲适。若仔细看,扇子多是板桥的画,东坡的诗,不是真迹不要紧,人们所求存的,是握在手中的一点儿古色古香。这古色古香在某种程度上,或许会带给市井的人们一份幽静和从容,去平心静气地双脚迈过火旺而茂盛的夏日。

有时,不用向东,也不用向西,只需下楼走几步,便是家门口斜对面的知秋园。园子不大,却修得很精致。盛夏来临,苍翠粗壮的白皮松与高大婆娑的银杏林错落有致地散落其中,树丛下面,是绿莹莹的草坪,铺满了厚厚的绿色。知秋园里多是老人、幼童和孕妇,他们像乡下散落在屋檐下的人们一样,一杯凉开水,一把扇子,就拉近了距离,扇开了话题,聊年景、聊生活、聊家常,亲密无间的模样。我每每从其中穿过,会暂时忘记暑热的难耐,只能忆起父亲菜园子里的瓜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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