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来自蛮荒,但我梦想着天下大同。
我要讲的不是小说,不是传奇,也不是演义,而是一个故事。
一个部落的故事,一个古老的故事,通过一代一代人传下来的故事。有的夸张,有的细节已经丢失,但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基于历史记载与考证的、有趣但不失严肃的故事。
所以在讲这个故事之前,先谈一种历史上有趣的现象。
这个现象,可以称之为“蛮族再造文明”的现象。
一
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曾经谈到(我这里只讲个大概,不是原文):历史上的文明社会遭遇“蛮族”入侵之后,往往会被“蛮族”击败甚至消灭。这就是为什么,四大文明古国会有三个湮没在历史长河中。但是,如果这个文明社会创造的核心文化足够高级,那么,这个核心文化就会变成一种母体,在被蹂躏后反而会孕育出一种新的、更高级的文明。原来的传承还在,但具有了新的基因。新的“蛮族”的血液会融入旧的文明体系,创造出更加灿烂的文化。
这段话比较绕口,所以我决定举几个例子。
古希腊以雅典为中心创造了“唯美”的文明,在遭遇北方马其顿“蛮族”的入侵后,反而发展成一个地跨亚欧非三洲的大文明体系。希腊文明没有消失,马其顿自身和其他被统治民族反而被“希腊化”了。
亚历山大的帝国被边缘的罗马取代后,罗马又继承了希腊文化,而且后来还发展出一种以“基督教文明”为核心的文化。
或许西方的例子不大有说服力,我们来看看中国。
黄帝的有熊氏,是发源于西北的游牧部落,“迁徙往来无常处”。在进入黄河流域后,遭遇了当地的炎帝农耕部落,在与炎帝部落争战与融合之后,吸收农耕文化,反而因此形成了华夏文明。
按照史家考证,事实上伏羲部落和周部族,也是从西北边陲向东进入黄河流域的。
秦人起先是周王朝边缘的附庸,在文化上远远落后于六国,但不断吸收华夏文明精髓后武力统一了中国,承接华夏文化,反而开创了大一统的秦汉时代。
这种“蛮族”对文明的再造,可以总结为八个字:
你蹂躏我,我孕育你。
因为华夏文明根底非常深厚,在被蹂躏后有更强大的力量同化入侵者,成为一种孕育的母体。这也是华夏文明千年不倒的主要原因。至少相比起已经消亡的古埃及文明和古巴比伦文明,是这个样子。
但同时我们也不能否认,那些再造文明的“蛮族”,本身也十分有研究价值。因为,历史上有很多“蛮族”,是并不具备文明的再造能力的。但是,有些“蛮族”(注意,使用“蛮族”这个词,是相对于其周边的文明体系而言),在部落迁徙和扩张过程中,会像海绵一样吸纳接触到的先进文化,甚至放弃自我,改头换面,并因此而孕育出更为繁盛的文化。
这种“蛮族”对文明的再造,到中国两晋南北朝的时代再次上演。这次再造,避免了古老华夏文明的断裂。
上演这幕剧的主人公,叫拓跋,是一个僻居在遥远的大兴安岭森林里的,古老而落后的鲜卑族部落。
二
就是这个部落,在入主中原后,统一北方,建立了强大的北魏王朝,东连高句丽,西接中亚各国。也就是这个北魏,自上而下开展了十分彻底的汉化运动,直到因此而王朝覆灭,直到整个民族融合在华夏民族的大海里。
从一般的视角来看,拓跋鲜卑是失败者。因为,他们亡了国灭了种。
但是,拓跋鲜卑也是最成功的失败者。
他们的失败,仅仅是帝室和部族血统的失败,但在文化、思想和艺术上,是成功的。对于中华历史的延续,是立有大功的。他们放弃了自我,成就了大我。
从这一点上看,拓跋鲜卑和历史上很多游牧民族有很大的不同。
他们有很鲜明的民族性格。或者说,因为鲜明,他们的表现非常特别。
第一奇,拓跋部不把自己当自己。说得好听点叫“华夏文化认同的高度自觉”,说难听点是“数典忘祖”。有的游牧部落来了,会对中原王朝说:我是西北来的好汉,我跟你抢钱抢粮抢女人。或,我是斡难河来的勇士,我来跟你抢地盘。拓跋部来了,却是说:嗨,大哥好,我是黄帝的子孙,现在回家来啦。大哥,谁打你,让小弟帮你干他。
第二奇,拓跋部从不强调自己的优越性。历史上,很多部族抢下中原了,非要把自己跟汉人区别开来。鲜卑拓跋氏呢,则是你南朝汉人文化高,我就全盘汉化,穿汉服、说汉语、改汉姓、娶汉人皇后。在入主中原的各游牧民族中,拓跋氏最能够敞开胸怀,打破壁垒:让民族融合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第三奇,拓跋部对部族和皇室“血统的纯正性”毫不在意。与匈奴通婚,与乌桓通婚,与汉族通婚,甚至还指定要与汉族通婚。我是回归的孩子,我要融入你,反正天下是一家。
这三个奇,不是因为自卑,恰恰是因为一种强大和自信。因为自信,所以有文化的包容,什么印度希腊,什么儒释道,统统能在北魏王朝开花结果。因为自信,所以有平等心,什么胡,什么汉,什么匈奴,什么焉耆,多民族才好开联欢会。波斯人、西域人、印度人,大家一体,不分高低贵贱。这种平等博爱的思想,也彻底被大唐所继承了去。这种自信开明、包容飒爽的民族性格,除李唐外,无出其右者。
这就叫:无我相,无他相,无众生相。
所以拓跋鲜卑的民族性格更加开放、博爱,在文化上更具有“国际范儿”。因为它敢于放弃自我,改造自我,成为中华民族新鲜有力的血液,主动融入其中,并因此促成了隋唐盛世的出现。
三
拓跋氏在恰当的时候介入中国历史,才避免了一次中华文化可能的覆灭。这不是危言耸听。公元2世纪到5世纪的游牧民族大迁徙,给当时的欧亚各古典文明带来了可怕的倒退。在欧洲,罗马帝国因此瓦解,古典灿烂文化几乎一时荡然无存,在经历了一千年的“黑暗时代”后才缓过神来。在印度,白匈奴的侵略加速了笈多帝国的瓦解,造成了漫长的分裂与文化的分解。然而,只有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奇迹发生了。
创造奇迹的是拓跋鲜卑。他们创建的北魏王朝,不但融合了希腊、印度诸文明的营养素,而且以北方草原上刚健、阳光的气象,“一扫南朝的萎靡骄奢,以其彪悍而不野蛮,从容但不拘谨的豁达气质为汉文化注入了一股鲜活的血液”(山西作家朱凯语)。
最难得的是,对于拓跋氏而言,他们更像是以游子的身份回归,他们认了黄帝祖宗,穿起了褒衣博带,说起了汉话,连姓氏也变了。他们以华夏正统自居,当然也包容、发展、促进了中国古典文化的再次发展。由于北魏的影响,分裂后的东魏和西魏,乃至北周和北齐,再难回到不停迁徙抢掠的游牧部落时代。由北而南统一南朝的隋朝,继承的还是北魏的文化血统。最终北朝的恢宏气度,由李唐继承和发扬。
且不说大唐的开国皇帝乃至开国元勋,身上都部分流淌着鲜卑族的血。
这种鲜卑血统,事实上更是一种文化血统:那就是自信、开明、包容的文化血统。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民族性格?就是一种自由、平等、博爱的民族性格。
这种自信、开明、包容的一个表现就是:向前看,改造自己无保留,大家一起玩个“嗨”。好的就用,不好的就舍弃,管他是你的他的还是我的。
这又是一种鲜有的外向型性格:不仅为自己而活着,也为别人活着。不仅想成为自己,也想成为别人。
无我无他,天下大同。
如果将拓跋比喻成一个公司,这是一个放眼国际、股东权利平等、面向未来的国际化交流的大公司。至于公司的创始人能否连任董事长,至于公司名将来会不会变,没有多想。
这样一个“奇葩”的部族,我们真的应该好好研究研究,这种文化气质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我们应该从拓跋族走出嘎仙洞的历史开始,沿着他们的足迹,寻找他们性格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