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谷雨那日,细雨蒙蒙。真应了“春涨一篙添水面。芳草鹅儿,绿满微风岸”的诗情画意。这是我很喜欢的节气之一。雨声落,百谷生,一个散发着五谷香气的湿润名字,多么美好!
少不更事时,曾仰起头问爷,为何叫谷雨?大字不识几个的爷竟然像教书先生一般,很文气地告诉我:“娃呀,知道清明吧?”我使劲点点头。他又接着说:“清明后十五日,斗指辰,为谷雨,三月天,言雨生百谷,万物皆清新。”
“哦。”我似懂非懂地和了一声。
很快,我也像在谷雨中疯长的草木一样,出落成人。渐渐懂得:在那贫穷落后的年代里,乡亲们一年到头两只手在地里不停歇地刨着,沟边的洼地、坡地收成完全靠老天爷的恩赐,旱了涝了都会颗粒无收。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将所有美好的希望和惦记,都铺排在更迭而来的一个个节气里。比如谷雨,他们即便一个大字都不识,却深深懂得,谷雨中,地里的庄稼、圈里的牛羊,包括村庄里所有的生命,都在雨水中苏醒,在雨水中生长。上至卧榻不起的垂暮老妪、下至咿呀学语的三岁幼童,都会脱口而出“谷雨前后,种瓜点豆”的农谚。
北方少雨,谷雨来时,小雨在下,小风在飘,乡亲们分外珍惜这一场场落在春天的雨。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几乎倾巢而出,南边的水田里、麦地里的杂草疯了似的往上蹿,乡亲们自然不愿意这些草儿和庄稼争肥水,他们戴着斗笠,披着塑料布,蹲在地里,将杂草一丛一丛、一根一根拔掉。勤快的母亲在谷雨来临之前已将草儿收拾干净,趁着雨水充足,正在给长势弱的麦苗撒化肥。北坡下的梯田里,守寡的四婶,带着两个孩子种棉花,她先挖好一个个窝,孩子跟在后面撒种,还叮嘱孩子,一个窝里至少下三个棉种,待一垄完了,又折回去用塑料薄膜覆盖,汗水和雨水顺着四婶的脸颊滚落下来,她都顾不上擦。田埂上,这些影子交杂着,挪动着,一步一滑。这一幕,很深很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每每想起,总有一些酸楚的温暖和甜蜜一起涌上心头。
我一直在想,大抵是从那个时候起,谷雨就在我心底生了根,发了芽。每一个谷雨来临时,乡亲们总在期盼着,春日里多来几场雨,拂去那些布满额头的清尘,拂去乡野的疙瘩土路上那些飞扬的尘土,让地里干旱缺水的谷物一日日湿润,一日日酥软……
在乡亲们眼里,这谷雨的雨,是最人性的。你瞧,酥酥的、软软的雨,如丝线、如针尖、如茸毛,孜孜不倦、悄无声息地落下来。眼见这谷雨的雨落在村子里,低矮的檐下,雨声细碎,燕子呢喃,房前屋后的树木,渐渐蓬开葳蕤的芽叶,一些花儿、草儿、虫儿,争先恐后挤进村子里,连村头的涝池里,绿莹莹的浮萍也茂密起来;雨水落在沟壑边的洼地里,野苜蓿、野草和野花,一簇簇,一片片,一层层,像赶赴一场场暮春的盛会,绿得恣意放肆,绿得触目惊心,那是一种怎样的绿哟!碧绿、青绿、黄绿,深深浅浅、浓浓淡淡,一望无际地散开来。这些属于乡村最原始、最长久的生命底色,在如烟如雾的谷雨中,织就出翠生生、绿汪汪的“春帘”,一帘一帘罩住了瓦舍、丛林和农田,像极了一幅清新幽静的水墨画。
谷雨天,最先忙起来的是父亲。他一头扎进后院的柴棚,从墙上取下整整闲置了一个冬天的犁铧、耙子、䦆头和锄头等,先是很细心地擦去上面厚厚的一层灰尘,然后舀上一勺清水,蹲在地上,在窄窄的磨石上一件件刃磨起来,磨得油光生亮。这些简陋粗粝的农具,在父亲手里一年年使唤着,天长日久,它们也像父亲身上的一件衣物一样,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和依赖。是哟,谷雨时分,种棉、种豆、点瓜,哪一样能离开这些农具?父亲娴熟而老练地用它们翻土、耙刨、锄草、下种,做得一丝不苟。这些乌溜圆的种子,撒落到土里,一同撒落的,该是一份切切的希望和等待。这份朴实的心意,种子怎会不懂呢?你瞧,它们一个个在春天里争着破土发芽,也定然在秋风里抢着挂果成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是一定的。
若干年后,我在谷雨的时候带着儿子回乡下。我牵着他的小手来到田野深处,告诉他,绿油油的、一望无际的是麦苗,黄灿灿的、蝶花飞舞的是油菜花。待到了父亲的菜园子,看着那些翠生生的幼苗,儿子的惊奇写满一脸。我一字一句教给他,韭菜、蒜苗、菠菜,那一旁掀开的塑料薄膜里,是父亲种下的辣椒和红薯苗,破了土,一株株在雨水里翠绿油亮。我会像当年父亲教我记着节气歌一样,教给他“麦子洗洗脸,一垄添一碗”,教给他“谷雨栽上红薯秧,一棵能收一大筐”,教给他“谷雨种棉花,能长好疙瘩”的农谚,让他懂得,我的亲人们都在这片田野上,这一生,他们都会和节气相守到老,不离不弃。我亦如此。
儿子曾经问我,谷雨过后是什么样子?我告诉他,山坡上桑葚紫得发黑了,熟透的草莓红得滴汁;带刺的酸枣树上,米粒似的小黄花缀满枝头;崖背上的皂角树上,一只布谷鸟声声唤,声声脆响;最开心的是山坡的向阳处,碧草如茵,树木葱茏,放了学的孩子们,追蝴蝶,抓蚱蜢,采青果,像散放在山坡上的小羔羊;还有沟边那条清澈的小河,潺潺流淌,宛如指间流动的光阴,流着流着,就流到夏至的门槛前。
如今,又是一年谷雨天,父亲老了,弟弟成了几亩田园的新主人,翻地、播种、锄草、打药全是新式农具。父亲的锄头、犁铧、洋镐,在满身疮疤之后,都被束之高阁。可这地里的庄稼,一季一季,一茬一茬,依然沿着一个个节气清晰的脉络,顺理成章地将庄稼人笃信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延续下来,成为乡下人永恒的生活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