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柿子
从青岛坐动车组,西行一百分钟即是青州。青州为古九州之一,汉武帝时为十三刺史部之一,三国时为袁绍所据冀青幽并四州之一。宋时范仲淹、欧阳修在此为官,李清照客居经年,留有范公亭三贤祠和归来堂李清照故居。至若风景名胜,云门山、仰天山、驼山、黄花溪等比比皆是。文治武功,物华天宝,千载之间,光耀齐鲁。
青州去年来了一次,今年又来了,明年还想来。我这么想来,这么喜欢青州,却主要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柿子——青州柿子太多了,太好了,太美了,乃青州第一名胜!
说起来,我虽然祖籍山东,但生在东北,作为外地水果,我最先知道的就是这柿子。记得大约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家再次搬家,搬到小镇中心,和房东住一间屋子。南北炕,我们租住北炕。炕中间的屋地好比宽些的共用走廊,我家真正的“领地”只限于一铺北炕。白天母亲在炕上做针线,我放学回来趴在炕中间的矮脚桌上做作业,晚间拉一块幕布般的缦子隔开,一家人在里面睡觉。南炕的呼噜声、咳嗽声甚至翻身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好在南炕只有老两口。老大爷姓池,我和两个弟弟叫他池大爷。池大爷是地道的山东人,一口山东口音。脾气不大好,时常吼他的老伴,从未见过他笑。他做什么工作我不知道——好像没正式工作——只知道每到秋天他就用口袋往家里背柿子饼。每次背回来就往北炕“哗啦”倒出一些,一定要我们吃,不吃他便发脾气,甚至不许我们道谢。“谢什么谢,俺听不得谢,吃就是了,吃!不吃能长高吗?”
东北管西红柿也叫柿子。于是我知道了原来还有这样的柿子。柿子饼真叫好吃,咬住一拉,有些像牛皮糖,但比牛皮糖好吃——香甜、劲道、充实、解饿,极有吃的感觉,我就以为柿子饼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饼了。入冬后快过年的时候,池大爷开始往回背冻柿子。每次背回照样往北炕倒,只见圆滚滚黄里泛红的冻柿子“咕噜噜”从炕头滚到炕梢,喜得我和弟弟赶紧扑上去。冻柿子不能马上吃,要先放在盆里用凉水泡,等泡出冰来,再把柿子表层亮晶晶的冰壳“咔嚓”一声敲开剥掉,整个放进碗里用汤匙舀着吃。柿肉稠稠的黄黄的凉凉的甜甜的,为我们艰苦年代的童年带来莫可言喻的舌尖上的欢乐。可惜三年后我们又搬家了,搬去十里外的小山村,再没见过池大爷,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柿子和柿子饼。许多年后,上了大学的我打听过他,也去原来的房子找过,但他早已没了下落,更不知道他是山东什么地方人。
第一次见到柿子树,是在许多许多年后去日本留学的时候。偶尔看到一两棵柿子树,我这才知道原来柿子是结在那么高的树上的。但真正为之感动则是在青州——不是吃的感动,而是美的感动。
从市区去驼山的路边有很多柿子树,从驼山去井塘古村,一路上柿子树就更多了。或路边三五矗立,或满山满坡漫延开去。近看如黄莹莹的小灯笼挂满树枝,远看如满天金星忽然落地。最耐看的是树叶几乎落光的柿子树,一条条闪电形不驯服的枝条倔强地挑起疏密有致的柿果。拉开距离向上望去,宛如按在湛蓝天壁上的一粒粒金色图钉,明净、洗练、邈远,“便引诗情到碧霄”。
车很快到了井塘古村,五百年前的明代古村。下车进村。大黄狗、老母鸡、石板路、木棂窗、四合院、青砖灰瓦、大小宅门、红辣椒串、黄玉米堆、石碾石磨和轱辘井,老奶奶脸上慈祥的皱纹,而这一切都笼罩在柿子树下,或簇拥在柿子树间。房前屋后,田头地尾,坡上坡下,溪畔河边,柿子树无处不在,无树不果,无果不黄,简直是童话世界。一位老婆婆坐在大柿子树下的石碾盘上卖柿子,一块钱两个,买两个又硬给加上一个。黄得透明,吹弹可破。轻轻揭开薄如蝉翼的柿皮,当即现出果冻般颤颤的果肉,欲化欲滴,赶紧一口噙住。香彻肺腑,甜冲脑门。老婆婆微笑着看着我狼狈的吃相,仿佛在说吃吧吃吧随便你怎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