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
我爱逛动物园。从前北平西直门外有个三贝子花园,后来改建为万牲园,再后来为农业试验所。我小时候正赶上万牲园全盛时代。每逢春秋佳日父母辄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去逛一次。
万牲园门口站着两个巨人,职司剪票。他们究竟有多高,已不记得,不过从稚小的孩子眼里看来,仰而视之,高不可攀,低头看他的脚大得吓人!两个巨人一胖一瘦,都神情木然,好像是陷入了“小人国”,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万牲园的主事者找到这两个巨无霸把头关,也许是把他们当作珍禽异兽一般看待,供人观赏。至少我每次逛万牲园,最兴奋的第一桩事就是看那两位巨人。可惜没有三五年二人都先后谢世,后起无人,万牲园为之大为减色。
走进大门,有二入口,左为植物园,右为动物园。二园之间有路可通,游人先入动物园,然后循线入植物园,然后出口。中间还有一条沟渠一般的小河,可以行船,游人纳费登舟,可略享水上漂浮之趣。登船处有一小亭,额曰“松风水月”,未免小题大做。有河就不能没有桥,在畅观楼前面就起了一座相当髙大的拱桥,俗所谓罗锅桥。桥本身不错,放在那里却有一些不伦不类。
植物园其实只是一个苗圃,既无古木参天,亦无丘陵起伏,一片平地,黄土成陇而已。但是也有两个建筑物。一个是畅观楼,据说是慈禧太后去颐和园时途经此地,特建此桥为息足之处。楼两层,洋式,内贮历朝西洋各国进贡的自鸣钟,满坑满谷,大大小小,形形色色,足有数百余具。当时海运初开,平民家中大抵都有自鸣钟,但是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到此大开眼界。为什么这样多的自鸣钟集中陈列在此,我不知道。除了自鸣钟之外,还有两个不寻常的穿衣镜,一凹一凸,走近一照,不是把你造成面如削瓜,便是把你造成柿饼脸,所以这两个镜子号称“一见哈哈笑”。孩子们无不嬉笑称奇。
另一建筑是豳风堂。是几间平房,但是堂庑宽敞,有棚可遮阳,茶座散落于其间。游客到此可以啜茗休息。堂名取得好,诗经豳风七月之篇,描述陇亩之间农家生活的况味。
植物园的风光不过如此,平凡无奇,但是,久居城市的人难得一嗅黄土泥的味道,难得一见果树成林的景象,到此顿觉精神一振。至于青年男女在这比较冷僻的地方携手同行,喁喁私语,当然更觉得这是一个好去处了。
万牲园究竟是以动物园为主。这里的动物不多,可是披头散发的雄狮、斑斓吊睛的猛虎、笨拙庞大的犀牛、遍体条纹的斑马、浑身白斑的梅花鹿、甩着长鼻子龅着大牙的象、昂首阔步有翅而不能飞的鸵鸟、略具人形的狒狒、成群的抓耳挠腮的猕猴、蜿蜒腹行的巨蟒、借刺防身的豪猪、时而摇头晃脑时而挺直人立的大黑狗熊,此外如大鹦鹉小金丝雀之类,也差不多应有尽有了。我难以忘怀的是在池塘柳荫之下并头而卧交颈而眠的那一对色彩鲜艳的鸳鸯,美极了。
动物关在笼里,一定很苦,就拿那黑熊来说,偌大的身躯长年地关在那方丈小笼之内,直如无期徒刑。虽然动物学家说,动物在心理上并不一定觉得它是被关在笼子里,而是人被关在笼子外,人不会来害它,它有安全感。我看也不一定安全,常有自恃为万物之灵的人,变着方法欺侮栅里的兽,例如把一根点燃了的纸烟递到象鼻的尖端,烫它一下。更有人拿石头掷击猴子,好像是到动物园来打猎似的!过不了多少年,园里的动物一个个地进了标本室,犹如人进了祠堂一般。是否都是“考终命”,谁知道?
动物一个个的老成凋谢,那些兽栅渐渐十室九空。显然动物园已难以维持下去。我记得我最后一次去是在我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偕友进得大门干脆左转,照直踱入植物园,在苗圃里徜徉半天,那萧索败落的动物园我不忍再去一顾。童时向往的万牲园,盛况已成陈迹了。
自从我离开北平,数十年仆仆南北,尚未看到过一个像样的动物园。我们中国人对于此道好像不甚考究。据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汉武帝增扩的上林苑周袤三百里,其中包括了一个专供天子畋猎的动物园,可以“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壄羊,蒙鹖苏,绔白虎,被斑文……”真是说得天花乱坠,恐怕只是文人词客的彩笔夸张,未必属实。我看见过的现代民间豢养的动物,无非是在某些公园中偶然一见的一两只虎,市尘游戏场中之耍猴子耍狗熊的等等而已。直到我来到台湾,才得在台北圆山再度亲近一个动物园。
圆山动物园规模不算大,但是日本人经营的作风相当巧妙。岛国的人最擅长的是在咫尺之间造出那样多的曲折迂回。圆山动物园应是典型的东洋庭园艺术的一例。小小的一个山丘,竟有如许丘壑。最高处路旁有一茶肆,有高屋建瓴之势,凭窗远眺,于阡陌梯田之中常见小火车一列冒着蒸气蜿蜒而过。夕阳反照,情景相当幽绝。彼时我寓中山北路,得便常去一游。好多次看见成群的村姑结伴而行,一个个的手举着高跟鞋跣足登陟山坡,蔚为一景(如今皮鞋穿惯,不复见此奇景矣)。
有一次游园,正值园工手持活鸡伺蛇。游人蠡聚争睹此一奇观。我亦不禁心动,攘臂而前,挤入人丛,但人墙无由冲破,乃知难而退。退出后始发觉西装袋上所持之自来水笔已被人扒去。对我而言,当时失掉一支笔,损失很重。笑话中“人多处不可去”之阃训,不无道理。因此我想,我来动物园是来看动物,不是来看人。要看人,大街小巷万头攒动,何必到这里来凑热闹?从此动物园就少去。后来旁边又拓开了儿童乐园,我更加明白这不是属于我的去处。但是我对于那些动物还是很关心的。听说有些游客捉弄动物、虐待动物,我就非常愤懑,听说园中限于经费,有时虎豹之类不能吃饱,我也难过,因为我们把兽关进园内,它们就是我们的客,待客有待客之道,就如同我们家里养猫养狗,能让它们饔飧不继吗?
圆山动物园就要迁移新址,动物将有宽敞的自然的生活空间,我有五愿:
一愿它们顺利乔迁,
二愿它们此后快乐,
三愿园主园丁善待它们,
四愿游客不要虐待它们,
五愿大家不要污染环境。
我觉得动物园之迁移新地,近似整批囚犯的假释,又像是一次大规模的放生。
好多年前,记得好像是《新月》杂志第四期,载有一篇《动物园中的人》,是英国小说家David Garnett作,徐志摩译。小说的大意是叙述一个人自愿进入动物园,住进一个铁栏,作为动物的一类,任人参观。他被接受了,栏上挂着一个牌子“Homo Sapiens(灵长类)人”。下面注一行小字:“请游客不要惹恼他”。这只是小说的开端,志摩没有继续译下去。我劝他译完全篇,他口头答应但是没有做。虽是残篇译本,我们可以看出这部小说的构想不错。我至今忘不了这个残篇,就是因为我一直在想,想了几十年,想人类在动物界里究占什么样的地位。是万物之灵,灵在哪里?是动物中兽的一类,尚保有多少兽性?人性是什么?假如要我为那《动物园中的人》写一篇较详细的说明书,我将如何写法?这一连串的问题我一直在想,但是参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