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无巧不成书——漫说情节小说

话说无巧不成书——漫说情节小说

张爱玲曾说,百廿回《红楼梦》对小说的影响大到无法估计,它所形成的阅读趣味标准就是传奇化的情节,写实的细节。作为小说家,她对小说意蕴的把握格外精准老辣。其实就小说艺术来看,虽然《红楼梦》是高峰,而且高峰成了断崖,但它的来路却是分明的。就以“三言”“二拍”而论,传奇化的情节与写实的细节相得益彰的篇目不是没有,单项的优长特为发扬的却占多数。

胡适说:“这种‘团圆的迷信’乃是中国人思想薄弱的铁证。做书的人明知世上的真事都是不如意的居大部分,他明知世上的不是颠倒是非,便是生离死别,他却偏要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偏要说善恶分明,报应昭彰。他闭着眼睛不肯看天下人的悲剧惨剧,不肯老老实实写天工的颠倒惨酷,他只图说一个纸上的大快人心。这便是说谎的文学。”(《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这从民族精神的批判入手的定义,当然有“酷评”的味道。绝望无助的卑贱小民对说谎的文学,却是作为善意来接受和欣赏的。

明清以来正是国人团圆癖登峰造极的时候。“三言”“二拍”就是典型的代表。夫妻团圆、皇帝旌表、状元及第、洞房花烛、一床锦被(婚前性行为的唯一的体面出路)、衣锦荣归、报应如响、扬眉吐气、平冤昭雪、子孙繁衍、富贵不绝,诸如此类。套用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悲欢离合的情节和主人公各不相同,大团圆的结果却如出一辙。

公案戏、爱情故事追求的是大团圆,仙佛两道追求的极乐世界、得道证果、拔宅飞升一类的也是大团圆。大团圆里有鬼趣、狐趣。《苏知县罗衫再合》《张廷秀逃生救父》《玉堂春落难逢夫》《顾阿秀喜舍檀那物,崔俊臣巧会芙蓉屏》《赠芝麻识破假形,撷草药巧谐真偶》等则是典型的代表。

巧合型是明清小说戏曲最爱用的套路,“不恁么渔樵无话说”。没有情理之外、套路之中的无巧不巧,怎么给黑暗压迫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现实,添上一抹玫瑰粉?大团圆的结局是铁定了的,才力孱弱的作者想不到还有跳出前人老路、讨人欢心的方法。既然把女人比作鲜花能讨人欢心,他们也就懒得再动动自己的脑子,献上略新鲜的赞美。他们的机巧全用来愈翻愈巧,把谎话编圆了。小说是否有真实感,人物能否立得住,全淹没在意取尖新的比试上了。这类小说的好处是话头虽繁杂但条分缕析,交代得清爽流畅,不沾泥带水。人物受故事驱使,作品不提供超出情节演变所需之外的,但对增强生活的真实感极为有用的细节。也不为不尽合理的巧合提供解释。所以除了奇特曲折的故事而外,它们很难让人在掩卷之后还能记住什么。至于情节,因为翻的花样太多,也不大容易让人记得住。

《顾阿秀喜舍檀那物,崔俊臣巧会芙蓉屏》里的强盗顾阿秀本是个杀人越货的船夫,打劫金银细软、值钱古董是其本等,但故事为了绾合芙蓉屏这个要紧关目,让这个粗人把打劫来的时人字画保存一年多,又当作宝物施舍给寺庙,就有些不通。

《玉堂春落难逢夫》的故事现在的人也不陌生,京剧、梆子戏不少剧种还在搬演。在“三言”中这篇小说不能算是出色的,但却是传播最广、民间影响最大的作品之一。什么“苏三起解”“三堂会审”一类的名目,不看戏的人想也会有所耳闻。阿英先生曾作长文《〈玉堂春〉故事的演变》考证了玉堂春故事两个版本的流传脉络,一个是“三言”所说的旧刻《王公子奋志记》,演变出的二十四卷本弹词;一个是现在所见到的《玉堂春落难逢夫》及据此改编的戏曲、大鼓书等。玉堂春故事据说是实有其事,山西洪洞县有她的卷宗,还有她坐过的牢房云云。

明 仇英(传) 《清明上河图》局部

像《玉堂春落难逢夫》《苏知县罗衫再合》《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张廷秀逃生救父》这样一些情节小说,论题材类型,可以说融合了公案、传奇之所长,又富于浓厚的市井气息。这种小说的特点在于,它较长于条理分明、纡徐委备地叙述复杂的情节及人物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明代小说的作者对于复杂错综之叙事材料的驾驭,更为熟练和技巧化。这类小说改编成戏剧也最热闹好看,《玉堂春》《乔老爷上轿》都是成功的例子。

情节小说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人物塑造都不太出色。《玉堂春落难逢夫》的骨架是一篇爱情小说,但其中有公案、有发迹变泰和世情、伦理等因素。情节复杂且大起大落,人物出场较多、时间空间的跨度也较大,是一篇典型的情节小说。

前半篇玉堂春与王公子(景隆)在妓院中的生活,其情节模式同白行简的《李娃传》同出一辙。公子床头金尽,被鸨儿设计赚脱,沿街乞讨,妓女出资相助等情节似曾相识,但后来故事的发展则比唐人传奇要曲折得多。首先是玉堂春同公子设了一场骗局,偷回了自己的部分金银,这种老辣的骗局可能在妓院中不罕见,但要让一个文弱稚嫩的公子哥充任主角似乎勉为其难。然后是女主人公街头喊冤,靠舆论的帮助争得了赎身文书,但这一场景所表现的女主人公的泼辣、机智却只是灵光一现,其性格特征在以后的情节中并没有被强调或再次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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