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的土木时代

序 我的土木时代

120年前广袤的黑土地上,突然出现了一座欧式风范的城市。维系和支撑它建设和发展的,有两条血脉,一为人工铺设的中东铁路,另一条是蜿蜒曲折、奔流不息的松花江。构筑城市的庞大物质由松花江上游源源不断运送而来,比如来自吉林的木材和来自郊县的石材、水泥。而维系这座城市运转的人口则来自铁路,中东铁路拉来一批一批的人口,一些来自俄国,另一些来自中国内地。水路载来了充足饱满的物质颗粒,而铁路拉来的是混杂且矛盾的人文。

时隔80多年后,喷吐着黑烟和白色雾气的蒸汽机车,又拉来了我们这批20世纪80年代的新一代。我们的幸运在于,恰在一个万木争荣的春天里来到这个以寒冷著称的极地之城。每一座城市都有着许多个春天,不仅是循环往复的自然春天,还有一个个文化和经济复苏的时代。它的躯体就在这一轮一轮的春夏秋冬中历练着,茁壮成长连接着萎靡,再败落下去。80年代绝对可以看作哈尔滨的又一个春天,人们对未来充满期待,废墟上开满了野花。

昔日里流亡于此的俄侨们虽已经散去,却留下了许多不朽的建筑和浪漫的风情,这些物质遗产和非物质遗风调配成当下的人们对过去想象的迷幻药剂,既扑朔迷离又分外灵验。1984年秋,当我风尘仆仆地从地处黄土高坡的工业城市太原,踏入这座色彩明艳的滨水之城时,深感这样迥异的文化在一个特殊时代的刺激,它既有几分陌生,又有几分熟悉。陌生的是这里的都市风情和我过去的生活太过不同,熟悉的是它隐约展现出一丝我对遥远的莫斯科的想象。

在这方土地隆起的脊梁上,矗立着的土木楼如一座巍峨的城堡,令人瞻仰爱慕。它是我寄生于这座传奇城市的巢穴,更是我探知这座城市的起点。它的设计如此特别,如艺术的史诗。其风格展现了从细腻优雅的新艺术运动,到庄重雄浑的新古典主义的旋律变化,堪称哈尔滨建城历史的一方化石。土木楼先后由两位来自俄国的学界先辈设计,它遵循着古法,使用着欧罗巴血统的建造语汇,手法纯熟。但在不同历史阶段的使用中逐渐混合了两种气息,并凝结在我的记忆之中。

土木楼的后半部分的空间里都铺着不合时宜的木地板,它们的形式早已磨损,化成了水泥一般的色彩和凹凸不平的表面。渐渐地,声音成了它唯一存在的形式,永久地在我的记忆中咚咚咚作响,像敲击心房的鼓声。

土木楼的屋顶是木结构的,它们粗壮又别致,有力地支撑起那些彩色的铁皮屋顶,使其跻身于城市丰富的天际线的共鸣之中。在1987年的一次大火之后,掩盖结构的屋顶终于坍塌下去,那些燃烧未尽的屋架也终于裸露了出来,真美!那个被毁掉的尼古拉大教堂也是木结构的,其最具标志性的主体结构是典型的帐篷顶,它巍然耸立,统帅全局。据说毁掉它的熊熊烈焰一直燃烧了三天,悲哉!

土木楼里的学习生活既是执白守黑也在执黑守白,工程语言和语法都是一气呵成的系统规定,包括线型、字体、图形、符号、比例等乏味的元素。工程图纸用永不褪色的碳素墨水来勾勒未来建筑的轮廓,它们也会是一份份经久不衰的历史档案;渲染图则是执白守黑,它们是文化和情感环绕结构、恪守维度的堆积。

哈尔滨是一座直接现代化的城市,甚至是一个中国现代化城市的打样,它没有和中国传统文化存在过多的瓜葛,是一个地缘政治谋略下的现代城市实验,客观上也为100多年前的中国制造了一个现代主义的幻象。

1984到1991年,这座城市成为我青春的流放之地。黑土地肥沃滋养、天高地远,壮丽雄浑的欧式建筑井井有条。广阔天地让我放任自流,去吸纳粗犷、豁达的血性。古板典雅的建筑则在反复规训,令我慢慢认知秩序和变化、动态与平衡的法则。校园内的宿舍、食堂、走廊、教室里,到处都充斥着荷尔蒙的气息。为了求偶的竞争,花样繁多;为了称雄的打斗,此起彼伏、高潮迭起。这是东北风格的青春之歌,荒腔走板竟自成一体。

80年代是中国大兴土木的时期,基本建设热情高涨,楼堂馆所如雨后春笋般竞相出现。土木专业成了万家青睐的热门专业,引得万千考生争相追逐;建筑学专业更是土木学科中令人仰慕的专业,它是工科中的文科,训练体系融合着技术和艺术,有几分浪漫。建筑设计也是土木事业的尖兵,当时全中国的甲、乙、丙各级设计院里都是一片繁忙,门庭若市。人们在机关算尽地投标,满怀热情地竞争,眼红耳热地“分赃”。土木业是个巨大的蛋糕,是80年代致富的一条通道。土木的成就不仅标志着四化建设的神奇速度,也裹挟着新的观念、新的美学滚滚而来。

80年代也是哈尔滨城建历史上的第三次土木革命时期,万马奔腾、浩浩荡荡,真是一场黑色摇滚的前奏。体制改革的号角下,民间的活力被唤醒,创造力开始肆无忌惮地释放。民营的建筑企业、装饰公司,私营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大量涌现,万类霜天又似百舸争流;同时,个人主义开始抬头,一个个设计明星粉墨登场,用他人的钱立自己的丰碑;建造技术也在不断革新中,钢结构、玻璃幕墙开始应用,它们突显在这厚重土木建造的城市中,如衣着暴露的新一代,大有越俎代庖之势;开放包容的口号被粗鄙者盗用后,貌似“百花齐放”,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开始了大规模肤浅的实验,于是风格的变脸成了获取设计权的王道,说不清道不明风格的建筑泛滥成灾,一时间弄乱了城市美学的调门。

如果将自己在哈尔滨的七年打个对折的话,好奇与厌倦、表面感受与深层认识,进入与出走方面的起心动念,都精准地按时间的排布纵向地对称于两端。前半部为白,后半部为黑,前半部记忆的聚焦多在学院内澎湃的生活,还有这座城市迷人的夏季和美丽的秋天,夏天里荡漾的松花江水、凉爽的风和流变的云,秋天里层林尽染的太阳岛和植物园里的白桦林。后半部则是黑,因为回忆的触须搜索到社会深层和历史的钩沉,还有略显复杂的人性。走出封闭的校园之后,对城市的格局和社会面貌也有了更多认识。这座城市文化地理的犬牙交错,城市历史波折的忽明忽暗,如讳莫如深的迷雾,似龇牙咧嘴的暗礁。

黑和白也影射着含混阻碍与通透澄明,大东北漫天飞舞的雪花和覆盖大地的皑皑积雪对我来说竟是“黑”,黑夜里礼堂的灯火对我来说则是“白”。此外潮湿和寒冷是“黑”,而温暖与清爽是“白”。在我的情感记忆中黑与白的纠缠始终难分难解,它们相互对比,悄然转化。我永远忘不掉封堵在我潮湿的窗前的那山一样的大煤堆,我曾希冀每一粒煤晶都能折射出微光,如夜幕里满天的星斗。在灰蒙蒙的夜里那只隔着铁栅栏奋力伸张着单臂,试图盗取我笼中爱鸟的白猫,如鬼魅一般。还有记忆中运动会跑道上慢腾腾的落伍者和夜里道上疾走的匪,黑色的如炸雷一般的冻梨和白色的沙粒一样的积雪,冬天里挨不到尽头的长夜和夏季里早早高升的旭日。这些都是视觉印象中的黑与白,道德判断下的白与黑。

暂居哈尔滨的七年时间,我意识到了土木出类拔萃的品格。它是环境中的环境,冬天,土木建筑屹立于冰天雪地之间。它的内部温暖如春。夏天,土木建筑挺立在疾风暴雨中或高悬的烈日下,它是遮蔽,是笼罩。有些场所,如寺庙、图书馆还有经常举办讲座的阶梯教室,甚至如同宇宙中的宇宙,浩瀚苍茫。对芸芸众生而言它们还是家园中的家,具体而细腻。它们在黑白之间转换,制造出平衡。白昼之中,它们的每一个窗洞里都是黑夜;长夜里,它们的每一扇窗口都是明月、星辰。

在这座城市里,我开启了用土木营造的方式来应对人生所有的困境和遭遇的方法,认识到结构的力道,也感悟到庇护的伟大。

苏丹
2022年10月14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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